查理·杜兰德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背对着书房中央。

他行宫书房,与其说是宫殿的一部分,不如说更像一个前线指挥所。

厚重的橡木书桌堆满了军事地图和边境报告,桌旁倚着一柄精致的双手大剑。

墙壁上悬挂着大幅的边境地图,上面用不同颜色的图钉标注着要塞、驻军和侦察到的帝国军队动向。

阳光穿过窗棂,在他脚下投下长长的影子,将他挺拔的身躯分割在光与暗的交界处。

那双遗传自王室的冰蓝色眼眸,此刻正透过玻璃,望向窗外明媚的天空。

首席间谍雷诺·德·马尔科垂手肃立在王太子身后几步远的地方,大气不敢出。

他已经详细汇报了在拉瓦尔家的遭遇,以及艾伦·德·拉瓦尔那番近乎摊牌的言论。

沉默持续了很久,久到雷诺几乎以为太子殿下已经神游天外。

“他说的话,”查理终于开口,声音平静,听不出喜怒,“你去调查过了吗?”

“回禀殿下,大部分属实。”雷诺立刻回答,接着他顿了顿,语气谨慎道,“至于神启……这是教会事务,还涉及到了异端审判庭,我们不敢深入打听,以免打草惊蛇。”

“哼,教会……”

查理轻哼一声,转过身,冰蓝色的目光扫过书桌一角。

那里静静躺着一本厚重的、封面烫金的书籍——《圣典》。这是他八岁生日时,父亲路易十一世送给他的礼物。

讽刺的是,也正是从那时起,父子二人便形同陌路。

查理走到书桌前,手指无意识地抚过《圣典》冰冷的封面。

“我父亲,总是在外人面前做出一副他和教会亲密无间的样子,仿佛他仍是那个虔诚的修士。”他自言自语,嘴角勾起一抹自嘲的弧度,“实际上,他早就和教会断了联系。所有人都以为,他早已隐居幕后,权力都在我和夏洛特手上,可真相却并非如此。”

他冰蓝色的眼眸里,罕见地流露出一丝迷茫。

“雷诺,”查理看向自己的心腹,“你们马尔科家族世代为宫廷服务,你在为我效力前,应该从长辈那里听说过不少我父亲年轻时的事情吧?”

雷诺斟酌着措辞:“陛下年轻时励精图治,任用贤能,是一代贤君。只是……他前半生的努力,在天灾人祸面前显得……那么脆弱。殿下,恕臣直言,即便您将来继位,恐怕也会遇到类似的挫折。人的意志,终究难以改变上天的惩罚啊。”

“我和他不一样。”查理摇了摇头,语气斩钉截铁,“他不是被挫折打败了,他是被憎恨击垮了。”

“憎恨?”雷诺面露惊讶,“殿下何出此言?”

查理没有直接回答,他随手拔出了那柄倚靠着的双手大剑。沉重的剑身出鞘,发出清脆的嗡鸣!

他凝视着光滑如镜的剑身,那上面映照出他冷峻的面容。

“雷诺,你知道纹章是什么时候出现的吗?”他忽然问道。

雷诺一愣:“这……臣学识浅薄,只知纹章之力自古有之,是贵族血脉的象征。”

“我父亲曾问过我同样的问题。”查理的声音带着一丝追忆,“当时的我,也无法回答。”

他手腕微转,剑身反射的光线在书房内跳跃。

“他告诉我,我们杜兰德家族的先祖,带着从末日中幸存下来的人类,在废土上建立洛林王国时,应该是没有纹章的。那个时候,甚至没有贵族。”

雷诺屏息凝神,听着这近乎秘闻的讲述。

“但是后来,”查理继续道,声音低沉,“幸存的人们建立了越来越多的国家,冲突、战争随之而来。在血腥的杀戮中,纹章诞生了。”

“最初的寄宿纹章者,凭借超越凡人的力量,彻底改变了战争的规则,为自己的国家赢得了一次又一次的胜利。最终,第一个世袭的贵族诞生了。”

他缓缓将剑收回剑鞘,动作沉稳有力。

“纹章带来了强大的力量,让人类得以在废墟上重建文明。但是,雷诺,”查理转过身,目光深邃地看向自己的间谍头子,“如果没有纹章的话,这个世界恐怕不会是现在这样一副迟暮的模样。”

“我父亲,他憎恨着纹章,连带着,憎恨所有依靠纹章力量维持地位的贵族。就连我和我妹妹,恐怕也在他的憎恨之中。”

书房内陷入一片死寂。

国王憎恨贵族?包括他自己的儿子和女儿?

王太子的话听起来有些惊世骇俗,但雷诺似乎又能理解。

贵族们会在私下称呼路易十一世为“疯王”,国王与贵族们的敌对关系,从这一点上便可见一斑。

他沉默片刻,才谨慎地开口:“殿下,陛下年轻时曾在修道院修行,深受教会思想熏陶。教会一直对贵族和纹章制度颇有微词,陛下激进的想法或许正是来源于此?”

“即便是教会,在这件事上也并非铁板一块。”查理冷笑一声,走到书桌前,拉开一个抽屉,取出一封信,递给雷诺。“看看这个。”

雷诺双手接过信件,展开阅读。仅仅扫了几眼,他的脸色瞬间变得煞白,冷汗浸湿了后背的衣衫。

“这……这是……”

“帝国教会送来的橄榄枝。”查理的声音带着一丝嘲讽,“他们想和我达成一个秘密协议。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雷诺艰难地咽了口唾沫,试探着说:“这意味着殿下您多了一个强大的盟友?”

“哼!”查理发出一声不屑的冷哼,“这意味着那些自以为是的帝国佬,把我当成了可以收买的傻瓜!”

“他们真以为,我们洛林王国已经分裂到摇摇欲坠的地步了?真以为我是一个为了篡夺父亲权力,不惜出卖国家利益的野心家?”

他再次走到窗边,目光地投向帝国的方向,声音充满力量感:

“我父亲到底是个君王,他看得清真正的敌人是谁。雷诺,你知道上一次教会举办大公会议是在什么时候吗?那已经是在几百年前了!那次会议,王国教会和帝国教会为了是否承认纹章的神圣性吵得不可开交,最后不欢而散,至今再未聚首!”

查理转过身,眼神如鹰隼般扫过雷诺:“如今的教会,早已名存实亡,分裂成了两个部分。我们和帝国的矛盾,从来就不只是土地和财富的争夺,更是信仰和道路的分歧!”

“帝国教会企图拉拢我,只能说明一点——帝国内部的矛盾已经积压到无法调和的地步了!他们急需一场对外战争,来转移视线,消耗那些过剩的怒火!”

作为掌控王国军事力量的王太子,查理比任何人都清楚帝国的威胁。

洛林王国曾是这片大陆上最早实行绝对君主制的强国,它的崛起迫使周边小国抱团取暖,最终形成了那个庞大而松散的国家联盟——帝国。

几百年来,帝国在内部兼并中逐渐形成了七大选帝侯主导的局面。它拥有远超洛林的人口和疆域,却因内耗而难以西进。

但查理知道,这种平衡是脆弱的。

帝国三十年的大空位期即将结束,那位名叫西吉斯蒙德的皇位候选人已经崭露头角。

查理见过他,那是一个野心勃勃、兼具政治智慧与军事天才的可怕对手。王国与这位未来皇帝之间,迟早会有一场决定命运的惨烈战争。

父亲将军事权柄交给查理,正是希望他能守护王国的子民。

“世人都觉得,”查理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和自嘲,“等我登基后,会成为一个残酷的暴君,就像我那位伯父一样。我当然知道,我无情镇压那些走投无路的农民,是彻头彻尾的暴政!但是,雷诺,我能怎么办?难道要我学我那天真的妹妹夏洛特,期待那些该死的佩剑贵族们良心发现,主动把财富交出来救济灾民?”

他的语气陡然变得激烈:“她根本不明白!王国的存亡依赖于那些拥有纹章的‘佩剑贵族’!他们是我们的剑与盾!但同时,他们也是王国走向灭亡的最大推手!我既要依赖他们,又要打压他们,这份工作,我父亲不愿意做,我妹妹做不好,最后只能由我来做!”

他猛地看向雷诺,目光如炬。

“你告诉我,雷诺!如果没有纹章,我们拿什么去对抗帝国的铁蹄?我杀死的那些农民,只占王国人口的极少部分。可如果帝国击败了我们,整个王国的人都会沦为奴隶!”

“帝国那些统治者,远比我们残酷无数倍!绝大多数帝国平民,恐怕连白面包是什么滋味都不知道。帝国只把他们当成消耗品,不断填进战争的绞肉机里!”

“难道我的子民想生活在那样一个国家?为了绝大多数人的生,我选择让少数人去死,难道我有错?我能拯救他们?我能阻止天灾?!”

查理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激动的情绪。

他走回书桌旁,拿起一份征税特许令正本,看着上面贝尔纳·德·拉瓦尔的名字,长长地叹了口气:“因为我强迫贝尔纳·德·拉瓦尔子爵成为包税人,我妹妹和她手下的那些‘穿袍贵族’便把我打成了侵犯私有财产、与民争利、强取豪夺的坏人。”

他抬起头,冰蓝色的眼眸直视着雷诺,语气中带着某种威严:“雷诺,我真的是坏人吗?”

雷诺看着眼前这位肩负着沉重压力的王太子,心中五味杂陈。

他沉默片刻,诚实地回答:“殿下,您强迫拉瓦尔子爵包税,确实做了一件名声不好的事情。但是……您用这笔钱,支撑了边境伯爵在灰雾岬的剿匪行动,挽救了更多王国子民的生命。您不是单纯的坏人,但也算不上是什么仁君。”

“是啊。”查理自嘲地笑了笑,将特许令丢回桌上,“这个世界不是非黑即白,统治一个国家尤其如此。我妹妹认为,只要贵族们愿意把钱交出来,交给国家来分配,这个国家就会更公平。可我真这么干,他们怎么又着急了?”

他的语气带着讽刺:“‘佩剑贵族’想掠夺‘穿袍贵族’的财产,而‘穿袍贵族’投靠我妹妹,本质也是想做一样的事情。他们满口仁义道德,心里面全是肮脏的算计。”

“难道说,拉瓦尔家的钱,来得就那么干净?无商不奸!他家就没有压迫过老百姓?笑话!天下乌鸦一般黑!为什么唯独骂我是个暴君?就因为我愿意让他们继续开口说话?”

听着王太子的抱怨,雷诺只能劝慰道:“殿下,您只是……太心急了。”

“我心急?”查理的眼神陡然尖锐起来,冰蓝色的火焰在眼底燃烧,“我能不心急?!这个国家正摇摇欲坠!我妹妹意识不到帝国人的威胁!她以为国家之间可以靠对话来解决矛盾?”

他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拔高:“她根本没和那帮该死的帝国人打过交道!那群野蛮人,只相信拳头!只认力量!”

“再看看我的父亲!他恐怕在计划着什么颠覆王国的惊天阴谋!你说,他拉拢边境伯爵弗里德里希,到底是为了什么?他把军事权力交给了我,却又私下培养忠诚于他的将领……”查理的眉头紧锁,话语中充满了疑虑。

“殿下!”雷诺心头一凛,硬着头皮打断他,“有些东西不可妄加猜测!您是臣,陛下是君!您只需尽臣子的本分,那顶王冠终归会是您的。”

“您的妹妹,或许能找到一条不同的道路,但她的道路同样布满荆棘。您和公主殿下若能携手合作,才是王国最好的选择。”

“难道我想不到?”查理冷冷地盯着雷诺,眼神仿佛能穿透人心,“可是雷诺,倘若……我身后的那些人,那些‘佩剑贵族’,他们想推我上那个位置呢?”

“这……”雷诺一时语塞。

这种话题,他可不敢随便发言。

“他们从未被真正驯服过!他们天生就流淌着为战争而生的纹章之血!他们渴望着战争!渴望着真正的‘自由’!”他深吸一口气,压低了声音,“我父亲,恐怕已经意识到了这一点。”

查理似乎不想在这个危险的话题上继续深入,他话锋一转:

“莉薇娅·冯·斯特恩……她的纹章水平,具体如何?”

雷诺立刻从怀中掏出一份薄薄的羊皮纸卷:“这是我们在灰雾岬的眼线传回的详细战报,殿下请过目。”

查理接过战报,快速浏览起来。他冰蓝色的眼眸中,惊讶和赞叹之色越来越浓。

当他浏览完战报,不禁由衷地赞叹道:“了不起!她是真正的英雄。”

“殿下想拉拢她吗?”雷诺试探着问。

查理苦笑了一下:“若可以,我当然想。但我父亲为了她,不惜得罪众多贵族,也要给予边境伯爵那样的殊荣,甚至合法化她的私生女身份。拉拢她,还轮不到我出手。”

雷诺点头附和:“陛下此举确实开了先例,引发贵族们强烈不满。他宁愿得罪贵族也要这样做,必有深意。莉薇娅小姐,恐怕是陛下关键的一步棋。”

“你已经接触过她的婚约者,艾伦·德·拉瓦尔。”查理漫不经心地进入了真正的主题,“你怎么看待他?你觉得他那副纨绔子弟的模样,是真的……还是一种伪装?”

雷诺脑海中立刻浮现出艾伦那双仿佛能看透一切的黑眸,以及他面对自己时那副从容不迫、甚至带着点戏谑的反派姿态。

他沉声道:“殿下,此人终非池中之物。”

查理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

“拉瓦尔家,比我想象中要棘手得多。我父亲,恐怕一开始也只把他们当成了普通的小贵族。”他顿了顿,嘴角露出一丝复杂的笑意,“但那些能成为‘穿袍贵族’的商人,又有哪个是省油的灯?”

他忽然像是想通了什么,自嘲地笑了笑:“说不定夏洛特是对的。如果没有纹章的话,恐怕这些精明的商人,最终会成为这个国家真正的主人。他们能创造财富,而那帮愚蠢的‘佩剑贵族’……”

他瞥了一眼墙上的军事地图,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

“只知道把财富丢进战争的火焰里。”

查理重新坐回书桌后,恢复了王太子的冷静与决断。

“拉瓦尔家现在欠了三十万里弗尔,对吗?”

“是的,殿下。”雷诺立刻回答,“其中占大头的是为皇家中央广场工程垫付的款项。”

“那笔款项为什么拖欠?”查理追问。

“是王国财政大臣故意卡着不批款。”雷诺解释道,“此人贪婪成性,贝尔纳子爵在工程过程中,很可能因为没给足‘孝敬费’,得罪了他。”

“哼,夏洛特也识人不淑啊。竟让这种人待在她的阵营。”查理冷哼一声,随即做出了决定,“那个艾伦,是个聪明人。他说我要对付真正的敌人,这话没错。至于他说的夏洛特感兴趣的情报,多半是虚张声势。”

他拿起羽毛笔,在一张便笺上快速写下几行字,盖上自己的私章。

“叫我们的人,把欠拉瓦尔家的钱,连本带利,尽快还上。”他将便笺递给雷诺,“告诉他们,身为真正高贵的贵族,欠钱不还,简直不成体统!”

“拉瓦尔家成不了我们的朋友,但也成不了夏洛特的铁杆盟友。留着他们,现在看来比消灭他们更有用。”

“至于莉薇娅·冯·斯特恩……”查理的目光投向窗外,“她现在还在棋盘之外。但等她回到王都,她就会上棋盘了。”

“教会、异端、父亲、边境伯爵……”查理低声念着,眼中闪烁着复杂的光芒,“这个棋盘上,棋子越来越多了……我真是越来越好奇,接下来会发生些什么。”

“夏洛特最近在做什么?”他忽然问道。

“回殿下,九月份圣诺拉纹章学院就要开学了。公主殿下正在筹备盛大的新生晚宴。”雷诺回答。

“想拉拢年轻一代的贵族吗……”查理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哼,看来我也得去捧捧场啊。”

书房内再次安静下来。

查理的目光最终落回到书桌上那本厚重的《圣典》。

他伸出手,修长的手指轻轻摩挲着烫金的封面,动作虔诚而温柔。

阳光透过窗户,在他指尖跳跃。

“雷诺。”查理突然开口,声音带着宿命般的悲伤,“这个世界其实是一台巨大的管风琴。”

他抬起头,冰蓝色的眼眸望向虚空,仿佛穿透了墙壁,看到了更遥远的未来。

“它的琴键,只能由主亲自弹奏。我们所有人都只是跟着风箱拉出的音符,在祂谱写的乐章中,身不由己地起舞。”

首席间谍雷诺·德·马尔科注视着这位肩负着半个王国重量的王太子,他恍然间,想起了他很小的时候,见过年轻的路易·杜兰德。

当时的路易·杜兰德,也像他的儿子一样,疲惫、痛苦,却又洞悉一切。

查理·杜兰仿佛看到了命运为人类创造的恢弘舞台,他沉声道:

“演员已经就绪。主为这个世界准备的盛大演出,即将开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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