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停杯察觉到了身后那如影随形的强大气息,并不意外。

他望着远处天际尽头的金色光芒,头也没回,语气里带了丝极淡的揶揄意味,轻声说道:“怎么,怕我走一半散架了?”

身后那道身影并未回应,莫停杯倒也不催促。

他的时间虽然的确不多了,但若用来等她,便总还是有几分丰裕的。

良久,一抹温热却携着彻骨寒意的触感,悄然贴上他的脊背。

就像是深埋于万载玄冰核心的一缕暖玉,矛盾却又真实存在。

一双臂腕极轻、却又极坚定地环过他的腰际,指尖在他身前微微交扣,广袖垂落,覆在他的手背上。

她将侧脸完全贴合在他背心的位置,仿佛要倾听那早已不复澎湃的心跳声。

她的声音透过衣料传来,微闷,清冷的调子被滤去了所有锋芒,只余下一点潮湿的、不易察觉的沙哑,“只是……想和你多待一会儿。”

莫停杯的身影几不可察地微微一滞。他垂眸,视线落在她交叠于自己身前的手上,那指尖如玉,却比玉更冷,正细微地战栗着。

他并未挣脱,亦未回首,只是任由那复杂而汹涌的暖意与寒流,在两人紧密相贴的方寸之地无声奔涌。

他亦贪恋起这片刻的温柔了。

他抬起手,掌心轻轻覆上她微凉的手背,却又触电般收回。

此身福薄,最难消受美人恩。

“嗯。”他应了一声,极轻,如同叹息,“你且随意。”

他的脚步未停,履云端亦似行平地。

万里山河眨眼而过。

一片充斥着不详气息的大地就这般突兀地显现在了二人的视野中。

此地阴风怒号,煞气冲天,岩壁之上遍布深深刻痕,仿佛被无数利齿爪牙撕扯过。

尽头处一片混沌朦胧的浓雾仿佛汇聚了此世至邪至秽的气息,即便看上一眼,也足以让紫府修士都心感不适。

“到了。”

莫停杯轻声道。

没有不舍,没有悲伤,没有留恋,只有不可思议的平静。

背后温软的身躯与他贴得更紧,江浸月不知何时已完全攀附在他背上,纤细的手臂环着他的脖颈,温热的吐息带着一丝冰冷的甜香,紧贴着他的耳廓,低声私语,那声音轻柔得仿佛沾了蜜,却又藏着一分不可动摇的执拗:

“我来处理吧。你最后的时间,”她顿了顿,唇瓣几乎擦过他的耳垂,“就用来多陪陪我,好不好?”

莫停杯能清晰地感受到她胸腔内心脏的跳动,透过薄薄的衣料,一声声,沉稳却带着某种与他衰败心脉截然不同的、磅礴的生命力。

“浸月,”他唤她名字。

声音依旧平静,却多了一份不容置疑的郑重,“回去吧。”

环在他颈间的手臂没有丝毫松动,反而收得更紧了些。她的侧脸紧紧贴着他温热跳动的颈脉,仿佛一头固执的、汲取最后温暖的幼兽,要将这触感深深烙进神魂最深处。

沉默了片刻,她清冷的声音再次直接钻入他的耳中,戳破那层虚假的平静:“杀了下面这东西,你还剩多少时间?”

莫停杯哑然。

他内视自身紫府。那里曾如浩瀚星海,如今却只剩下一盏残灯,灯油将尽,火苗正在以一种决绝的姿态迸发出最后、也是最耀眼的光亮。

他细细感知着那残酷的流逝速度,心中默算,最终化作一声无人听闻的叹息。

他再开口时,语气里竟强行糅进了一丝久违的、近乎俏皮的轻松,仿佛还是许多年前,他揉着她的头发笑她练剑不用功时的模样。

“你师兄我的命,可金贵着呢。即便全力施为,斩了那孽畜,怎么着……也还能再顶上个十天天半月的。”

他试图让这话听起来像一句玩笑,一句宽慰。

闻言,环在他脖颈的双臂非但没有松开,反而骤然收紧,勒得他几乎要有几分气短。

江浸月几乎是用尽全力地抱紧他,冰冷的发丝蹭过他的脸颊,那姿态分明是绝不松手。

莫停杯有些无奈。

此刻,那强行取回的修为正在他体内奔腾,尚未走完的那条断路依旧在为他提供力量,可那终究是“一鼓作气,再而衰”里,那通“衰”的鼓声,永远也抵达不了那界限之后的风景。

用最通俗的话来说便是——他打不过江浸月。

打不过自然没办法用武力劝回她,只能靠口舌。

莫停杯向来自知嘴拙,可此时此刻,他只能搜肠刮肚,硬着头皮,试图撬开这份冰冷的固执。

他极轻地叹了口气:“你已登临金丹,与道同休。金丹之上,一举一动皆牵动天地法则,是为道之化身。你的意志,已非独属于你一人,更关系此界万千生灵运转。

“昔日仙盟前来挑衅,是长明自觉护主,代为出手。可此番我们要面对的那家伙……已非法宝可制。它戾气蚀道,怨念通天,长明绝无半分与之抗衡的余地。若要斩它,非你我亲自出手不可。

“你初破境,修为未稳,尚未真正‘以己心代天心’,更未能做到那些积年金丹一般‘从心所欲而不逾矩’。此时此刻,你若全力施为,引动的将非一宗一派、一城一地之祸福,而是整个苍生的因果劫数。届时恐怕不止山河变色、江海逆流,便是生灵涂炭、天地翻覆……也只在顷刻之间。

“那样的代价,我们付不起。这世间……也付不起。”

更狠心的话他终究还是没能说出口。

不只是因他向来嘴拙,更因——

江浸月忽然仰起脸,冰蓝色的眼眸中似有万年积雪消融,又似星河崩碎,所有未曾说出口的挣扎、痛楚与不甘,在这一刻尽数化为决绝的动作。

她蓦地踮足,以一种不容回避的姿态吻上了他的唇。

那不是缠绵。

唇瓣相贴的瞬间,莫停杯清晰感受到一缕灼痛灵魂的颤栗。

她吻得生涩而用力,仿佛要将所有未能言说的牵挂、所有无法同行的遗憾,尽数倾注于这一触之中;又似是要通过这最直接的接触,将他最后的存在、最后的气息,牢牢刻印进自己的记忆深处。

良久,她才缓缓退开少许,额角仍与他相抵,呼吸微乱,冰蓝色的眼眸中雾气氤氲,却清晰映出他怔然的轮廓。

没有言语,她最后看了他一眼,那目光深重如誓,旋即,一道霞光流转,身影已化作点点冰晶,消散于原地。

没有道别,唯余唇上一抹冰冷而缱绻的余痛,久久不散。

莫停杯的指尖抹在唇上,怔怔地愣着。

良久,他方才转身。

足尖轻点,缩地成寸。下一步,他已悬于那片秽暗混沌之前。

“睚眦。”莫停杯开口,声音不高,却穿透呼啸的阴风,清晰地传入那片混沌的最深处,“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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