漱玉谷外。

夜色如墨,正自天穹徐徐褪却,然而破晓未至,天地沉沦于一日中最是晦暗凝滞的刹那。

湿冷的寒雾弥漫在林间空地,沾湿了弟子们的袍袖鬓发,却无一人运功驱散。

数百三一剑宗弟子默然肃立,如黑压压的松林,静驻于谷口二十丈外。

各式道袍纹丝不动,无人交谈,呼吸声也压得极低。

间或一两声压抑不住的轻咳,或是远山偶然传来的鸟鸣,才偶尔刺破这片几乎凝固的沉寂。

后续仍有察觉异样赶来的门人,却皆如滴水入海,未激起半分喧哗。

所有人的目光都死死盯着那被浓郁灵雾笼罩的谷口,仿佛要将那一片混沌看穿。

突然,谷口的浓雾忽然淡了几分,仿佛是被夜风吹散了一样。

这细小的变化如同投入古井的石子,虽未激起惊涛,却瞬间牵动了所有紧绷的心弦!

所有弟子,无论站姿坐姿,几乎在同一时刻猛地挺直了背脊,所有目光骤然聚焦,连呼吸都为之停滞!

然而那波动只一瞬便消失,谷口重归死寂,仿佛只是错觉。

谷内的小竹楼中,莫停杯看到水镜中众弟子的表现,心底潜藏的三分警惕也便消去大半。

手指轻轻拂过水镜表面,涟漪荡开,镜中那些在寒雾中翘首以盼、却依旧保持着风骨的年轻身影随之模糊。

“如何?”身旁传来清冷的声音。江浸月静立一旁,冰蓝色的眼眸同样扫过水镜,语气虽淡,却并非全然不在意。

莫停杯收回手,缓缓道:“心性磨得都不错,也的确看到了几个可塑之材。”他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宽慰,“宗门薪火不绝,总是好事。”

“你若是真个一意孤行,可见不到宗门问鼎之时。”江浸月的语气有些冷,但眼神却透着一丝祈求。

莫停杯只是微微摇头,嘴角牵起一抹淡薄的弧度,仿佛讨论的不是自己的性命:“总要给他们一个成长的机会。”于此同时,他在心底无声地补了一句,“也给我自己一个……休息的机会。”

“时候差不多了。”他开口,声音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味道,但江浸月却能感受到其中淡淡的死意,“总不好让晚辈们久等。也该让外面那些人知道,三一剑宗的金丹,成了。”

江浸月没有反对。

她只是静静看着他像是凡人变戏法般瞬间换上了一身崭新的青色道袍,

冰蓝色的眼眸深处,闪过一丝复杂的微光,终是归于沉寂。

她上前一步,以一种并肩的姿态站在他的身侧。

莫停杯侧首看了她一眼,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暖意,稍纵即逝。

他回头对着呆坐在地上不知所措的叶惊凰嘱咐道:“等潇潇醒了,把我的话说与她听,她自会帮你处理好一切的。从今往后,好好修行。”

语罢,也不管叶惊凰作何回应,只是走向竹门。

江浸月紧随其后,周身那收敛到极致的气息,随着步伐,开始如同沉睡的冰洋缓缓苏醒,虽未彻底爆发,却已带着令人心悸的底蕴。

莫停杯的手按在竹门上,轻轻推开了那扇隔绝了内外世界的门扉。

一步迈出,便来到了谷外。

缩地成寸这等神通若不依赖事先的准备,即便是紫府巅峰也绝不可能用得如此轻松。

这短短的几个刹那之间,莫停杯似乎又强上了几分。

江浸月心中不免又是一痛。师兄他,离那最后的时刻又近了几分。

一种前所未有的决意在她的心间渐渐酝酿。

“吱呀——”

一声轻响,打破了谷内的沉寂,也瞬间穿透了谷外那几乎凝滞的等待。

一股难以言喻的威压自谷内沛然涌出,缓慢、坚定、无可抗拒。

咔嚓。

细微的脆响自脚下传来,众人骇然低头,只见地面不知何时已覆上一层幽蓝的寒霜,并以惊人的速度向四周蔓延,所过之处,草木僵立,露珠凝固定格,连流动的空气都仿佛被冻结,呈现出琉璃般的质感。

一种前所未有的“冷”攫住了所有人。

这冷意不侵肌肤,不伤血肉,却直透神魂本源,让最炽热的真元都运行滞涩,让最活跃的神念都如陷冰封,仿佛直面了宇宙深空那万古不变的死寂与严寒。。

弟子们脸色发白,修为稍弱者已禁不住微微颤抖,唯有眼中爆发出难以置信的震撼与狂热。

彻底释放出金丹境界修为的江浸月并未刻意散发威压,但她的存在本身,就是“寒冷”这一概念的源头与终点。

谷口灵雾如同拥有生命般向两侧退避、消散。

江浸月周身的空间微微扭曲着,仿佛法则都在她足下自然臣服、重构。就像是从极北寒渊最深处走出的神明,是永冻冰原的化身,是万物寂灭时那一抹绝对零度的意志。

在她现身的那一刻,周遭的一切——光、声音、能量、乃至时间——都仿佛变得迟缓、粘稠,最终要归顺于她那永恒的冰冷秩序之下。

她并非掌控寒冰,她即是“冰”之本身,是执掌万物冻结与沉寂的法则主人。

众弟子甚至无法升起直视的勇气,他们不由自主地低下头,不敢窥探一眼。并非出于礼节,而是源于生命本能对某种至高规则的敬畏与恐惧。

直觉告诉他们,如此姿态的江太上,即便只是看一眼,自己的神魂都要被那无尽的冰寒法则同化、冻结。

其中尤其以修行与“冰寒”接近之道途的弟子反应更甚。

法之化身、道之君主,仿佛是生生将属于自己的道途从天地手中夺下来把玩,即便是上古时代的神明亦逊色半筹,便是古法大乘再临也不过翻手可镇。

这便是今法的金丹。

道成之日,一步登天。

在场众人,唯独莫停杯仍神态自若,仿佛身侧站着的不过是寻常修士。

他轻咳一声,“师妹,你且收起威压。”

声音不大,却带着一股令人安心的魔力,只要听到这声音,便仿佛什么都不用担心了。

江浸月淡淡应声,信手扯落一片霞光笼住周身,以免道则外显误伤低阶弟子。弥漫四野的极致寒意渐次消退。

空气中仿佛无处不在的极致寒意渐渐消散。

人群中传来阵阵骚动。

先是几位胆子大的鼓起勇气抬起了头,却只见到一袭青袍,岳峙渊渟的莫停杯以及一道被霞光笼罩、看不清真容的身影。

即便感受到了那份做不得假的金丹气息,那种挑战认知的荒谬感还是让众人一时间有些难以置信。

随着众弟子皆抬起了头,混着敬畏与探寻的目光集中到了莫停杯的身上,气氛一时间竟陷入了沉默。

莫停杯的目光缓缓扫过在场弟子,那双映着桃花潭水般的眸子此刻却带着一种定鼎山河的沉静力量。

他轻咳了两声,接着,话语清晰传入每个人的耳中:“劳诸位久候。”

只是简单一句话,却仿佛带着奇异的魔力,让所有弟子悬着的心纷纷落定,一种难言的兴奋升腾而起。

这时,莫停杯微微侧身,将江浸月让至身前半步。

江浸月立于莫停杯身侧,周身并无炽盛光焰,也无骇人声势,但她仅仅站在那里,便已成为天地间唯一的中心。

莫停杯看向众人,语气平稳地宣布:“即日起,吾宗江浸月长老,破境功成,已登金丹大道。”

声音不高,却如同平地惊雷,在所有弟子耳边炸响!

金丹!

数百年来,三一剑宗终于再出一位金丹大君!

短暂的死寂之后,巨大的狂喜和震撼如同潮水般席卷了所有弟子,每个人脸上都涌上激动与难以置信的神色,若非门规森严,几乎要欢呼出声。

莫停杯静静看着众人反应,待那激动的情绪稍稍平复,才继续开口,声音依旧平淡,却有着不容置疑的定力:“此乃宗门幸事,亦当告慰历代祖师。”

他话锋微顿,目光似乎不经意地扫过远处天际,仿佛在眺望某些无形的存在,随即嘴角勾起一丝极淡、却令人心生寒意的弧度:

“既是喜事,岂能不广邀同道,共襄盛举?尤其仙盟诸位道友,多年来对我宗关照有加,此番定要请他们,好好贺上一贺。”

“韩昱。”他点名。

那圆脸青年立刻上前一步,躬身抱拳,神色前所未有的肃穆:“弟子在!”

“执我令牌,前往仙盟总部递交金帖。”

莫停杯手腕一翻,一枚古朴的紫色剑令出现在掌心,递了过去。

“言辞务必谦逊,礼数务必周到。只需言明,我宗江长老初入金丹,根基未稳,我三一剑宗不过边荒小宗,底蕴浅薄,资源匮乏,亟需诸位道友扶持。”

韩昱接过剑令,肃然行了一礼:“弟子领命。”

莫停杯轻轻颔首,仿佛只是吩咐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他再次抬眼,望向远处云遮雾绕的仙盟方向,目光悠远而冰冷。

“去吧。”他淡淡道,“告诉他们,我们三一剑宗清贫久了,也该沾一沾这金丹的喜气了。”

说罢,他不再多看众人,一步迈出,便已消失在天际。

江浸月默然跟上,自始至终,未发一言,如同最冰冷的影子。但那份敢叫天地俯首、万物寂然的金丹道韵却早已深深刻在了众弟子心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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