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往鹰堡地下牢狱的通道里,卡瑞尔握紧了手里的两支魔药,脸色清冷。

格哈德将所有的守卫都招了出去,亲自站在了入口处,背过了身。

昏暗的烛光下,牢房中的灰发少女慢慢扭过了头,原本浑浊的眼睛里,忽然绽放出无比惊喜的光彩,整个人都扑到了铁栏杆上,探出了手:“卡瑞小姐~~~”

“莉丝……”卡瑞尔蹲到了莉丝的面前,摊开了右手,只见一支缠着彩色布条的灰色药剂,正静静躺在手心,“谢谢你,送给我的礼物,我会珍藏的。”

莉丝那布满鞭挞血痕的小脸上,再次绽放出甜蜜的笑容,还有些羞涩局促:“是琳内娅小姐告诉你的吧……我还想等你改名后,亲自送给你呢。”

“嗯,我现在叫卡瑞尔,伯爵大人亲自取的,是不是念起来和以前差不多?”

卡瑞尔当着莉丝的面,抽掉了稳定魔药的封口木塞,直接倒进了嘴里,微微品味了下充满杂质的苦涩,就咽了下去,“现在,我已经把它珍藏到我的身体里了,你的心意将永远寄存在我这里!”

莉丝哭了,拼命抹着脸上的眼泪,连连点头:“我很高兴,卡瑞……不,卡瑞尔小姐,以后,我不能再喊你起床了……”

卡瑞尔的眼睛也开始泛红,咬着嘴唇,低下头,慢慢又松开了左手,露出半管金色的魔药,昏暗的光线下,金色的药液散发着璀璨的诱人的光泽。

莉丝的目光慢慢下移,最后落在了卡瑞尔的左手心,身体微微颤了下。

“莉丝,听着,现在开始,你自己的东西,自己保管。”卡瑞尔站了起来,将手中的异瞳魔药丢进了牢房,然后面朝地牢的出口方向,慢慢拔出了腰间的短剑。

在黑色短发少女的对面,格哈德听到了武器出鞘的动静,侧过身,眉头紧皱,甚至脸上还出现了一丝怒容。

卡瑞尔走到一边的牢门边,深呼一口气,朝莉丝露出严肃的表情:“莉丝,你退后,我要启动雾甲了!”

“不!卡瑞尔小姐,不要!”莉丝哪能不清楚卡瑞尔即将干什么,双手死死抓着铁栏杆,似乎身体都要嵌进去了,“卡瑞尔小姐,别这样,请想一下雷娜特夫人,想想里奇团长先生,还有琳内娅小姐!”

卡瑞尔愣住了,短剑落地,双手抱着头,脸上不断抽搐。

卡瑞尔的五感迷失又来了,肮脏、昏暗的地牢,瞬间在视野的扭曲和拉扯中,变幻成了美丽的花园,就连那原本浑浊的空气,此刻都是让人迷醉的花香。

至于本应该被同样扭曲的莉丝,居然还保持着原本的模样,那头灰色的长发,洁净柔顺,甚至脸上的伤痕和一身的破烂都不见了,变成了一身洁白的精致长裙,正笑盈盈地看着自己。

就连那现实中冰冷的牢房铁栏杆,此刻也幻化为一株株藤蔓枝条,如优雅柔软的绿色之墙,隔开了两人。

“卡瑞尔小姐,我让你失望了吧……嗯,我终归还是懦弱的,我放弃了……”

莉丝伸出手,抚摸着铁栏杆外的卡瑞尔的手臂,脸上带着甜甜的微笑,“卡瑞尔小姐,既然把我寄存在你那的另一半幸福,重新给了我,那我应该开心品尝。”

卡瑞尔咬着牙,又在身边摩挲自己的短剑,可是在触碰剑柄的刹那,几个小时前感应到的那丝恐怖的提灯人力量之渊波动,再次在脑海里闪过,让人不寒而栗。

“对不起,莉丝……对不起!”

卡瑞尔惨笑一声,身体贴到藤蔓上,伸出手,和莉丝拥抱在了一起,热泪盈眶,“莉丝,我太弱了,我做不到,我没办法带你回冰莓村了!”

“不,你是最坚强的,我的卡瑞尔小姐。以后,所有爱你的人,和被你爱的人,都能享受到你带来的幸福!”

莉丝从藤蔓中抽回身体,离开了卡瑞尔,慢慢后退,扬起小手,如同告别。

卡瑞尔昏迷了,倒在牢房的通道里,格哈德走了过来,从腰间摸出一支镇魂药剂,灌进了卡瑞尔的嘴里。

最后看了看莉丝手中的异瞳魔药,格哈德叹了口气,向着门外的两名侍女招了下手,抬走了卡瑞尔。

“卡瑞尔小姐,明天,我会用最幸福的姿态,离开这个世界,离开大家……”

回到牢房的最角落,莉丝整理了下身上肮脏破烂的衣裙,慢慢跪了下来,双手握在胸前,念起了另一首独属于亚女、流传了几百年的歌——《离去》。

「我爱的人,我要离开了,告别就埋在窗台的花盆底。

请收下我衣裙里藏满的星光,那里缝着未落雨的晚霞。

当告解的钟声漫过屋顶,我会把未用完的幸福折成纸船,放逐至你的溪水倒影里。

爱我的人,别打捞它,每片波纹都是我在风中松手的蒲公英。

请取走我枕下晒干的石楠花瓣吧,夹进你捂热的信封。

若长夜弄疼了你的眼睛,就闻一闻那些曾被光拒绝的味道——那是我从枯萎的生命里,偷回来的芬芳。

不要擦拭木桌上我的手印,多年以后,会有野薄荷从年轮里苏醒——它们将攀上你的袖口,轻吻你的掌心……」

……

……

天亮了,鹰堡的钟楼敲响了持续不断地钟声。索恩维克的街道上、小巷里、宅楼里的人们都微微一愣,然后纷纷放下手上的事,朝着鹰堡大广场蜂拥而去。

杀人,对大多数人来说,是一件很恐怖的事。但观看死刑,对大多数人来说,又是一件充满了莫名刺激的事,那是抒发内心烦闷、自我认同、不容错过的好事。

旅店里,一楼的大厅里,连老板和服务侍女都不见了人影,只有里奇等黑星佣兵团的人枯坐着,每个人都盯着桌面或门外的大街,沉默不语。

“团长先生,琳内娅小姐,请喝茶……”亚尔娜用面纱遮掩着眼睛一下的部位,临时充当起侍女,为大厅里的众人端上了松针茶。

“谢谢,亚尔娜。”

琳内娅看了眼角落里发呆的雷娜特,微笑着接过了亚尔娜的木杯,一边还用桌面下的脚踢了下里奇,“里奇,你那件破的提灯人斗篷,可以让亚尔娜帮忙缝补,她的手艺可是家传的。”

里奇把目光从门外的大街上挪了回来,静静地看着眼前的亚女,并不说话。眼前的少女,是埃纳尔的妹妹,今年十七岁,和莉丝同岁,甚至连成为亚女的时间都差不多。

亚尔娜和莉丝一样,至少在表面上,都对自身的规训无比驯服,甚至比后者还要极端——因为没有拿到虔诚之章,她甚至都不敢白天直接露面,而是用面巾遮住了脸。

亚尔娜很识趣,只是将茶杯轻轻放在了桌面上,就走上了楼梯。

那个卡瑞尔小姐,据说和哥哥是一样的黑发神眷之子。只是因为成为了亚女,而且还是让人绝望的愚者,才变成了这个样子,她甚至还敢包庇一个差点堕落的亚女……亚尔娜带着无数个小疑问,把头转向了走廊尽头。

看看左右没人,亚尔娜捧着木盘,轻手轻脚地来到卡瑞尔的房间,把耳朵贴上了房门。

……

卡瑞尔蜷缩在被子里,不留一丝缝隙,双手死死捂着耳朵,她不想听到那遥远的、宣扬着无尽绝望与暴虐的钟声。

卡瑞尔难过,因为昨夜莉丝在地牢里的告别手势,是不想让自己到现场。那个让受刑者痛苦,挣扎的绞刑过程,会把所有的丑陋淋漓尽致地展现出来。

卡瑞尔后悔,为什么之前的每个晚上,自己都会首先入睡,而没有和莉丝多聊上几句话。她无数次看到莉丝那忐忑的表情,知道对方很想和自己聊天,但自己总是以话不投机的疏离态度,回避着。

也许,在莉丝的眼里,自己除了那双相同幽绿色的眼睛,其实根本就不像是亚女,和普通人没有两样,所以她才会觉得我很特别,并总在试探着小心靠近?

自己真的给莉丝带去过幸福吗,还是仅仅因为自己的同情和善意,才在她的内心无限放大了某种感觉,就如同愚者的五感迷失一样——自己看到的是美丑颠倒的世界,莉丝则是扭曲出另一种想象的美好。

钟声结束了,雄壮而悠长的号角声又起,紧接着,强烈节奏的军乐鼓点再次飞上了天空,穿透了一切。卡瑞尔掀开了被子,呆呆看着天花板,不悲不喜,嘴唇却已经咬出了鲜血。

……

鹰堡广场上,搭建出一座高台,上面架着一台陈旧的断头台。

上百名希尔德马克领守备军的士兵,围着行刑的高台,排列出一个空心方阵。方阵之内,高台之下,则站着十几名来自审判庭的武装监察修士。

热烈而激昂的刑场鸣奏曲,风格上极其类似帝国军乐,尤其是数十名鼓手为单一重复循环的号角,搭配出了抑扬顿挫的强节奏,宛如踏上战场,让人热血沸腾。

死亡,在这样激情澎湃的军乐鼓点中,也没有那么阴森而悲情了,反而让人兴奋,莫名的正义、无畏和神圣使命感油然而生。

这就是不容亵渎的帝国律法,将要在这样雄壮的死亡进行曲中,展示它的力量,碾碎一切敢于冒犯鹰堡统治者尊严的罪行。

鹰堡城头的主位上,坐着阿斯特丽德,身后站着格哈德勋爵。她的左手,依次是约尔根主教、克劳中级监察使,右手边,则是维达尔男爵、利奥波德勋爵,以及提灯人工会驻索恩维克高级调查员米勒。

“我前年去过诺达利尔,参加过审判庭的新年节前夜的最终审判,一样的神圣、一样的让人振奋!”约尔根侧过头,朝着身穿帝国女伯爵礼服的少女,点头致敬。

伯爵礼服的阿斯特丽德,和宫裙的阿斯特丽德,同一个人,却又是两种完全不同的气质。优雅的高贵替换了青春的英姿,约尔根眼角的余光,瞄向了那礼服外套下紧绷的黑色大长腿。

阿斯特丽德没有回头,却能感觉到有道异样的眼光在偷偷扫描自己,顿时皱起了眉头。

格哈德也注意到约尔根主教丑陋的一瞬间,于是身体朝前走了一步,刚好挡住了对方的视线角度,然后低下头,在少女的耳边装着汇报事情:“伯爵大人,还剩二十分钟,是否让罪犯现在就登台?”

“再等等吧,如果提前吓出丑态,反而不好。”阿斯特丽德很喜欢格哈德的一点,就是总能在觉察到自己的心意变化,从而采取最恰当的行为。

“她只是个有罪的亚女,为什么是断头台?”

从登上鹰堡城头开始,克劳监察使的表情就冷得快要凝出水来。此刻,他的注意力全落在那高台上的死亡刑具上,眼里带着肉眼可见的不满。

在帝国,所有身份低贱的罪犯,都只能享受绞刑。绞索慢慢勒死人的恐怖与挣扎,步入死亡前的失禁丑态,才是对旁人的最大震慑,以及对罪犯本人的极致羞辱。

而断头刑,生与死只在一瞬间,毫无痛苦,没有一定的身份地位,都没资格享受。据说瓦格伦德帝国的开国皇帝古斯塔夫,一度还宣布,断头刑只限于勋爵以上的贵族罪囚才能使用。

“听说那个亚女,在击杀堕落提灯人时立下了大功,如果没有她的醒悟与果断,也许事情又是另一个走向了。伯爵大人是公正的,她在告诉所有人,只要敢于向邪教徒挑战,哪怕有罪而死,都能得到最大的体面,多么美丽仁慈的人啊……”

利奥波德在一边笑了,阳光优雅的脸上带着一丝遗憾,“真可惜,她接触了禁忌,没能坚守那份虔诚的悔意到最后,不然,我可以写一篇感动人的诗歌。”

利奥波德的风评,在帝国贵族的小圈子里,也是有名的,就连教会都有所耳闻。这样肉麻的吹捧,就连一向冷血的克劳都感觉身上起了一层小疙瘩,只能冷哼一声,偏过头,不再说话。

“她最后的醒悟已经晚了,她不是我父亲罹难的真凶,但也是帮凶,我只是不想看到更多的丑态罢了……”

阿斯特丽德转过头,看住了坐在最远的提灯人工会高级调查员米勒,“米勒先生,我还是想委托提灯人工会,继续追查永夜会刺杀我父亲的案子,以及那个叫做尼尔斯的所谓邪教徒导师。三个堕落提灯人的尸体不够,我还想看到更多!”

米勒思考了下,有点犹豫:“伯爵大人,黑星佣兵团不是正在接受您的委托吗?这种事,不适合以竞争的方式进行……”

阿斯特丽德轻笑一声,摇着头:“不,他们还有其他的事要做,就是帮我长期收集黑域的变异农作物,我需要领地出现一些好东西,而他们更擅长做这些。”

“如您所愿……”米勒把目光从断头台上挪了回来,捂胸行礼。

……

围观行刑高台的人群里,被守备军士兵特地分开了一小撮人,那是几十名身穿朴素衣裙,没有佩戴任何首饰的年轻女人,或者说,是通知必须到场参观死刑现场的亚女。

这是鹰堡的惯例,任何的死亡罪行,都必须让这些低贱的亚女现场观摩,以更震慑人心的方式,对她们进行规训。

茱莉亚站在亚女的最前排,抬着头,望着那只有上等人才能享受的断头台,神情还有些恍惚。

在她的身后,漂亮的泰妮儿正低着头,身体瑟瑟发抖,没敢看前方。而另一边的贝丽,则嘴角带着一丝幸灾乐祸的冷笑,期待着那个曾让她嫉妒并一度情绪失控的人登场。

几天前的夜晚,地下的亚女聚会,那个名叫卡瑞的亚女提灯人她得罪不起,但对方身边叫莉丝的亚女,则让她莫名其妙地怨恨——大户人家的女仆、篮子里昂贵的食物、整洁得体的衣裙、美丽健康的肤色,任何一样,都让她无法忍受。

不过,现在贝丽不羡慕了,因为这个莉丝,马上要死了。但死于断头台,还是让她有些不舒服。

……

地牢通往地面的甬道尽头,出现了一团雪白的光,那是通往光明的出口,也是生命的终点。

莉丝带着脚镣,低着头,提着破烂的裙摆,慢慢朝前走着,身后是两名全副武装的鹰堡亲卫队士兵。

世界豁然开朗,铿锵有力的刑场军乐鼓点,搅拌着各种嘈杂的人声,铺面而来,一座木制高台,以及那让人有些错愕的断头台赫然入目。

踩着鼓点的节奏,莉丝登上了刑场高台,每踏上一步,她的头就微微上扬了几分。

慢慢的,随着视野的不断上升,高台的平面在莉丝的眼前出现,一位头戴黑色蒙面头套、只露出两只眼睛的刽子手,正静静盯着她。

莉丝的手里,还捏着那半管金色魔药。现在,她一点都不害怕了,因为这是她即将品尝的、保留到最后的幸福,是她在认识卡瑞尔后,一度放弃的生命理想。

“给你五分钟,抓紧时间忏悔吧。”刽子手打开了断头台下方的木卡板,露出了象征死亡的凹口,嘴里说着冷漠的话。

莉丝环视着下方的人山人海,忽然感觉更加幸福了,因为今天,会有那么多人,能够被她勇敢的注视。仿佛这一刻,她不光是自己生命的主宰,还是整个世界的中心。

莉丝亮出了手里的金色药剂,迎着刽子手惊讶的目光,一口喝光。

诡异的呢喃,再次充斥耳道,如滚烫的洪水冲入脑海,烧灼着每一分意识。莉丝强忍着如同深渊诅咒般的灵魂尖啸,感受着眼睛里一阵阵扭曲和针刺般的疼痛,等待着美妙的时刻来临。

终于,痛苦如潮水般退去,莉丝睁开了眼帘,带着甜蜜的笑容,环视着她高台下数以千计的普通人,发出了开心的呼喊:“看看我,我是普通人,看我的眼睛!”

莉丝笑得是那么灿烂,一双深棕色的美丽大眼睛,在春日的阳光下熠熠生辉。纯得没有任何杂质的清灵笑声,似乎都压倒了现场的死亡进行曲。

茱莉亚愣住了,继而死死抓住裙摆,低头流下了眼泪。

克劳从座位上一跃而起,气得浑身发抖。

阿斯特丽德闭上了眼睛,嘴角一抹奇特的微笑。

利奥波德单手支撑着下巴,注视着下方,若有所思。

莉丝跪下去了,把她洁白的脖子,放进了她期待已久的生命温床。她没有闭眼,因为不舍得,她想让更多的人看到她漂亮的眼睛。

“哎……我有点后悔了,卡瑞尔小姐还没看过呢……”

刽子手,拉动了断头台的扳机。

明媚的春光下,闪烁着洁白光泽的闸刀挣脱了束缚,迫不及待地朝着大地俯冲。

一缕缕灰色的发丝,在澎湃的军乐鼓点声中,飘摇到了空中,如同正在飘散的、稀释的、再无遗憾的理想。

(第一卷《灰色的理想》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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