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了,还是那条小巷,但转角处的炭笔石楠枝简笔画早就擦拭掉了。

身着狩猎装,佩戴短剑,披着斗篷的黑色短发少女,默默地行走在黑暗的巷道里。她的身后,不再有某位提着提篮的跟班。

站在黑沉沉的建筑前,卡瑞尔的手摸上了那扇带着小窗的陈旧木门,思索了十几秒,轻轻念道:“美丽的石楠枝,让苏拉编织成环,隔绝黑暗的诱惑,保护姐妹彷徨的心。”

可是,没有任何回应,卡瑞尔自嘲一笑,知道自己魔怔了,索恩维克的亚女地下聚会,不可能每天都有。

而且,她甚至都没搞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走到这里来。

“这里只分享快乐,不接受倾诉。”

就在黑色短发少女转过身准备离去的时候,突然身后传来了一个陌生的女声。卡瑞尔回过头,只见小巷深处,黑暗中出现了一个模糊的女子轮廓。

“茱莉亚小姐?”卡瑞尔想了想,念出了一个想当然的名字。

“很高兴卡瑞尔小姐还记得我。”茱莉亚从黑暗缓缓走出,一阵摩挲后,点燃了手里的烛台,昏暗的光团驱散了四周的阴影,照出那张一明一暗中美丽的脸庞,“圣主怜悯,卡瑞尔小姐似乎有些悲伤?”

“难道你们不是一直这样?”卡瑞尔低头看了眼别在斗篷外的提灯人徽章,表情有些冷漠,“如果你们真的生活得很开心,又何必每个月焦虑地找人分享,为什么非要堵住每个人发泄痛苦的心?”

“不,我们一点都不自欺欺人,因为悲伤和迷茫,早就是我们生活的常态。”茱莉亚走到木门前,抚摸着上面的小窗,笑得很平静,“和普通人不同,我们不会为了这些早已固化的彷徨悲伤,就去教会投下硬币,然后再接受一次训斥。寻找生活的闪光点,并分享出去,才是我们需要的告解。”

“哼,那只是你们说服自己接受现状的理由,那位叫贝丽的姐姐,说得一点没错。”卡瑞尔侧过身,摩挲着腰间的佩剑,鼻腔里发出冷哼,“允许宣泄,拒绝虚伪的现状,不也是正确的生活吗?”

茱莉亚幽绿色的眼瞳里,摇曳着烛光,那一瞬间,她的眼底出现了一丝惊喜,不过很快她就明白,卡瑞尔的话,依然带着独有的天真,甚至是某种傲慢。

“其实,很多人都明白贝丽的心情,因为那也是我们的常态,没什么大不了的。不过,如果想要评点的话,唯独你没有这个资格。”

茱莉亚想了想,吹灭了蜡烛,背过了身,慢慢远去,“卡瑞尔小姐,亚女和亚女,还是有区别的,你根本没有进入到真正的亚女生活,你只是站在强者的角度,在鄙视我们的懦弱。但是,你连自己的懦弱都还没有解决呢……”

卡瑞尔一愣,痴痴地看着黑暗里逐渐消散的背影,不知道该如何反驳。

我是强者吗?可我还是在妈妈和芬恩修士的说服下,接受了一切安排,并不断享受这些安排带来的好处和庇护……

里奇团长、琳内娅小姐、埃纳尔先生,其实远比我强大,但他们,依然在审判庭的包围下,放弃了反抗……这也是一种懦弱吧,但到底是什么东西,会让他们如此小心甚至畏惧呢……

卡瑞尔咀嚼着茱莉亚刚才的话,转过身,朝来路返回。

才踏出几步,卡瑞尔突然感觉到一丝极具压迫感的力量之渊波动,在身后的小巷深处一闪而过,直接让她的后背刺骨发麻,甚至那一瞬间,她都没敢回头。

不,那不是茱莉亚小姐,而是另一个人,很强大的提灯人,她在驱赶我,警告我……卡瑞尔不由得加快了脚步,如同躲避身后的无形鬼魅一样。

重新返回大街,身后的神秘力量压迫也消失无踪,卡瑞尔茫然回头,不知道那意味着什么。目光转向侧前方,庞大的鹰堡夜色下只剩下个黑沉沉的轮廓。

对,莉丝,我还没有真正为她做出过努力,就开始到处寻求安慰了,我不能这样!

卡瑞尔摩挲着腰间的武器,深吸一口气,朝着鹰堡急奔而去。

……

……

黑夜,让本就人不多的鹰堡内部,显得更加阴暗沉闷,那一团团稀疏的风灯,如驻足在巨大迷宫里的幽灵,在默默吸吮着路过的一切生机。

空洞的鞋跟踏地声,在鹰堡深处的走廊里渐渐放大,最后,停在了一扇房门外。

格哈德的大手一推,阿斯特丽德的眼前,就出现了一间装饰华丽,但气氛却异常压抑的宽敞起居室。墙边,一架架精致烛台,点满了蜡烛,房间的光照很足,却感受不到什么温暖。

“妈妈!”

“谁来救救我妈妈!”

阿斯特丽德的弟弟妹妹,卢卡和露米娜正泪流满面,跪在床头边,两双小手死死拽着床上面容消瘦的贵妇。

两位中年女仆,在看到少女伯爵的那一刻,都纷纷提裙蹲身,然后悄然离开。

床上的老伯爵遗孀、艾琳夫人,已经病入膏肓。那蜡黄的脸上,带着恐惧、困惑,以及深深的遗憾和不舍。

“卢卡,以后要好好跟维达尔男爵学习……露米娜,你是姐姐,在礼仪方面,要做卢卡的榜样……圣主会时刻保护你们的。”

艾琳看了眼阿斯特丽德,没有打任何招呼,反而一左一右,摸住了自己亲生子女的头,“妈妈只是生了点病,很快就会好的。”

“艾琳夫人,教会的医生,大概下周就可以到索恩维克,请放心等待。”格哈德上前一步,微微低头,抚胸行礼。

“谢谢,维达尔男爵告诉我了,是五阶的欢乐园丁。”艾琳笑笑,将上半身支撑而起,依然保持着身为前伯爵配偶的得体仪容,“听说,治疗过程很神奇,转移花草的生机到病人的身上,就跟神迹一样。”

说着,艾琳似乎想起了什么,摸着子女的头,对着阿斯特丽德露出一丝祈求:“阿斯特丽德,你是科勒家族的骄傲,卢卡和露米娜是你的弟弟妹妹,一定会得到你最好的照顾,是吧?”

阿斯特丽德的身体没有动,依然站在远离床铺的房门边,只是静静地看着时日无多的继母,面无表情。

“伯爵大人……”格哈德摸了下鼻子,轻声提醒。

阿斯特丽德回过神,提裙微微弯腰,同时换上了淡淡的微笑:“圣主明见,是的,让科勒家族的每个子嗣都平安幸福,也是我的职责。”

“谢谢……现在我要给卢卡和露米娜讲故事了,就不打扰你们了……”艾琳夫人摆了下手,算是送客,阿斯特丽德和格哈德再次行礼,退出了房间。

……

漫步在昏暗的走廊里,前方出现了连接鹰堡主殿和后方庭院区的高架石桥出口,户外的璀璨星光如一道拱门一样,在缓缓靠近。

临近走廊出口时,阿斯特丽德突然停住脚步,紧紧咬着嘴唇:“格哈德,为什么我在剥夺那些我认为有罪的生命时,还会心痛……是苏拉在警示我吗?”

格哈德摇摇头,面色沉静:“伯爵大人,曾经有个人,给我说过一句话:当你憎恶她的恶的时候,也有人正在享受她的温柔——而您,能同时感受到。

“所以,这不是苏拉的警示,而是祂的褒扬。”

说着,格哈德转过身,看向了阴森昏暗的鹰堡走廊深处,他能感觉到,那里一定站着某个人。

“嗯,你很会安慰我,格哈德,你越来越像一个真正的贵族了……”

阿斯特丽德的嘴角出现一丝自嘲,又把头转向了鹰堡广场方向,表情渐渐严肃,“明天的广场行刑,都准备好了吗?记住,这是鹰堡的法律,而不是审判庭的裁决,不能由他们主导!”

格哈德赶紧点头:“是的,他们只能上观礼席。不过,克劳监察使,还是希望事后,鹰堡出具一份结案文书。我猜想,他是顺势把麻烦移交出来,不想以后担责。”

“克劳那种冷血的家伙,怎么可能想到这些,一定是和约尔根主教私下商量好了的。”阿斯特丽德的脸上闪过一丝厌恶,“我父亲遇害,他也没有这样积极调查,才让我不得不寻求提灯人佣兵团!”

格哈德当然明白自家伯爵的暗示,教会巴不得各地领主和永夜会死缠烂打在一起,像希尔德马克这样实力弱小的领地,必然要在某些利益上向教会妥协,才能获得真正的帮助。

教会和贵族同心协力对付邪恶异教徒,永远都只是一种口号,没人愿意免费付出。

“对了,雷娜特向我提出了一个小小的要求……”格哈德似乎想起了什么,赶紧压低了声音,“她希望莉丝的遗体,到时候能送到冰莓村安葬,而不是以邪教徒的身份净化焚毁。”

阿斯特丽德点点头:“没问题,我们都知道莉丝是这场拙劣报复的无辜者,她没有伤害到任何人,甚至还有功劳。为了不牵连雷娜特和卡瑞尔,她吃下了所有的罪。她唯一的过错,就是触碰了异瞳魔药的禁忌。

“但凡没有绝望,亚女又怎么可能成为邪教徒的拉拢目标呢。呵呵,异瞳魔药,没有我们想象得那么可怕,圣主的意志也不可能那么脆弱……不过,莉丝是幸运的,她在卡瑞尔的身边,重新找回了自己的生活。”

格哈德有些惊讶,因为这种观点,几乎无限等同于异端了。

“怎么,觉得我在发表异端言论?”

阿斯特丽德回过身,静静地看着忠诚的家族骑士,“一百年前,就算没有布丽吉特,达留斯就能成为一个好皇帝吗?他篡夺了属于我的祖先的皇位,提拔那些投机的雇佣军将领,没有伪装成普通人的亚女,也会有其他的邪教徒渗透到他的身边。”

“所以,异瞳魔药,不过是教会为达留斯的过错,披上的掩饰外衣。他们甚至还要感谢布丽吉特和达留斯,就是他们导致了帝国的解体,让教会摆脱了大迁徙以来最大的压制!”

格哈德呆住了,他从未从这个角度,去看待过帝国的过去与现状。

帝国崩溃,数百万人生活的土地沦陷,似乎都只是一场符合某些人利益诉求的超级阴谋。在那场惨绝人寰的歌剧谢幕后,所有的罪责都推到了亚女和异瞳魔药上,而真正得利的,却是教会和北方的贵族集团。

有那么一瞬间,格哈德想起了一个人,安娜女皇。

在老牌贵族和教会眼里,单纯剔透到让人忍不住想要保护的柔弱公主,却是那个时代的头脑清醒与虚伪算计达到顶峰的女人。

她游走在各个阶层之间,以极为精准的力度和节奏,拉拢一切符合她治理思想的人才和资源——现在的阿斯特丽德,正在做着类似的事情。

伯爵大人,真得有点像安娜女皇啊……格哈德擦了下额头的冷汗,心里颇为感慨。

“谁?!”

格哈德猛地拔出长剑,挡住了阿斯特丽德。老骑士的出神只是短暂的,长久的军旅生涯,让他的警惕反应从未消退。

高高的石桥路面,星光下,十几米外,一个人影,正单膝跪地,深深埋头。

“卡瑞尔?”

格哈德看清了突然出现在鹰堡内部的陌生少女,回头又看了眼阿斯特丽德,犹豫着是否收回武器。

“提灯人身体恢复的速度让人惊叹,卡瑞尔小姐。”

阿斯特丽德绕过格哈德的保护,慢慢走了过去,最终停在了距离黑色短发少女只有三四米的距离上,露出微笑,“圣主保佑,如果我没猜错,你应该是来求情的?”

卡瑞尔点点头,声音有些嘶哑:“尊贵的伯爵大人,我愿意向您效忠,以换取莉丝的平安和幸福。”

阿斯特丽德很惊讶,侧头看看格哈德,突然笑出了声:“圣主都能看到,我也能看到,她是无辜的,而且为你们的疏忽大意和善意付出了无法挽回的代价……现在,你是打算让这份代价,再转移到我头上吗,卡瑞尔小姐?”

卡瑞尔的身体微微一颤,一滴眼泪打在了脚下的石板上:“您是让我必须接受这个结果吗,可您拥有的力量,是可以让她卑微的生命获得宽恕的……”

“不,我需要拯救的人,太多太多了,但不能用来自我感动……”

阿斯特丽德的表情越发冷漠,继续走近,居高临下,注视着下方的少女,“卡瑞尔,这个拙劣的报复剧本已经翻到了最后一页,如果莉丝还活着,你,雷娜特,或者我,就被人抓住了把柄,那性质也许会比你想象的还可怕,不要让她保护你的努力落空。”

卡瑞尔的身体一软,双腿跪地,仰起头,对着漫天星光的夜空嚎啕大哭起来。

阿斯特丽德叹了口气,蹲到了卡瑞尔身边,抚摸着那张泪水淋漓的脸:“卡瑞尔,我能体会莉丝的抉择,其实,她早就预料到会有这一天。永夜会是不会放过任何一个背叛者的,甚至背叛者本身,都是他们可以利用的武器。”

“那我还能做什么……我祈求苏拉吗,祂能像赐给我眷顾一样,把莉丝还给我?”

卡瑞尔垂头哭泣着,使劲抹着脸上的泪,“所以,我就是必须漂浮在现实世界里的懦弱者,只要自己不被淹死,就要感恩圣主?”

“格哈德,把异瞳魔药给卡瑞尔。”阿斯特丽德轻轻揉着黑色短发少女的肩膀,微微摇头,“卡瑞尔,去吧,去最后见见莉丝,那才是她现在最渴望看到的……而我所能做的,就是让她走得尽可能体面一点。”

“记住,不要企图做出一些傻事,你的力量,和整个世界比起来,还是微不足道的。而且,现在还没有任何必要,去招来无法解决的麻烦,你今后要保护的人,也不仅仅是雷娜特和莉丝。”

女伯爵站了起来,绕过了黑色短发少女,单独走向了高架石桥领一端的建筑入口,只留下格哈德陪伴在对方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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