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声轻响,竹门无风而开。
她的身子软得厉害,像是被抽去了所有的筋骨,只能倚着门框勉强站立。
她几乎已没了力气。
莫停杯取回那份修为的时刻,留在她体内的那份不属于她的筑基修为也随着那份超越因果的联系重新回到了莫停杯的身体里。
如今她只是强撑着身子,维持着最后一丝曾经的骄矜,不至于像一滩烂泥似的软倒在地上。
她看着莫停杯的身影,有些发愣。
莫停杯站在那里,白发如瀑垂落,周身却笼罩着一层令人心悸的气息,和曾经那个温文尔雅的莫师判若两人。
若是用物来作比,曾经的莫师就像是初春刚刚融化的湖泊,含蓄而澄澈;而现在的他,浑身笼罩的气息,远比迫近的风暴更加酷烈。
她试图开口,想要将那些已经说了却仍嫌不够的那些话统统说出口,向他忏悔自己的任性与狂妄,向他哭诉午夜梦回时的孤单与无助……
但话却在看到那双眼睛时噎在了喉咙。
那双眼睛哪怕依旧明亮澄澈,却再也不见了往日的灵动生机,只剩下死寂。
她情不自禁地迈开了步子,但却在迈出一步的刹那,双腿一软,一个踉跄,栽倒在莫停杯的跟前。
她瞬间窘迫得想寻个缝躲起来。挣扎着想要站起来,但四肢却软得不听使唤。
莫停杯微微垂下眼帘,看了她一眼。
那眼神如同雪原上最后一缕将熄的余烬,尽管脆弱,却依旧温暖得让人迷醉。
他伸出手,晶莹如玉的手指轻轻落在她发顶,极轻地拍了拍。
“无妨。”
他声音低哑,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
随着那一下轻拍,叶惊凰惊觉自己竟忽然间又回复了几分气力,丹田处更是有一股暖烘烘的热流,将几乎浸入骨髓的寒意驱散得干干净净。
江浸月的眼神有些变了:“师兄!你为何不收回那最后一点本源,反倒耗神为她点化气感,助她熔炼这点源质?”
她的声音里带着难以掩饰的不解与一丝极淡的痛惜。
叶惊凰闻言,本就被歉疚填满的有些麻木。
她甚至不知道该做出怎样的表情,只是呆呆地仰视着莫停杯。
莫停杯却只是淡然收回手,仿佛只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留个念想吧。总归有一段香火情分。”
他顿了顿,目光转向江浸月,却只迎来江浸月躲闪的目光。
莫停杯不免叹息:“而且……她终究是你此世血脉相连的亲妹妹,因果已结,何必如此决绝?”
“但她害了你……”江浸月闻言,猛地扭头,下意识地就要说些刺耳的话,却终究在莫停杯劝慰的眼神下熄了火,只余下紧抿的唇线。
“小凤凰。”
叶惊凰猛地一颤,抬起头,脸上泪痕交错。
“莫停杯轻轻摇头,不再看她,转而低唤了一声:
“小凤凰。”
叶惊凰猛地一颤,抬起泪痕交错的脸。
“你所以为的那位阿姊,实乃我这师妹以一缕神通所化的蜃影。她借宗门至宝护持宿慧投入凡胎,恰与你成了同胞姊妹。如今你灵根已显,气感初生,合乎天道,自当入我三一剑宗门墙……”
话未说完,叶惊凰已猛地俯身,额头重重叩在竹板上,发出沉闷的三声响,声音带着哭腔:“弟子叶惊凰,愿奉帚洒扫,为奴为婢,只求莫师莫要逐我离去!”
莫停杯似是哑然,轻轻一叹:“三一门下,不兴跪礼……”
他微微弯腰,虚虚一托,一股凭空生起的柔和之力便不容抗拒地将她扶起。
“待潇潇醒后,你便随她一道,去我洞府祭拜祖师,暂作一记名弟子罢。具体如何做,她会教你的。”
“你丹田所留,非力非术,乃我本源所化的一缕丹火。待你重踏道途,自行炼化,可借之焚心魔邪念,明心见性。莫再如前般……行差踏错。”
闻言,叶惊凰的手不自觉地抚上丹田,目光也缓缓落下,痴痴地不知在想些什么。
江浸月侧过头,目光极淡地扫过叶惊凰,声音依旧冷澈:“你应该知道,这是他的道。好好受着,若是让我发觉你辜负了他,……”
后面的话她并未说出口,但叶惊凰一样心知肚明。
“不劳您费心,师叔。”
“师叔”二字,咬的极重。
碰了个软钉子,江浸月反倒对她少了几分厌恶。
好歹还有几分骨气,到底还能分清好坏,那就算不上什么不可雕的朽木。
江浸月头一次认真打量起了这个陌生的妹妹。
不看倒好,这一看,她素来古井无波的心湖骤然掀起狂澜。
叶惊凰周身气机虽微弱初生,但在她的洞察之下,竟隐隐透出一股极其隐晦、却霸道无匹的命理轨迹。
那轨迹并非天成,反而像是被人以逆天手段强行扭曲、遮蔽后又因本源触动而重新显现的痕迹!
“师兄……”她猛地将目光投向莫停杯,“她这是……”
莫停杯轻轻点了点头。
江浸月的心中顿时就像打翻了五味铺,咸的苦的辣的一道迸了出来。
“蟒雀吞天的命格?!”
她几乎是从齿缝间挤出这几个字,周身寒气不受控制地溢散开来,竹楼四壁瞬间凝结出一层厚厚的霜华。
此命格凶戾无比,古籍记载乃“贪狼噬主,血亲俱损”之象。
身负此命格者,犹如困于浅滩的幼蟒,缚于林中的燕雀,看似孱弱,实则身怀吞噬周遭一切气运、乃至至亲性命的本能,只待风云际会,便会化作孽龙凶凰,一飞冲天,气吞寰宇!
而其代价,往往是亲近之人的枯骨。
若是前去了结因果的是自己……
江浸月不敢想下去。
莫停杯先前中招,固然有自封修为的缘故在,但那明显是被某位临近一重天的紫府巅峰所遮掩住的命格,也绝对在其中扮演了至关重要的角色。
也就是说——莫停杯是替自己挡了一劫!
难怪师兄虽然收回修为,却以自身本源丹火为她点化气感,强行稳住这初生的灵根。
他这是打算借这份因果,将那凶邪至极的命格一口气撑破!
江浸月看着莫停杯那平静得近乎残忍的侧脸,一股前所未有的酸楚与暴怒几乎要冲垮她的理智。
他总是这样!总是将最凶险的因果默默扛在自己肩上却从不告诉她们。
他到底把自己的命当成了什么?
一份足够重的筹码吗?!
“莫非你八年前就做好了所有的打算么?!”江浸月再也忍不住了,她冲上前,狠狠地将莫停杯按倒在白玉床上。
她娇小的身躯此刻爆发出了真正符合她境界的可怕力量,仿佛一头又再被夺的雌豹,冰蓝色的眼眸里罕见地充斥着愤怒。
莫停杯被她骤然爆发的领域压得气息一窒,无奈地牵起一抹淡得几乎看不见的苦笑:“那倒也不至于。只是习惯性地做了最坏的打算。”
江浸月的神色稍缓,忽然想起屋内还有其他的视线。
她下意识地转动眼睛,视线却正正撞入一双近在咫尺的眸子里,陷了进去。
那眼眸深邃,此刻却因气息不畅漾开些许水色,倒映出她失态的模样。
鼻尖几乎相触,她甚至能清晰地感受到他微弱的鼻息拂过自己的唇瓣,带来一丝战栗的痒意。
一想到这副暧昧的模样被旁人看到,她便浑身不自在。
可心底那份因恐惧失去而滋生的、近乎蛮横的占有欲,却让她固执地不肯松开手,反而将他的衣襟攥得更紧,指节泛出青白。
莫停杯就这样静静看着她难得流露的小女儿情态,眼底竟漾起一丝极淡的笑意,开玩笑似地说道:“我的命那么贵,不多换点东西,哪里够本呢?”
莫停杯伸出手,轻轻按在江浸月的肩膀,缓慢而坚决地扶起她。
江浸月自然可以凭借境界强行压下他的动作,但最终,她只是顺着那微弱的力量直起身,而后仿佛被抽空了所有力气,任由自己向前一倾,额头轻轻抵上他的肩头,整个人仿佛挂进了他怀里。
“不要走可以吗?就留在我的长明里面,我一定能找到办法的。”她紧紧搂着他的脖子,将脸埋在他冰凉的颈侧,声音闷闷的,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温热的吐息拂过他耳畔。
莫停杯任由她抱着,感受着怀中罕见的依赖与颤抖,嘴角的笑意渐渐淡去,化为一片深沉的温和,却依旧坚定地摇了摇头。
“总有些事情,是不得不做的。”他轻声道,声音里带着无法撼动的宿命感。
“可为什么偏要是你去?!”江浸月猛地抬起头,冰蓝色的眼眸死死盯着他,里面翻涌着不甘与痛楚,“我现在比你更强!我可以替你解决!”
莫停杯抬手,指尖极轻地拂过她散落鬓边的一缕发丝,目光悠远,仿佛穿透了竹楼,望见了某种既定的命轨。
“有些棋局,”他缓缓说道,声音平静却蕴含着不容置疑的味道,“只能由‘车’前行,而‘王’……不行。”
他的目光落在屋内那片法力构成的水幕中,那片漆黑的夜幕中隐约泛起了一抹白。
“时候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