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九点整。

新海市,B区【蜂巢】廉租公寓B7栋,703号房。

这个鸽子笼般的空间,是林雨在这座冰冷钢铁森林中唯一能称之为“家”的地方。

对他而言,这里是属于“安全屋”的范畴。

毕竟这里的他再也不用变成魔法少女了,要多颓废都可以。

可今晚,这间“安全屋”没能带给他半分慰藉。

林雨像一具被抽走骨头的软体动物,毫无尊严地瘫成“大”字形,倒在吱呀作响的廉价单人床上。

他双眼无神地望着天花板,精疲力竭,周围的空气仿佛也随着他粗重的喘息微微晃动。

他的身体,连一丝伤痕都没有。

没有青紫淤青,没有破皮伤口,甚至连一块轻微擦伤的红肿都找不到。

那因缺乏锻炼而略显苍白的皮肤,光滑得像一件从未启用的出厂产品。

但他却感觉,自己仿佛刚被一辆满载的重型卡车,从头到脚反复碾压了至少五十遍。

(……好痛。)

不,那不是痛。

是比单纯“痛觉”更令人抓狂的感觉。

他能清晰感觉到,小腿肌肉正因为过度负重奔跑而剧烈抽搐;

能感觉到,腰椎因无数次高空坠落的冲击而发出不堪重负的悲鸣;

甚至能感觉到,每一寸皮肤都还残留着淡粉色微弱电弧舔舐后的麻痹与灼痛。

可他伸出手,用力按压小腿。

除了正常的肌肉触感,什么都没有。

再扭了扭腰,依旧毫无异样。

(……我操。)

林雨在心里用混合恐惧与荒谬的干涩语气骂了一句。

经历了整整一天的“地狱特训”后,他终于读懂了【人格面具协议】合同里那些被钱经理用花言巧语带过的细节。

(难怪动画片里老爱出现一些魔法少女遭受折磨的片段,原来是因为这个原因?)

林雨挣扎着从床上坐起,每动一下仿佛都像在和全世界的空气阻力对抗。

他从床头柜拿起一瓶不到五块钱的廉价红花油,费力拧开瓶盖。

这曾是他过去打零工、搬砖、送外卖、做游戏代练后,唯一能抚慰酸痛肌肉的奢侈品。

倒了点在手心,他下意识就想往感觉上最酸痛的胳膊上抹。

抹着抹着,他的心思逐渐倒回了昨天。

……

上午十点三十分,C-3训练场。

“砰!”

林雨(少女形态)像个被玩坏的布娃娃,又一次被陈冰用干脆利落的过肩摔,狠狠砸在坚硬冰冷的缓冲垫上。

巨大的冲击力透过少女躯体,他感觉自己的灵魂都快被震出窍了。

“再来!”

他还没来得及爬起,陈冰那如西伯利亚寒流般的声音,已从头顶落下。

“我……我不行了……大姐……前辈……我真的……一滴都没有了……”

少女版本的林雨瘫在地上,用近乎哭腔的少女声线,吐出这辈子最卑微的乞求。

他觉得自己像一块被反复捶打三千次的铁胚,灵魂的每个角落都在发出不堪重负的悲鸣。

“不行了?”

陈冰缓缓走到他面前,居高临下地俯视。

那双锐利的眼眸里没有半分同情,只有审视不合格产品般的纯粹冰冷。

“昨天是谁在医院里,流着眼泪哭着喊‘我要变强’?是谁赌上那点可怜尊严,向【黑曜石】许下‘两个月之约’的诺言?怎么,你的‘觉悟’就跟夏天的冰淇淋一样,连二十四个小时都撑不住,就化成一滩黏糊糊的糖水了?”

她每句话都像一把锋利的手术刀,精准又无情地切割着林雨早已脆弱不堪的自尊心。

(……我操!你这家伙……是魔鬼吗?!激将法都用得这么清新脱俗?!)

林雨在心里悲愤呐喊,一股混杂着屈辱与不甘的火焰,从濒临报废的灵魂深处,又一次被强行点燃!

“谁……谁说我不行了?!”

他咬着牙,用那双因疲惫与愤怒而泛红的绿色眼瞳狠狠瞪着陈冰,耗尽全身最后一丝力气,从地上一寸一寸重新爬起。

“我……我还能再战三百回合!”

“很好。”

陈冰嘴角勾起一抹微不可查、近乎残忍的弧度。

“那现在,把你刚才对练中犯下的一百七十二个错误,每个都给我改过来吧。”

“……哈?”

“哈什么?”陈冰完全无视他呆滞的表情,“你正手不稳,反手不精,脚步松散,反应迟钝……没一个动作像样……简直是破绽百出!”

于是,林雨的“地狱”,再次拉开序幕。

当他终于像条脱水死鱼般,被陈冰“恩准”结束上午训练时,感觉灵魂已被彻底榨干,变成一张轻飘飘、写满“我是废物”的废纸。

就在他以为这已是地狱第十八层的时候,却很快发现地狱之下,还有更深的、藏着可爱与恶意的——第十九层。

……

下午两点三十分,精密射击与装备维护场。

这里没有汗臭味,没有钢铁轰鸣声,只有冰冷的、满是科技感的无机质白色。

还有一个脸上挂着天使般纯洁笑容的粉毛小恶魔。

“诶?前辈,你怎么又错了呀~”

李晴歪着毛茸茸的粉色脑袋,看着因连续背错五个数据而“灵魂出窍”的林雨。

“【CQS-7 型制式灵能突击步枪】的枪管里,刻的是‘聚能型’灵能回路,不是‘扩散型’啦~这么基础的知识点,你怎么又忘了呢?”

“没办法咯,为了帮前辈加深记忆,为了让前辈成为合格的魔法少女……”

“滋啦——!!!!!”

一道肉眼可见的微弱电弧,瞬间从林雨身下的特制金属椅子上窜起,像条吐信的毒蛇般精准缠上他!

刹那间,林雨感觉整个中枢神经系统仿佛被扔进了功率全开的微波炉。

肌肉痉挛,皮肤灼痛!

“呀啊啊啊啊——!!!!!!!!!”

一声凄厉得不像人类、介于高频警报与被踩尾巴的猫叫之间的少女悲鸣,响彻空旷冰冷的实验室。

林雨浑身猛地一颤,那头柔顺的灰色短发像被八百个静电球同时摩擦过,根根倒竖,炸成标准的热血少年漫画主角发型。

他那双绿色眼瞳瞬间失焦,眼白上翻,嘴里吐出一连串意义不明的乱码音节。

“哎呀哎呀,前辈,你怎么了嘛~”

李晴完全无视林雨“升天”般的惨状,依旧笑眯眯地用标志性的天真语气说:

“只是稍微有点‘麻’而已啦~你看,这样是不是一下子就精神多了?来,我们继续哦~下一个知识点……唔嗯……【Gungnir Mark III 型重型灵能步枪】的散热系统,用的是‘液氮循环式’还是‘灵能传导式’呢?”

“……”

林雨的嘴巴无意识地一张一合,像条被扔上岸缺氧的鱼。

他感觉大脑已被那道粉色电弧彻底清空,只剩一片纯白的、满是静电噪音的“我是谁,我在哪”的虚无。

……

“……呼。”

林雨猛地从满是电击与悲鸣的回忆中挣脱,大口喘着气,后背上被汗水浸透的T恤冰冷黏糊地贴在皮肤上。

他颤抖着从床头柜摸出一包皱巴巴的十块钱白沙香烟,用同样发颤的手点燃一根。

尼古丁熟悉的呛人味道顺着喉咙灌入肺部,终于让因过度回忆而濒临崩溃的神经,得到了一丝微弱的镇静。

他靠在床头,像尊失去所有活力的雕塑默默抽烟,烟雾缭绕在那张满是疲惫与迷茫的二十六岁男性脸庞上,让他看起来比平时老了十岁。

(……我滴妈呀。)

他颤抖着将烟灰弹进床边装满泡面汤渣的垃圾桶,用近乎绝望、满是无尽悲凉的眼神,望着窗外被霓虹灯光映得猩红的虚假天空。

一个,是想用纯粹物理暴力,把他的肉体和意志彻底打成废铁的面瘫暴力狂。

另一个,是究极的、腹黑的、变态的、S属性点满了的粉毛小恶魔。

他分不清哪个更可怕,只觉得真的有点看不到头了。

现在他终于明白,那场满是热血与中二的“宣战布告”,换来的根本不是“机会”,而是一张通往地狱的单程票。

一根廉价香烟燃到尽头,橘红色火星在昏暗房间里像颗即将熄灭的遥远恒星,最后挣扎着闪烁一下,便彻底归于死寂。

林雨将烟头狠狠按死在装满泡面汤渣的垃圾桶边缘,房间里那股刺鼻的红花油味,似乎也被呛人的尼古丁气息冲淡了些。

他感觉灵魂终于从无尽的电击与悲鸣回忆中,勉强被拽回这具属于自己的、二十六岁的疲惫男性躯壳里。

(……好累。)

他长长舒了口气,仿佛刚跑完一场持续四十八小时的马拉松,连动根小指头的力气都没了。

他需要些东西证明自己还“活着”,证明自己还是那个会为房租发愁、会为打折午餐沾沾自喜的、货真价实的“现实人”,而非穿着JK制服在枪林弹雨和电击中求生的怪物“工具”。

“趁着现在有点时间,要不出去吃个宵夜吧?嗯……嗯?”

就在这时,床头柜上那台崭新流畅的【华威 MATE 90】手机,像心脏般“嗡嗡”地有节奏震动起来。

屏幕上,两个充满魔幻现实主义色彩的字执着闪烁——【妈妈】。

林雨的心脏猛地漏跳一拍。

(操!这个时间点?!)

他下意识看了眼时间:晚上九点十五分。

正是老妈每晚看完八点档家庭伦理剧后,例行“查岗”的黄金时间。

一股混杂着“温暖”与“烦躁”的复杂情绪,瞬间涌上心头。

他将吃完没扔的【新农联合】廉价营养泡面桶,连同一瓶“罪证”红花油,一股脑扫进墙角垃圾袋。

做完这一切,他才清了清嗓子,确保声音不像刚从地狱爬回来的亡灵,然后划开接听键。

“喂,妈。”

手机屏幕上立刻出现母亲张丽华那张熟悉的、满是岁月痕迹却依旧神采奕奕的脸。

她身后是林雨再熟悉不过的老家客厅,墙上还挂着他大学毕业时,一家人拍的全家福。

“儿子啊!吃饭了没?!”

电话那头,母亲的声音一如既往地洪亮,语气里满是不容置疑的关切。

“吃了吃了,”林雨面不改色地撒谎,“今晚刚结束了一个项目,吃了个大餐。”

“哦,那就好,那就好。”母亲在那头满意点头,“你这新工作听着就高大上,肯定费脑子吧?今天都做什么了?跟爸妈说说,我们也长长见识。”

(……来了,每日例行的“工作内容”审查环节。)

林雨头皮隐隐发麻,却只能硬着头皮,开启充满专业术语(胡说八道)的表演:“嗨,也没什么特别的。就是跟着项目组,对【天穹集团】新开发的‘AI深度学习框架’做常规‘数据接口压力测试’,顺便优化下‘虚拟服务器集群的负载均衡算法’……都是技术活儿,枯燥得很。”

(我操,我到底在说什么狗屁东西……这些词连在一起,我自己都听不懂……)

他一边在心里疯狂吐槽,一边还要维持“这些都是小意思”的专业表情。

“哎哟,听起来就好厉害!”果不其然,母亲立刻被一连串“高科技”名词唬住,在那头赞不绝口,脸上满是与有荣焉的自豪。

就在这时,电话那头传来个熟悉的、带着不耐烦的浑厚男中音:“行了行了!你个老娘们儿懂什么!别听他在这儿瞎掰扯!”

是父亲林建国。

紧接着,屏幕晃了晃,父亲那张不苟言笑的、典型老一辈工程师的严肃脸庞挤进镜头。他瞪着林雨,用标志性的审问语气说:“你说的‘压力测试’,具体参数是多少?屈服强度、抗疲劳极限,还是冲击韧性?你们用的虚拟材料模型,是基于‘有限元分析法’还是‘边界元法’?”

(完蛋了!是专业对口的跨领域降维打击!)

林雨感觉冷汗瞬间从背上冒出来。

他完全没料到,随口胡诌的“压力测试”,居然精准踩中老爹的专业领域!

他只能赶紧打哈哈,强行转移话题:“哎呀爸!我们这是软件层面的‘数据’压力测试,跟您那物理材料的不是一回事!特别复杂,跟您解释不清……对了!您上次寄的膏药效果特别好,我今天还推荐给办公室同事了呢!”

“哼,那还用说。”父亲被这记拙劣马屁拍得显然受用,脸色缓和些,却仍不忘补一句,“你们年轻人天天坐办公室,坐出一身毛病!还是得多锻炼!”

“哎,你少说两句!”母亲又抢回镜头,白了老伴一眼,再挂上慈祥笑容对林雨说,“别理你爸,他就这臭脾气。对了儿子,妈跟你说个正事儿。”

她的语气突然认真起来。

“我今天跟你妹妹小雪通电话了。她在【瑞康】的项目进展特别顺利,导师说准备让她提前进下一阶段。她说再过两周,实验室有设备维护空档期,能连周末休息三四天。”

林雨的心猛地一沉,已经预感到母亲接下来的话。

“你们兄妹俩,算下来快大半年没正经见面了吧?总在视频里说两句就完事儿。”母亲语气里带着不易察觉的埋怨,“等小雪放假,你这个当哥的,说什么也得抽一天陪她吃顿饭、逛逛街,联络下感情!听到没有?!”

(……联络感情?!跟那个天才?!)

林雨大脑疯狂运转。

(怎么联络?!约在哪儿?!总不能约在C-3训练场,让她看我被陈冰当沙包打吧?!还是约在射击场,让她看我被李晴用电击枪电得口吐白沫?!)

他感觉太阳穴又开始突突直跳。

“怎么不说话啊?”母亲见他半天没反应,语气多了丝不满,“怎么?现在工作忙了,当上高科技人才了,连陪亲妹妹吃顿饭的时间都没有了?”

“没……没有!怎么会呢!”林雨吓得赶紧回答,可不想再承受一轮母亲的“亲情轰炸”,“有时间!肯定有时间!到时候我请她吃大餐!请她吃全市最贵的自助餐!”

他用近乎发誓的语气,许下这个自己都不知道能不能兑现的承诺。

“这还差不多!”母亲语气重新变得满意,“你是当哥的,就得有当哥的样子。小雪虽比你聪明,但社会经验少,你得多照顾她。”

“是是是,您说得对。”林雨只能像小鸡啄米般连连点头。

就在他以为这场满是谎言与危机的“亲情电话”终于要结束时,母亲仿佛突然想起最重要的事,用充满好奇与期待的不经意语气,问出了他最害怕的终极杀手问题。

“哦,对了儿子,你上次光顾着说工作内容,妈都忘了问。”

“你现在上班的公司,到底……叫什么名字啊?全名叫什么?我好跟你王阿姨她们炫耀炫耀啊!”

这句话像道晴天霹雳,狠狠劈在林雨天灵盖上。他张了张嘴,感觉喉咙瞬间变得无比干涩——他能胡诌工作内容,能编造休息时间,却唯独没法编造公司名字。

那个该死的名字,清清楚楚印在那份满是魔鬼细节、违约金五百万的劳动合同上。

他沉默了足足五秒钟。

“怎么了儿子?公司的名字……有那么难记吗?”母亲语气里已经带上困惑与怀疑。

“……叫……”

林雨闭上眼,用奔赴刑场般视死如归的悲壮语气,从牙缝里挤出那几个让他每每想起都恨得牙痒痒的字。

“……拂晓……劳动服务……有限公司。”

“啊?”母亲显然没听清,“什么服务公司?你说大声点。”

“【拂晓劳动服务有限公司】!”林雨几乎是吼了出来。

“哦……拂晓……劳动服务啊……”母亲在那头慢慢重复着这个名字,语气里满是难以置信的困惑,“……儿子,这名字听起来……怎么那么像家政保洁公司啊?你确定……你是在里面当高科技人才,不是当高级保洁员吧?”

林雨感觉心脏像被人狠狠攥了一下。

(妈,您猜对了,我现在的活儿,跟高级保洁员还真差不太多。)

他只能用尽全身最后一丝力气,强行挤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用上最万能也最无耻的借口:“妈!我们领导又在工作群 @我了!好像有紧急 BUG 要处理!不跟您说了!我得赶紧忙!先挂了啊!!”

说完,他不给父母任何反应时间,仓皇又狼狈地,像掐断炸弹引线般挂断了视频通话。

房间重新回归死寂。

刚从电话里汲取的“家”的温暖,接触到出租屋冰冷空气后迅速冷却消散,取而代之的是更强烈的、因巨大反差产生的难以言喻的孤独与失落。

他看着镜子里自己因撒谎而略显僵硬的脸,又想起父母满是骄傲与期待的眼神。

(……总有一天,会穿帮的吧。)

这个念头像根冰冷的针,轻轻却清晰地刺进心里。

(如果他们知道,他们那“有出息”的儿子,现在每天干的是这种……这种魔法少女的工作的事情……)

他不敢再想下去。

房间里的空气越来越沉闷,压得他喘不过气。

他需要出去走走,需要一点真正的、满是油烟味和嘈杂人声的“人间”空气,来冲淡这份即将淹没他的、来自两个世界的巨大割裂感。

他从床底拖出那双用第一个月预支工资买的、崭新的、也是浑身上下最值钱的行头——一双一千块的最新款运动鞋。

换上鞋,抓起崭新手机和一包皱巴巴的香烟,像个逃避现实的落魄幽灵,走出了房门。

可就在他反手关上那扇薄得像纸板、隔音几乎为零的房门时,却听到了现在最不想听的声音。

“哟,小林,出门啊?”

是宿管阿姨刘姐。

林雨的身体瞬间僵得像块速冻五花肉。

他看到刘姐提着个红色塑料袋,正从楼梯口慢悠悠晃过来。

袋子里面装着刚从楼下小超市买的打折鸡蛋和几根翠绿大葱,显然她是趁着打折活动结束回来的。

(……完蛋了。)

林雨内心只剩这三个满是绝望与悲凉的字。

(是狭路相逢!是走廊遭遇战!我现在转身冲回房间,假装没出来过,还来得及吗?!)

显然,已经来不及了。

刘姐那雷达般的眼睛,已经精准锁定他这个“目标”。

“看你这没精打采的样子,”

刘姐走到他跟前,一股混合着大葱辛辣味和廉价洗发水香味的生活气息扑面而来,

“新工作很辛苦吧?年轻人就得吃点苦头,才能有出息。你看你现在,手机换了新的,鞋子也穿上名牌了,比以前天天待屋里打游戏的样子,精神多了!”

她的语气满是长辈式的不容置疑的“关怀”,让林雨连句“我其实累得快猝死了”的反驳都说不出口。

他只能扯动嘴角,露出个比哭还难看的、充满社畜自觉的笑容:“呵呵,还……还行吧,刘姐。就是……有点费脑子。”

“费脑子好啊!说明是正经工作!”刘姐满意点头,随即仿佛突然想起最重要的事,用“我就是随口问问”的拉家常语气,抛出了林雨最害怕的问题:

“哎,对了,小林。我正好想问你呢!”

她换了只手拎塑料袋,身体微微前倾,脸上挂着社区大妈特有的、满是善意的好奇与八卦笑容。

“今天早上四点多我去扔垃圾,碰到个小姑娘,说是你表妹,从你屋里出来的。哎哟,那孩子长得可俊俏,白白净净像个洋娃娃,跟个明星似的。怎么从没听你说过,老家还有这么漂亮的亲戚啊?”

(……来了!)

林雨感觉心脏像被无形的手狠狠攥住!

他后背开始冒冷汗,脸上却不敢有丝毫表露,只能强行调动因过度疲劳而濒临死机的CPU,疯狂即兴为“根本不存在的表妹”编造合理人设。

“啊……啊,是啊,刘姐。”他的声音因心虚有些发干,“那是我远房表姑家的女儿,算起来是表妹。这不放暑假了嘛,家里人让她来新海市见见世面,我这儿地方小,就让她先凑合借住几天。”

“哦——原来是这样啊!”刘姐露出“我就知道”的了然表情,随即话锋一转,把话题引向林雨更猝不及防的方向:

“我说呢!看那孩子的眉眼,跟你长得还真有点像!都那么清秀!特别是那双眼睛,虽然颜色不一样,但都挺大的。肯定是你们家基因好!”

(……像?!我一个黑发黑瞳的汉子,跟个灰发绿瞳的少女,哪里像了?!您这眼神是自带美图秀秀血缘识别功能吗?!)

林雨在心里疯狂吐槽,嘴上却只能继续赔笑:“呵呵……是吗?可能……可能吧。”

“对了!”

刘姐一拍大腿,仿佛又想起更重要的事,眼神瞬间亮起来,满是“要给你介绍对象”的热情,

“你这个表妹,跟你亲妹妹小雪年纪应该差不多吧?都是如花似玉的大姑娘,肯定有很多共同话题!等小雪放假了,你可得让你表妹多跟小雪亲近亲近!两个女孩子一起逛逛街、喝喝奶茶,多好啊!”

(……联络感情?!让【灰水晶】去见林雪?!)

林雨感觉大脑像被晴天霹雳狠狠劈中!他甚至能想象到那个画面:亲妹妹林雪和另一个“自己”面对面坐在奶茶店,然后林雪用那双能看透一切的锐利眼睛盯着“表妹”的脸看十分钟,再冷静地一字一顿问——

“我哥什么时候有你这一号表妹了?”

(……光是想想这画面,我就想当场去世好吗?!)

“怎么不说话了啊?小林?”

刘姐见他半天没反应,用胳膊肘捅了捅他,脸上露出“我懂的”的神秘笑容,

“害羞什么呀?你这个当哥的,就得多为妹妹们操心。你看小雪多有出息!我听在【市管委会】当司机的外甥说,【瑞康生物】那个项目最近是市里‘重点扶持对象’,好多大人物都亲自去视察过好几次呢!小雪能跟着那个叫伊芙琳・里德的洋博士,以后毕业前途不可限量啊!”

“你这个当哥的可得加把劲多赚钱!不然以后连给妹妹包大红包的钱都没有,多丢人啊!”

刘姐这番满是“烟火气”、饱含“善意”与“期望”的“家常话”,却像把最锋利的软刀子,一刀刀精准割在林雨心上。

他感觉自己摇摇欲坠的“双重生活”,就像个充满谎言、吹到极限的脆弱泡沫,而刘姐的每句“关心”,都像根尖针,随时可能将泡沫彻底戳破。

“是……是!刘姐您说得太对了!我……我一定会努力的!”

林雨感觉脸部肌肉都笑得僵硬了。

“叮——”

电梯到达的提示音像来自天堂的福音,拯救了他即将崩溃的神经!他再也顾不上礼貌和伪装,用上全世界社畜通用的百试不爽的终极借口:“哎呀刘姐!我……我跟朋友约好吃夜宵!要……要迟到了!我先走了!您慢走!”

说完,他甚至不敢回头看刘姐一眼,用比在C-3训练场逃离陈冰时还快的速度扎进电梯,疯狂按下关门键。

在电梯门缓缓闭合的缝隙中,他还能依稀看到刘姐站在门外热情挥手,大声嚷嚷:“去吧去吧!年轻人多跟朋友聚聚是好事!别忘了让你表妹多跟小雪联系啊——!!!”

“哐当。”

电梯门终于彻底关上。

林雨无力地靠在冰冷的电梯轿厢壁上。

他看着金属壁上倒映出的、略显苍白的疲惫脸庞,无力地吐槽道:

“应付这些家伙是真麻烦啊……”

走出那栋弥漫着潮湿霉味和邻里八卦的廉租公寓,晚上九点半的B区【蜂巢】冷风扑面。

风里不再有703房间里那股令人窒息的廉价红花油味,取而代之的是更复杂、也更鲜活的气息:

路边下水道隐约的腥气,餐饮店热辣的油烟,还有街角二十四小时便利店里关东煮温暖又廉价的甜香。

这些味道混杂在一块,构成了独属于【蜂巢】的、粗糙廉价却无比真实的“人间烟火气”。

林雨下意识裹紧单薄的外套,像个游魂似地漫无目的走在街道上。

窄街被杂乱霓虹广告牌切割得支离破碎,乱糟糟。

他需要一个地方,一个能让他暂时忘记自己是“灰水晶”,甚至暂时忘记自己是“林雨”的地方。

很快,他找到了。

离公寓不远处的街角,有家他再熟悉不过的、连正经招牌都没有的街边烧烤摊。

摊子就靠几张摇摇晃晃的折叠桌和塑料凳勉强撑着。

摊主是个满脸横肉的光头大叔。

他光着膀子,手臂纹着褪色劣质青龙,一边拿蒲扇扇着黑漆漆、积满油垢的炭炉,一边中气十足地骂着不听话的学徒。

呛人的、混合孜然与辣椒粉的浓烈香气,像一道霸道的“领域”,把周围十米内的空气都染上罪恶又诱人的味道。

这儿是【蜂巢】B7区所有底层劳动者结束一天辛劳后、抚慰疲惫灵魂的“深夜食堂”。

他熟门熟路走到摊前,朝忙得满头大汗的光头大叔喊:

“老板!十串腰子,十串板筋,两瓶冰可乐!”

“好嘞!自己找地儿坐!”光头大叔头也没回地应了一声。

林雨拣了个最角落、没人注意的桌子坐下,点起一根烟。

他看着周围那些和“过去的自己”差不多的食客:

有穿着沾满油污的蓝色工装、大声划拳喝酒的【华夏重工】夜班工人;

有刚送完最后一单、边刷手机边猛吃烤串的外卖小哥;

甚至还有几个穿着暴露、妆容很浓的年轻女孩,叽叽喳喳讨论今晚在哪个直播间收到了“榜一大哥”的昂贵礼物。

每个人脸上都写满被生活反复捶打后的疲惫与麻木,可眼里却闪烁着只有在酒精、尼古丁和高热量食物催化下,才能短暂点燃的、充满生命力的微光。

(……真像两个世界啊。)

林雨吐着烟圈,自嘲地想。

他想起【拂晓公司】冰冷洁净的训练场,想起【瑞康医疗中心】安静得像陵墓的VIP病房,想起那些强大美丽、却各自背负沉重秘密的“魔法少女”。

他感觉自己像个不小心从“现实世界”剧本掉进“异世界小说”的龙套,而唯一能证明他还属于过“这里”的,或许就只剩那张因常年熬夜打游戏、挂满黑眼圈的平平无奇的脸了。

很快,光头老板端着油腻的铁盘,把一大把滋滋冒油、香气扑鼻的烤串和两瓶挂满冰霜的可乐“哐”地顿在桌上。

林雨迫不及待地拿起一串还烫手的烤腰子,直接塞进嘴里。

瞬间,混合着动物内脏特有的浓郁油脂香,以及孜然辣椒粉霸道辛辣的味道,在味蕾上轰然炸开!

(……活过来了。)

他感觉被陈冰和李晴折磨得快要死机的灵魂,终于被这股原始又粗犷的“罪恶”美味强行重启。

他拿起冰镇可乐仰头灌下大半瓶,冰冷带气的甜爽液体顺喉而下,像一股凉流,瞬间浇熄了积压一整天的烦躁与怒火。

(陈冰……李晴……这两个魔鬼。可她们教我的东西……好像真在逼着我活下去。要不是陈冰,我可能连基础体能都撑不下来;要不是李晴……虽然方式变态,但我现在确实把那三十六种破枪的数据,背得比大学高数公式还牢……)

他一边撸串,一边竟不合时宜地认真“复盘”起今天的“地狱特训”。

这是他二十六年来头一回主动思考“工作”。

不再是为了应付KPI、讨好老板,而是发自内心地,为了那个“想要变强”的、可笑又可悲的念头。

(夜野萤……那小孩,现在应该已经吃掉那个瓜了吧?她会喜欢吗?……妈的,我关心这个干嘛?!她喜不喜欢关我屁事!反正两个月后,我能堂堂正正站在她面前,让她把那句“你不够格”咽回去,就够了!)

他正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用“阿Q精神”给自己灌着廉价斗志,一个略带猥琐、满是“网络喷子”气息却无比熟悉的声音,像鬼一样从身后响了起来。

“我操!这不是我们‘新海市失业吧’的传奇人物,连续签到三年、水帖八万多条、结果还是没找到工作的‘B区睡神’——林雨大神吗?!”

林雨身体猛地一僵。

这个称呼、这语气,全世界只有一个人会用。

他认命地、像台生锈机器人似地缓缓转头。

果然——一个微胖、戴油腻黑框眼镜、穿着印有巨大“躺平”字样白T恤的青年,正一脸“可算逮到你了”的坏笑站在身后。

正是他在网上认识两年、经常深夜一起激情对线、交流省钱和“白嫖”技巧的线上喷子、线下损友——王伟。

“怎么着,林大神?”

王伟毫不客气地一屁股坐到对面,顺手从盘里抄起最肥的一串烤腰子塞进嘴里,含糊不清地说:

“发财了啊?一个人吃独食?连你最好的、也是唯一的网友,人称‘B区咸鱼王’的我都不叫?太不够意思了吧?”

林雨看着这张熟悉的市井脸,听着熟悉的“*丝”吐槽,那根因“双重生活”绷到极限的神经,竟在这一刻莫名其妙地松弛下来。

他感觉自己终于从那个充满“魔法少女”和“怪物”的荒诞异世界,被一脚踹回了这个熟悉的、虽然同样操蛋但至少符合基本法和物理定律的“现实世界”。

“……滚蛋!”

林雨笑骂着把另一瓶没开的冰可乐扔过去,

“你小子怎么也跑这儿来了?”

“废话,这方圆五公里就他家烤串最便宜、性价比最高,我不来这儿能去哪儿?”

王伟利落地起开瓶盖灌了一大口,然后一脸嫉妒地上上下下打量着林雨,

“不对啊,林子,你小子不对劲。”

他眯起小眼睛,像个侦探似地指着林雨脚上的新运动鞋,

“这鞋……我前两天刚在抖抖刷到,最新款‘飞天’系列吧?一千多块!还有你这手机,【华威 MATE 90】?!我靠,你小子……不是吧?!”

王伟脸上露出所有男人都懂的、猥琐又羡慕的笑容:

“你小子……该不会真被富婆包养了吧?!”

“包养你个头!”林雨没好气地白他一眼,“我找到工作了,行了吧?”

“工作?!”

王伟音量瞬间拔高八度,引得旁边几桌食客纷纷侧目,

“什么工作?能让你穿一千多的鞋?我们‘失业吧’吧主都没这待遇!快说!是不是那种……不用穿衣服上班的工作?!”

“……”

林雨感觉太阳穴又开始隐隐作痛,只能含糊其辞,把骗父母那套满是专业术语(胡说八道)的谎言搬出来应付这位“最好的朋友”:

“……是一家跟【天穹集团】合作的高科技人才服务公司,我负责数据接口……压力……算法……”

“停停停!”王伟立刻摆出“我信你个鬼”的表情,“说人话!”

“……就是个高级点的劳务派遣。”林雨无奈坦白。

“我就说嘛!”

王伟顿时露出“果然如此”的得意表情,可脸上的羡慕一点没少,

“可就算是劳务派遣,那也是【天穹】的劳务派遣啊!跟我们这种连简历都投不出去的能一样吗?!唉,人比人,气死人……”

王伟长叹一声,把杯中啤酒一饮而尽,脸上写满对现实的无奈与愤懑。

林雨看着他,也沉默了。

(话是这么说,但是代价……你真的能接受得了嘛?)

在林雨和王伟这两个“社会底层”失败者各自陷入悲伤的沉默,准备再点二十串烤串用更多酒精和油脂麻痹自己的时候。

一个摇摇晃晃、满身酒气、穿着脏兮兮工装的中年男人,端着两杯满满冒着白沫的扎啤,像一堵墙似地重重挤到他们本就不大、摇摇欲坠的小桌旁。

“两位……两位小兄弟!看你们……喝得这么不开心!一看就是……被这操蛋的社会,给欺负惨了吧?!”

醉汉打着响亮的酒嗝,用不容拒绝的、充满“我是过来人我懂你们”的豪迈语气,把两杯廉价啤酒重重顿在桌上,黄色酒沫四溅,甚至溅到了林雨的烤串上。

“相逢,就是缘分!男人嘛!没什么事儿是喝一顿解决不了的!如果有,那就喝两顿!”

“来!这杯酒,我请了!给哥哥我一个面子!”

王伟一看这架势立马怂了,脸上堆起讨好的笑,下意识就想去端酒杯息事宁人。

可林雨却皱起了眉。

他想起明早五点训练场上准时出现的、陈冰那张冰冷无情的脸,想起昨天在医院里自己流着泪吼出的、中二又决绝的誓言。

他,已经没资格再像过去那样,用酒精麻痹自己了。

这是他第一次,主动为了那个该死却无法放弃的“未来”,拒绝了过往习以为常的无谓社交。

“不好意思啊,大哥。”

林雨的语气很平静,甚至透着一丝他自己都陌生的冷硬和坚决。

“心意领了。但我明天一早真有很重要的事,不能喝酒。”

他的拒绝,让原本勉强还算“豪迈”的气氛瞬间冻结。

醉汉脸上“我是大哥我怕谁”的笑容消失了,他眯起那双被酒精灌得浑浊、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林雨,又瞟了一眼旁边尴尬无措的王伟。

他缓缓地、一字一顿地,用充满威胁与火药味的语气,重复了一遍。

声音不大,却让整个烧烤摊周围的嘈杂声,仿佛霎时低了几度。

“兄弟,干一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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