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说:“圣人创作,贤人阐述。以贤人的身分而从事创作,是不对的。《论衡》、《政务》,却可以说是创作啊。”
回答说:《论衡》、《政务》不是创作,也不是阐述别人的东西,而是发表议论。五经的产生,才可以称为创作。太史公的书、刘子政的序、班叔皮的传,可以称为阐述别人的东西。桓君山的《新论》、邹伯奇的《检论》,可以称为议论。
现在来看《论衡》和《政务》,是和桓、邹二人的议论是同类的,并不是所说的创作。开创性的另作,从前根本没有的,如仓颉创造文字,奚仲造车这才是创作。《易》说伏羲制作八卦,在此以前没有八卦,伏羲制作了它,所以称为创作。
周文王把八卦画出来,自己推演成六十四卦,所以称为推衍,说《论衡》的写成,像推演六十四卦一样,但又不是如此。六十四卦是根据图象扩展而增生出来的,它的卦增加,它的数就多了。
现在《论衡》只是针对世俗之书,考订它们的真伪,辨别它们的虚实,并不是始创另作,在之前毫无依据。儒生对先师的说法追问责难,文书律令之吏对狱卿的判案覆核考查,说《论衡》是创作,那么儒生、文吏的做法也是创作吗?
给皇帝、上司写奏章、报告,陈述应采取的政策措施,都是想有助于政治。当今写书的人,如同写奏章、报告一样,主张发自内心,文章写成于手中,它们的实质是同样的。上书称为“奏”,奏记换一个名称就叫“书”。建初初年,中原一带收成很不好,颍川、汝南的老百姓流离失所四处逃荒。
圣主心中忧虑,屡次下诏免租。《论衡》的作者,向郡守写报告,认为应该严禁奢侈,以防备困乏。建议不受采用,回来就在奏记草稿上加一个标题,叫做《备乏》。
酿酒浪费五谷,容易产生盗贼,嗜酒无度,盗贼就不会断绝,又向郡守报告,严禁老百姓酿酒。回来在报告草稿上加一个标题,叫做《禁酒》。由此说来,写作书,就是写奏章、报告一类的文章,说它是创作,那么写奏章、报告也都该叫创作了。
玉楼春
风前帘幕沾飞絮。家在垂杨深处住。倚楼无语忆郎时,恰是去年今日去。
帝城箫鼓青春暮。应有多情游冶处。争知日日小阑干,望断斜阳芳草路。
这首《玉楼春》以“闺怨”为骨,以“暮春”为血,以“玉楼”为形,层层铺染出一种欲说还休的怅惘。词人并不直写“相思”二字,而是让“风”“絮”“柳”“斜阳”“芳草”等意象自行说话,将女子的思念、疑虑、不甘与自怜浓缩在一幅幅流动的画面里。
一、上片:风絮为媒,时空并置的“此刻”与“那年”
“风前帘幕沾飞絮”,一句看似写景,实则先声夺人。帘幕本隔内外,却因“风前”而动荡;飞絮本是无根,偏又“沾”住帘幕,仿佛命运抛来的一星半点春愁,黏着人甩也甩不脱。紧接着“家在垂杨深处住”,一笔点出闺人所居:杨柳堆烟,帘幕无重数,既富江南人家的幽深,又暗含“章台柳”之旧典,使人联想离别。
“倚楼无语忆郎时”,一个“倚”字,把人物请出画面:她凭阑干而不语,所有欲说还休都化作沉重静默。最妙的是末句“恰是去年今日去”,用“去年今日”与“此刻”并置,时间骤然折叠:飞絮还是飞絮,斜阳还是斜阳,人去却整整一年。于是,眼前每一缕风、每一点絮都自带回声,提醒她“去年今日”的离别。词人于此不叙别时细节,只以时间刻度撞击人心,留白中更显疼痛。
二、下片:帝城箫鼓,想象与现实的巨大裂缝
过片“帝城箫鼓青春暮”,笔锋忽然宕开。闺人想象京城暮春,鼓乐游冶,繁华似锦。“应有”二字极见心理:她并不确知,只是推想;正因推想,愈显寂寞。对方在“多情游冶处”可能倚红偎翠,而自己却在“小阑干”日日眺望,其间落差,不言自明。
“争知”二字陡转,由想象折回现实,语气里带着微怨:他又怎知我“日日小阑干”?一句之中,既有嗔怪,又含自怜,更有不甘——不甘自己被遗落在垂杨深处,不甘只有斜阳芳草为伴。
末句“望断斜阳芳草路”,以景结情,一波三折:斜阳欲沉,芳草无尽,路迢迢不知通向何处;闺人望到极处,目光与心绪皆被“断”在天涯。芳草年年惹恨,斜阳日日催人,而行人终不见。全词至此,如一幅渐淡的水墨,愈远愈无,却在无中包举万有。
三、意象层深:飞絮、垂杨、芳草的多重象征
飞絮在诗词中常作“漂泊”“离愁”之喻,此处更添一重“沾惹”之意:它不仅象征离人远去,也象征愁绪无根却被牢牢粘附。垂杨既是实景,又承袭自《诗经》“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以来积淀的离别符号,暗示当初长亭折柳、郎骑竹马的情景。
芳草则遥应《楚辞》“王孙游兮不归,春草生兮萋萋”,将思妇的凝望与“王孙”忘归并置,使个人幽怨接通千古离恨。多重意象叠加,使一首小令拥有纵深的历史回声。
四、结构张力:并置与对照的戏剧化
词中两次运用并置:一是时间并置(去年今日/今年今日),二是空间并置(帝城游冶/小楼凝望)。两种并置形成强烈对照,把同一主题的两种极端处境——热闹与冷寂、纵情与坚贞——压缩在短短五十六字中,戏剧冲突不言自显。读者仿佛看见两个舞台:一处是灯火初上、宝马雕车;一处是帘幕无风、斜阳独倚。两个画面在闺人心中来回切换,撕扯出更深的痛感。
五、抒情主体:从“忆”到“怨”再到“自问”
抒情主人公的心理轨迹呈“蛇”形:初为默默之“忆”,继而转入揣想之“怨”,最后以“争知”逼出“自问”。“忆”时尚可自持,“怨”时已带情绪色彩,“自问”则几近哽咽。三层递进,却不用一“泪”字,只用“无语”“望断”写泪在腹中、愁在眼底,更见含蓄。这种含蓄不是无力,而是宋词特有的“敛而愈烈”:愈收束,愈澎湃。
六、扩写情境:垂杨深处的四季与一生
让我们把镜头拉远:垂杨深处的小楼,春来飞絮如雪,夏至浓荫如幄,秋来黄叶如雨,冬至枯枝如骨。闺人年年倚同一位置,看同一角度的斜阳,只是“去年今日去”的那人迟迟未返。也许他曾许诺“春尽当归”,但春尽春又回;也许他捎来过一信,却道“功名未就,再缓一年”。
每一次箫鼓从帝城传来,她都凝神辨听,却终非为她。小阑干因她日日凭靠,已磨得温润如玉;斜阳因她日日凝视,竟似也比别处更苍凉。芳草路上的马蹄声,曾误作归人,一次次扬起尘土,一次次归于沉寂。垂杨依旧青青,而她已从“忆郎”到“疑郎”,从“疑郎”到“谅郎”,最终沉淀为一种宿命般的守望:哪怕郎骑鹤归来,她亦会先问一句——“君犹识我否?”
七、结语:小令之大,离恨之深
这首《玉楼春》没有铺陈曲折的故事,却在短短篇幅里写尽了离别之“日常性”:它不在惊天动地的转折里,而在年年相似的飞絮、日日相同的斜阳里。词人以极简笔墨,把闺人的心理时间拉长到几乎静止,又把物理时间压缩到“去年今日”这一瞬。于是,小令获得史诗般的纵深:一个人的一生,在望断芳草路的目光里,悄然老去;而垂杨深处的风絮箫鼓,却永远停在“青春暮”的那一刻,成为千古同悲的永恒背景。
所以还是,欲知后词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