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瑞进行洗罪忏悔的禁闭祈祷室,占用了索恩维克大教堂某位主祭的私人房间。这也是“推荐”项目,因为这里拥有苏拉更多的纯净意志,以及一间小小的独立卫生间,报价只有四百克朗。

但是现在,卡瑞的视野里,祈祷室已经化为深渊恶魔的巢穴。

她看到的、嗅到的、触摸到的,全是让人胆寒的血腥之物,就连桌上摆放的用来“诱惑贪欲”的食物,在卡瑞的眼里都不过是一堆高度腐烂的不知名内脏团块。

愚者的混沌诅咒所展现的一切,都是那么无比真实,仿佛世上的所有腐坏与丑恶都浓缩到了这间血肉磨坊般的祈祷室里,以至于让人有了一种这才是世界本貌的感觉。

黑色短发少女跪在沾满血污和粘稠脓液的地毯上,呆呆看着面前摊开的、蠕动着无数丝虫的破烂毛皮,嘴里嘀咕着没人能听得清的词语——屋外观察的修士,自然理解为洗罪亚女正在阅读《苏拉圣典》,然后在一张纸上写下“出乎预料的虔诚”的评语。

卡瑞的五感迷失,已经持续了整整一天,还没有丝毫消退的迹象。除了喝下幻境中已经变成腥臭血水的蜂蜜水外,卡瑞什么都没吃,也确实吃不下。

第二天,依然没有敲击墙壁祈求进食的暗号,墙外期待已久的修士颇感遗憾,因为这意味着少了几百克朗的收入。但他又不得不承认,屋内的亚女确实意志坚强,于是又写下了“对清洗自身罪孽无比坚定”的评语——就这一段话,他还是可以向洗罪人家属索取至少一百克朗。

第三天,卡瑞连腥臭血水也不喝了,直接躺到了地板上,身上盖着那片千疮百孔的腐烂毛皮,半眯着眼,盯着屋顶布满脓疮的糜烂肉壁,嘴角带着一丝奇怪的笑容。

什么洗罪,什么忏悔,卡瑞都不去想了。

卡瑞忽然觉得,她现在所遭受的折磨,其实和其他的亚女并没有什么不同。其他的亚女,是在真实的世界里慢慢感受到绝望,她而则在虚幻的世界里,面对极致的恶意,逐渐麻木。

所谓的习惯,不过是身心对外界事物运转的认可、顺从或是放弃抵抗的麻木。

卡瑞感觉自己对五感迷失就走到了习惯这一步,混沌诅咒的镜子所照耀出的诡异腐朽,正在用更极端的方式,强迫她去接受这真真假假的一切,因为她是愚者。

卡瑞无视了身边畸变的观感,反而开始思念外面的人,无论远近,都感谢他们的陪伴——抚养自己十八年的母亲雷娜特、帮助自己成长的芬恩修士、保护村子的多鲁大叔,以及玛伦离开后,唯一能陪伴自己说话的莉丝。

莉丝,对,她现在应该还在隔壁的礼拜堂里吧,正一遍又一遍念诵圣典,为我祈祷,为我祝福,可我还经常对她凶巴巴的,等我出去后,我会好好感谢她……

对,她还瞒着我,用自己的钱买了一瓶稳定药剂当我完成洗罪仪式的礼物。其实琳内娅小姐早就偷偷告诉我了……呵呵,琳内娅小姐真讨厌,她不应该说出来,这样我很难伪装惊喜啊……

……

……

“快,她饿晕过去了!”

三天的时间过去了,已经神志不清的卡瑞,被两名修女抬出了祈祷室,重返主祭厅。守在外面的雷娜特和里奇等人,都靠了过去,而阿斯特丽德,则和约尔根主教站在主祭厅的台阶上,彼此窃窃私语。

“真是一场完美的洗罪仪式,她居然一点食物都没碰,而且连水都只喝了一小半,甚至连睡觉都抱着《苏拉盛典》不离不弃!”

约尔根翻阅着卡瑞禁闭忏悔期的观察记录,连连赞叹,“不愧是苏拉圣座下的神眷之子,她的虔诚是与生俱来的,并无时无刻在和侵入身心的黑暗罪欲抗争!”

阿斯特丽德今天换上了一套全新的礼拜裙,脸上的笑容也更加优雅:“圣主仁慈,我很荣幸,能亲眼见证您,为一位亚女提灯人的洗罪做出的牺牲……是不是该到改名的时候了?我想亲自为她取一个名字,不知道这是否僭越了圣主的意志?”

“您是守护圣主荣光最虔诚的帝国伯爵,能得到您的祝福,是她的荣耀!”当着主祭厅里的所有人,约尔根露出了夸张的表情,赶紧用手在额前画出三角圣礼。

雷娜特和里奇等人,都傻傻地看着两个大人物在极致的虚伪中彼此恭维。很明显,两个人都在唱戏,当某些事盖棺定论后,就必须把卡瑞身上的虔诚光环加到极致。

雷娜特觉得自己,要收回对阿斯特丽德的某些评价。因为她发现,这位年轻的女伯爵,其实和那些帝国贵族、主教们并无二致,虚伪起来也是鬼话连篇。

得到约尔根的首肯后,阿斯特丽德慢慢走到黑色短发少女的面前,蹲下身,按照洗罪仪式的规矩,右手摸上了卡瑞的额头:“她之前叫卡瑞,那么,为守住她对苏拉虔诚的本心,不需要做出太大的改动,就叫卡瑞尔吧。”

卡瑞尔,在罗尔人的词语里,是卡瑞名字单词的变体,只是增加了两个字母,读音就发生了细微的变化,成为了女性名字。

雷娜特赶紧后退了几步,提裙蹲身,深深低头:“圣主庇佑,感谢尊贵的伯爵大人,为我的女儿、卡瑞尔,带来全新的生命与重铸的心灵!”

……

洗罪仪式正式结束,卡瑞尔被雷娜特和里奇等人带走了,索恩维克大教堂重新恢复面向信徒的开放。

短短三天,发生了许多事,但绝大多数的索恩维克民众,都未曾感受到身边发生的微弱波澜。

索恩维克大教堂的深处,某间私人祈祷室里,审判庭中级监察使克劳,正和约尔根主教单独相处。克劳的表情,还是一层不变的冷漠刻板,那双鹰一样的眼神,死死盯着对面的男人。

“这是最好的结果,克劳监察使阁下。”

约尔根推过亲自浸泡的松针茶,脸上带着神秘的笑容,“所有证词我都看过了,这就是一场邪教徒失败后的拙劣报复,想要尽可能扩大牵连,借审判庭的剑,扩大打击面,制造我们内部的混乱。”

“可那半支作为证据的劣质异瞳魔药,却被希尔德马克伯爵拿走了,这超出了审判庭神圣职责的忍受范围。”

克劳皱着眉头,还是有些不爽。

约尔根嘴角一扭,眼里闪烁着阴冷:“监察使阁下,卡瑞尔离开禁闭祈祷室后,第一时间接受了鉴定药剂的鉴别,她没有服用异瞳魔药。所以,那个堕落亚女的证词是对的,卡瑞尔还是苏拉的神眷之子,我必须坚持这个结果!

“如果证明她受到邪教污染,那按照原则,就必须追究她母亲雷娜特,教父芬恩助祭的责任。为她主持洗罪仪式的我,提拔芬恩助祭的奥尔韦大主教,也必须向枢机院做出解释……克劳阁下,你打算走到这一步吗?

“甚至,连表彰黑星佣兵团和卡瑞尔的那位美丽的希尔德马克伯爵,都会损失声誉。你得罪的人,将会从索恩维克,一直排到诺达利尔的枢机大教堂……”

“她不光是亚女,还是提灯人,她有着我们无法辩驳的神眷光环。没有直接的堕落证据,她还是苏拉圣座下的持剑人,是最稀少的愚者职业。你不用担心她会成长到有资格嫉恨你的程度,一个疯子能活多久?”

说完,约尔根站了起来,恢复了平静的笑容。而克劳则咬着嘴唇,慢慢点头。

受底层民众疯狂追捧的提灯人,三阶以下的,在克劳眼里也不过是强壮些的蝼蚁,审判庭过去数百年处死的堕落提灯人,早不知道有多少。

但是,如果真要去触碰其他的庞然大物,那就是审判庭的总监察使,那位虔诚的教会七阶提灯人王者,都必须小心谨慎。

整天挖教会墙角的大贵族们就别提了,另一边还有个巴不得教会和广大提灯人起冲突的提灯人工会。这个至今仍受帝国法律承认、和各地领主眉来眼去的提灯人组织,一直是教会眼里的刺头。

苏拉的神圣眷顾,引导出的伟大力量,就应该全部归于教会的管辖。可是当年第一位提灯人阿托斯,却公开脱离教会,投向了帝国皇室和贵族势力,成立了提灯人工会。

就是阿托斯死了数百年了,依然被教会高层私下憎恨不已的原因。如今全帝国的上千名现役提灯人,教会再有号召力,圣剑庭和审判庭加起来,也不过只占总数的三分之一。

“我会盯着她的,只要她还在希尔德马克,直到她彻底成为疯子。”克劳丢下一句话,碰都没碰一下桌上的松针茶,就走出了祈祷室。

……

……

「卡瑞小姐,该起床啦,雷娜特夫人会生气的!」

「卡瑞小姐,记得要穿束胸,不然运动起来会不舒服的……」

「不,卡瑞小姐,求求你了,别再吃肉食了,苏拉一直在注视着……」

「卡瑞小姐,这个真的可以给我吗?」

回到旅店后,卡瑞尔一直在做梦。虽然五感迷失早已过去,但她的梦境里,还是美丽与丑陋各占一半的世界,让人憎恶。

但是,在这个扭曲的梦里,一直有个不曾变的美丽娇俏身影,在自己的身边既懦弱又烦人的唠叨着。

“莉丝……”

卡瑞尔睁开了眼,但那个熟悉的人并不在眼前。习惯性扭头看向房间的角落,地垫上没人,再摸摸身边,那个负责陪伴自己传递虔诚的人,还是不在。

“卡瑞尔,感觉好点了吗?”

门开了,雷娜特端着一摞衣物走了进来,身后不远,琳内娅正拖着一个大大的木盆往房间里挤,应该是准备给卡瑞尔洗澡。

“卡瑞尔,我的新名字?”黑色短发少女伸出一只手,指着自己的胸口,很是迷糊,还在四处张望,“妈妈,莉丝呢?”

“圣主保佑,是阿斯特丽德伯爵大人亲自给你取的女名。很好,只是发音略微不同而已,所以对你的生活没有什么影响。”

雷娜特低着头,将手里一件件衣物摆放在床上,没有看女儿的脸,“莉丝她,她以前的身份被人举报了……”

“哦……啊?!”

卡瑞尔从床上一跃而起,看看雷娜特,又看看欲言又止的琳内娅,以为自己还在做梦。

……

“不,卡瑞尔,妈妈求你了,别去!”

旅店的门口,更换了一身狩猎装的黑色短发少女,被一个体格娇小的女孩死死拉着胳膊,吸引了四周路人的注意。

卡瑞尔铁青着脸,眼里带着无法抑制的怒火,尖利的嗓音在整条街上飘荡:“莉丝已经脱离了邪教,她是最虔诚的苏拉信徒,她没有伤害到任何人!”

琳内娅赶紧走过来,紧紧抱住卡瑞尔洗罪仪式后略显消瘦的身体,轻拍对方的后背:“听着,卡瑞尔,雷娜特在竭尽一切努力为你打造保护伞,你的生命,就是她的一切,不要让她再陷入困境。”

“难道莉丝在你们眼里,就是个路过的、可有可无的人?”卡瑞尔强忍着眼里的泪水,死死咬着嘴唇,“她还要怎么证明自己对大家的爱,她心里无所不能的里奇先生和琳内娅小姐,如今都抛弃了她!”

雷娜特不管那么多了,搂住了卡瑞尔的腰。她决不能让卡瑞尔因为冲动,而失去目前得到的一切光环和庇护,那位女伯爵,已经为卡瑞尔做了太多事。

旅店的二楼,某扇木窗后,一位深棕色长发的年轻亚女,正胆战心惊地看着下方,一双手握紧了埃纳尔的胳膊。

“哥哥,她就是卡瑞尔小姐吗,和你一样的神眷之子?她不是提前拿到虔诚之章了吗?”

亚尔娜,似乎从未见过一个亚女会如此的高调而暴躁。虽然她知道提灯人在大多数的时候都可以横行无忌,但亚女提灯人,依然是亚女,依然会受到这个世界的无情规训。

“不要质疑她的想法。”埃纳尔的表情很冷,但抚摸妹妹头发的动作却很温柔,“而且,亚尔娜,记住,你必须和她保持距离。”

看着楼下正被众人使劲拉扯的黑色短发少女,亚尔娜有些困惑,她不知道哥哥为什么会做出这样的交代。

“埃纳尔,你对卡瑞尔一直抱有一种偏见。”里奇走进了房间,对着亚尔娜友好地笑笑,但那脸上的刀疤,依然吓得对方赶紧低头。

“嘿嘿,黑发的神眷之子,又成为亚女,正在享受这个腐朽世界双份的诅咒,远离她,不应该吗?”

埃纳尔回过身,语气依然刻薄无情,“我承认,她从苏拉那里获得了比我更多的眷顾,也会给我们带来好运,但也要做好分享她的代价的准备。”

里奇不说话了,侧头看向楼下,沉思不语。

……

一条小巷转角处,一位手拿圆头弯曲桦木牧杖、衣着破烂不堪、近似乞丐般的女牧羊人,正静静地看着街道尽头的某座旅店。

茱莉亚出现在小巷中,悄悄走到了女牧羊人身后,微微低头:“首领,已经核实了,叫莉丝的亚女,会在明天,在鹰堡广场公开处死……您要向伯爵求情吗?”

“做不到,莉丝已经成为了伯爵、雷娜特和卡瑞尔的把柄,她不得不死去……看吧,那高台上的绞索,会拿走卡瑞尔的第一份天真的人生……”夜枭的首领压低了头罩,慢慢转过身,朝着小巷深处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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