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浸月看着白玉床上那个身影,看着他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恢复曾经的丰神俊朗,看着他眉宇间重新凝聚起执掌法则、睥睨天下的紫府威仪。

明明是在她这位金丹道君的主场,但此间的中心竟不知不觉转移到了那道白玉床上的身影之上。

这本是值得高兴的事。

师兄重回巅峰,甚至隐约更进一步,几乎有几分金丹之威,她应该替他感到高兴才是。

可此刻,她的心却如同被浸入万载玄冰之中,冷得彻骨。

这不过是焚尽最后的命数换来的须臾假象,是沉舟侧畔千帆过尽时,最后一道虚妄的波光。

踏上红尘证道一途的修真者正如上古时所谓红尘仙一般,需要自封神通,于红尘中打滚。

然而这条路在已有的记载之中,从未有人走到尽头。没人知道这条路的尽头究竟是得见大道还是别的什么。

总有人撑不下去,会想要回头。

然而,当他们开始重新取回昔日的力量,便如同破土的蝉,每一分辉煌都不过是在加速燃烧自己所剩无几的寿元。

此刻莫停杯周身流转的沛然气机,那眉宇间重聚的、曾令群魔辟易的肃杀与威严,并不是伤势痊愈的征兆,只是沉疴尽头的最后燃烧,是陨星划破天际时最凄艳绝伦的光华。

他越是显得强大无匹,越是接近那不可逆转的终局。

那被他强行聚拢、仿佛重回巅峰的力量,每一分、每一秒都在加速榨取着他本就枯竭的生命本源。

竹楼内,空气沉重如汞。

莫停杯缓缓抬起手,指尖有微光流转,不再是之前那般死气沉沉,而是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内敛的磅礴。

他目光平静地看向江浸月,那双曾温柔若春水的眸子,此刻深邃如星海,倒映着万古的寂寥与决然。

“月儿,”他开口,声音平稳,带着久违的、属于紫府真人的威仪,却又奇异地揉杂着一丝难以捕捉的疲惫,“准备好了吗?”

江浸月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几乎停止了跳动。

她冰蓝色的眼眸剧烈波动,垂在身侧的手指微微蜷缩。

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

想再次厉声阻止,想不顾一切地打断这疯狂的计划,想质问他为何总是选择最决绝的方式独自承担所有。

可所有的话语,都在触及他眼神的那一刻,冻结、碎裂、化为无声的尘埃。

那眼神里没有商讨,没有犹豫,只有一片沉寂的、完成了所有计算的坦然。

就像当年他独自走向九幽渊底时一样,就像他无数次为她们扛起灭顶之灾时一样。

她太熟悉这种眼神了。

熟悉到每一次看见,都如同在心口剜下一块肉来。

最终,她只是极其艰难地、几不可察地点了一下头。

她最终还是这种眼神下败下阵来。

喉咙像是被冰雪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

周身澎湃的灵力被她死死压抑着,却依旧引得竹楼四壁生出细微的冰晶,发出近乎呜咽的震颤嗡鸣。

莫停杯的视线转而落在跪伏于地、浑身紧绷颤抖的林潇潇身上。

“潇潇。”

林潇潇猛地一颤,像是被无形的鞭子抽打了一下。

她缓缓抬起头,脸上魔纹扭曲,泪痕交错,但那双眼睛却燃着某种偏执的近乎疯狂的光。

那个仿佛无所不能的师尊回来了?!

“师…师尊……”声音出口,竟令她自己都有些惊诧。

她的嘶哑得不成样子。

“过来。”莫停杯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量。

林潇潇挣扎着,在江浸月那沉重如山的威压之下,极其艰难地、一点一点地挪动身体,爬行到白玉床前。

莫停杯并未示意江浸月散去这份威压,即便他心知若是自己要求,江浸月必会照做。

他的确心疼这个弟子,但并不意味着他会免除她所应当接受的惩罚。

林潇潇在监牢中的行为有几分出格了,这种程度的惩罚,刚刚好。

莫停杯伸出手,并未触碰她,只是虚按在她头顶。

一股柔和却无比玄奥的力量缓缓降临,如同温暖的潮水,将林潇潇彻底包裹。

她体内的九幽血脉似乎感知到了某种巨大的威胁,骤然沸腾反抗!

漆黑的魔纹疯狂蠕动,爆发出刺目的暗紫色邪光,一股暴戾、污秽、充满毁灭气息的能量试图冲破束缚!

“哼!”江浸月冷哼一声,眸中寒芒大盛。

某种与冰寒法则极为相似的法则之力压下,如同万丈冰狱降临,将那股试图反扑的邪力强行冻结、镇压!

林潇潇发出一声痛苦的哀鸣,身体剧烈抽搐,七窍中甚至渗出了丝丝污血。

莫停杯眼神未有丝毫动摇,虚按的手掌微微下压。

他周身那回光返照般的紫府伟力开始按照某种极其复杂古老的轨迹运转,化作无数细若游丝、却坚韧无比的光缕,透过江浸月强行开辟出的通道,精准地刺入林潇潇的四肢百骸,深入其血脉本源!

剥离开始了。

这是一种难以用言语形容的痛苦,远胜于刮骨抽筋,是针对生命根源的残酷手术。

林潇潇的瞳孔瞬间放大到极致,眼球布满血丝,喉咙里发出嗬嗬的、不似人声的绝望嘶鸣,身体像离水的鱼一样疯狂扭动挣扎,却又被两大强者的力量死死禁锢。

漆黑的、粘稠的、仿佛拥有自己生命的污血,开始一点点被那些光丝从她体内强行拖拽出来,顺着莫停杯的手臂,倒流入他的身体!

莫停杯闷哼一声,脸色瞬间变得更加苍白,透明得仿佛下一刻就要消散。但他腰背依旧挺得笔直,承接那至秽至邪之物的手臂稳如磐石,没有一丝颤抖。

那污血一进入他的体内,就如同跗骨之蛆般疯狂侵蚀他早已千疮百孔的经脉、丹田、神魂!他周身那璀璨的、代表紫府力量的光华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黯淡下去,被一种不祥的、蠕动着的黑暗迅速污染、覆盖。

他的身体表面,也开始浮现出比林潇潇更加深邃、更加狰狞恐怖的魔纹!

然而,他的眼神依旧平静,甚至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冷静,仿佛正在被侵蚀、吞噬的不是他自己。

江浸月死死咬住下唇,仿佛清晨的玫瑰般的嘴唇被她咬的发白。

她强迫自己维持着镇压的领域,冰蓝色的眼眸一眨不眨地盯着莫停杯,看着他迅速被那黑暗吞噬,看着他那短暂回归的辉煌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走向毁灭。

她能感觉到,他的生机正在以前所未有的速度疯狂流逝。

这根本不是治疗,这是一场献祭!一场用他所剩无几的生命,为弟子换取出路的、残酷的献祭!

竹楼外,叶惊凰透过缝隙看到这一幕,整个人如同被抽走了魂魄,但她却还是强迫自己睁着眼睛看着眼前的一幕。

泪水无声地汹涌而出,她却死死捂住自己的嘴,不敢发出一丝声响,生怕打扰到莫停杯。

天琊剑躺在地上,发出持续不断的、低微的哀鸣。

当最后一丝漆黑的污血从林潇潇体内剥离,注入莫停杯身体时,林潇潇如同断了线的木偶,彻底瘫软下去,昏迷不醒。

她身上的魔纹尽数消失,皮肤恢复了以往的光洁,只是脸色苍白如纸,气息微弱,仿佛大病初愈。

然而,即便沉睡,她身上那股仿佛刚刚完成淬炼的神剑一般的气质却开始显出锋锐,直到江浸月施诀安抚方才有所内敛。

而莫停杯——

他周身已被浓得化不开的黑暗彻底包裹,扭曲的魔纹覆盖了他每一寸皮肤,甚至连眼白都变成了纯粹的、令人心悸的漆黑。

只有瞳孔深处,那一点微弱却顽固的火焰,还在燃烧着,证明着“莫停杯”尚且存在。

竹楼外,叶惊凰强迫自己睁大双眼,凝视着那片被邪秽笼罩的竹壁,仿佛目光能穿透障碍,最后一次镌刻那道枯槁却顶天立地的身影。

即便是完全没有常识的她,也不难看出,莫停杯此刻大约的确是命不久矣了。

冰凉的液体滑过下颌,她尝到咸涩的绝望。

从未见识过修真界残酷的她第一次眼睁睁地见证了一场无可奈何地凄绝。

悔意从未如现在这般强烈得令人窒息。

她还有那么多未竟的话语,沉甸甸的歉意,以及更深、更无处安置的心绪,没来得及向莫师哭诉,却终究永远哽在了喉间,再无法送达。

她下意识地望向场中那个与她血脉相连却又形同陌路的“阿姊”,寻求一丝共鸣的悲恸,却猝然愣住。

江浸月静立着,冰蓝色的长发无风自动,周身寒气非但没有因悲剧落幕而消散,反而愈发凝实、凛冽。可她脸上……

那是怎样的表情啊。

混合着欣喜与哀伤以及许多她如今还读不出来的情愫,仿佛是在迎接戍边归来的丈夫,又仿佛是在悼念战死沙场的情郎……

她从未在记忆中的阿姊脸上见过这般鲜活的模样。

为什么?

就在叶惊凰被这反常的静默攫住心神之际——

“哼!”

一声冷哼骤然炸响,霸道、睥睨,裹挟着一种碾碎一切的意志,悍然撕裂了竹楼内绝望的死寂!

叶惊凰曾在书上看有关“海”的描述。

在极东以东,有一种一眼望不到边际的水域,被称为海。

书上说,无风之时,它温顺得如同坠落的苍穹,波光粼粼,拥抱着云影与飞鸟,以宽广的胸膛承托起万千生灵,低吟着古老而温柔的摇篮曲。

而一旦云涌风起,海便会撕开平静的伪装,展现出它最原始、最骇人的面目。

那不再是承托舟楫的温水,而是接天蔽日的万丈狂澜,是碾碎一切前路障碍的滚滚浪潮!

虽然没去过极东,但叶惊凰觉得,自己似乎已经见到海了。

那已被浓稠黑暗彻底吞噬的“存在”,猛然睁开了双眼!

不再是纯粹的死寂漆黑,那眼底竟迸射出灼目的金光,如同永夜中劈开混沌的第一缕创世之光!

“区区九幽残血,”那声音再次响起,每一个字都如同法则律令,震得整个竹楼簌簌发抖,“也妄想夺取我的身体?”

莫停杯依旧端坐,周身沸腾蠕动的漆黑魔血仿佛被投入熔炉的冰雪,发出凄厉绝望的尖啸,却无法阻挡地被那自他体内最深处迸发的、纯粹而霸烈的意志强行炼化、吞噬!

他枯槁的白发无风狂舞,每一根发丝都仿佛缠绕着细微的金色电弧。皮肤下狰狞的魔纹疯狂挣扎、凸起,如同被困的毒龙,却在那沛然莫御的紫府本源之火的灼烧下,寸寸断裂、消融,化为缕缕黑烟,又被彻底净化、吸收。

那不是简单的驱逐,而是更霸道、更彻底的吞噬!以自身为鼎炉,以残存的生命和超越常理的意志为柴薪,将这至秽至邪的九幽本源强行炼化为最精纯的能量,反哺己身!

这个过程带来的痛苦远超剥皮抽筋,是灵魂层面被反复撕裂又重塑的极致酷刑。

莫停杯的身体剧烈震颤,嘴角甚至溢出了一丝暗金色的血液,但他的腰背挺得比任何时候都要笔直,那双燃烧着金焰的眸子里,是近乎冷酷的平静和不容置疑的绝对掌控。

“吼——!”

一声非人的、混合着无尽怨毒与恐惧的咆哮,仿佛是从他体内最深处发出,那是九幽残血最后的反扑。

然而,回应的只是莫停杯更加强势的镇压。

“灭。”

他缓缓吐出一个字,声音不高,却如同天道敕令。

原本搁在膝头的掌心相对,缓缓合拢。

嗡——!

一股难以言喻的、仿佛能令万物归墟的力量波动以他为中心扩散开来。

竹楼内的一切——寒气、尘埃、光线,甚至包括时间本身,都仿佛在这一刻陷入了绝对的凝滞。

他体内那最后一丝负隅顽抗的污秽核心,在这言出法随般的绝对力量下,发出了最后一声短促的哀鸣,彻底崩解,化为最本源的粒子,被他枯竭的经脉和紫府贪婪地吸收殆尽。

所有的异象骤然消失。

狂舞的白发垂落,眼中的金焰渐渐熄灭,露出其后深不见底、却疲惫到极致的眼眸。

然而,他身上的气息却没有丝毫的衰落,反而越发强盛,竟几乎只比江浸月弱上一线!

处理完这一切,莫停杯简单整理了下衣袍,站起身来,向着门口虚掩着的房门道:“别趴在门口了,进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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