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里是一座有着高墙的教会建筑，体积大得有些不协调的木制三角圣架矗立在三层高塔之上，俯瞰着对面阴森萧瑟的墓园。
守墓老人，是少数知道对面教会建筑真实用途的人，因为他年轻的时候，就参与过那里修建地下监狱的工作。那里不归鹰堡的管辖，也不受索恩维克大教堂的节制，却是让人绝对敬畏的地方。
挂着鹰冠盾徽的马车，在一队卫兵的护卫下，慢慢停到了高墙的铁栅栏门前。
格哈德全副武装，面色清冷，直接走到铁栅栏前，长剑杵地：“希尔德马克领的合法统治者、民众深爱的领主、科勒家族的领袖、鹰堡的主人、帝国公正与尊荣的守护，阿斯特丽德伯爵大人，接受索恩维克大教堂约尔根主教的邀请，一起参与对异教徒及相关嫌疑者的审讯！”
一名审判庭监察修士走了过来，带着习惯性的冷笑朝外看了一眼，当看到那位身穿宫裙的优雅少女走下马车时，马上表情又凝重起来。
那位伯爵真的亲自来了，而不是所谓的个人代表！
一挥手，声声铁链绞索的摩擦声中，铁栅栏升起，格哈德极其领主卫队的士兵，簇拥着他们尊贵的女伯爵，鱼贯而入。
……
高塔之下，阴暗潮湿的地下监狱里，里奇、琳内娅、埃纳尔、雷娜特，四人分别关在相邻的牢房里，所谓的墙壁间隔，也不过是可以一览到底的铁栅栏。
整座审判庭的监狱，像是深埋地下的、一堆的铁笼子拼凑而成，任何的悲惨，无论画面还是声音，都可以分享到每个角落。
暂时关押里奇等人的地方，虽然看起来十分不雅，但牢笼里的待遇还是不错，毕竟提灯人的身份放在那儿，只要怀疑没有成为真正的罪责，那他们可以享受除人身自由以外的任何优待。
至于其他人，包括埃纳尔才接到身边的亚女妹妹亚尔娜，都关在更上层的封闭牢房里。
昨天，一群教会审判庭的武装监察修士突然包围了提灯人旅店，里奇等人被以和异教徒有牵连为由，被关押候审，随后当雷娜特也被带入地下监狱的时候，才得知莉丝曾经加入永夜会的事情暴露了。
其实关于莉丝的事情，里奇在开除莉丝的黑星佣兵团成员资格的时候，就已经和雷娜特、卡瑞达成了默契，不再提及对方曾经的隐秘。
莉丝，这个淳朴而愚蠢的年仅十七岁的亚女，只是因为某个无法理解的幼稚念头被人利用了而已。
甚至在琳内娅看来，莉丝对永夜会的阳奉阴违，还恰好创造了反败为胜的机会，并让黑星佣兵团获得了建团以来的最大荣誉，歼灭三名堕落提灯人的战绩，短短几个月就传到了帝国各处。
只是现在，他们不得不为宽恕了莉丝而受到牵连。至于那个告密的人，里奇和琳内娅认不出，雷娜特却记得很清楚——被五花大绑的告密人，就是冲击冰莓村又归顺的某个男性难民，之后在山洞里投放腐化污染物的，应该也是他。
从关押到现在，雷娜特和里奇等人，都没有说话，但作为自由提灯人，而且彼此信任合作了半年之久，他们之间用了几个眼神，就达成了共识——绝对不能承认已经知道莉丝曾经是永夜会的成员。
接受问询的埃纳尔回来了，阴冷的脸上，是一如既往的不屑。牢笼通道不长，埃纳尔慢慢走过，还微微扭头看向自己的同伴，嘴角泛起一丝不易觉察的微笑。
里奇躺了下来，双手抱头，盯着潮湿的天花板，面不改色，而隔壁的琳内娅，还在检查审判庭才归还不久的个人行囊物品，直到金钱和魔药的数量都对的上，这才停止了嘴里的嘀咕。
远处的牢门开了，又是一个高大人影走了进来，里奇偏过头，轻轻笑了下。
格哈德环视着两侧的四个房间，在确定了里奇等人，尤其是雷娜特没有遭受任何苛责后，终于松了口气，还朝身后方向微微点了下头。
并没有直接进入牢笼区的阿斯特丽德，褪下了自己漂亮的斗篷头罩，对着身边跟随的维达尔男爵，露出了甜蜜的笑容：“维达尔叔叔，在雷娜特获得自由之前，她的工作暂时由你过问。”
维达尔男爵哪能不明白这位远房侄女的意思，直接回过头，对着身后某个审判监察修士，露出了严肃的表情：“圣主明见，黑星佣兵团得到了鹰堡的授权，调查老伯爵被邪教徒暗杀的案件，并取得了阶段性成果。他们现在遇见的一切，我认为依然是这个案件的延续，同样受鹰堡律法的管制，所以，伯爵大人和我，希望参与对莉丝的审讯！
“至于雷娜特，她是伯爵大人的民政顾问，也是鹰堡在册的民务巡回官，她所在的冰莓村，都是邪教徒侵蚀的受害者，而不是参与者，克劳监察使阁下应该正确看待这一点！”
面对贵族的严正交涉，年轻的审判庭监察修士有些紧张，底层家庭出身的他，在面对高高在上的帝国男爵时，显然没有他们头头的那种傲气，赶紧低头捂胸行礼。
“如您所愿，尊贵的男爵大人。呃……那个邪恶的异教徒，在首次审讯中，承认她一直隐瞒自己的身份，所以雷娜特大人和黑星佣兵团的人，并不知情。”
“走吧，去看看那个狡猾的邪教徒亚女。”
阿斯特丽德重新戴上了头罩，朝地牢的楼梯走去，那个愣头青年轻监察修士还想第一个跟上去，结果却被体格高大的格哈德勋爵直接用胳膊挡住了。
……
另一座封闭的牢房里，灰发亚女被绑在木架上，那身二十多个小时前还光鲜整洁的礼裙，已经破烂不堪，漏洞百出，布满了血污。
莉丝的脸上，是十几条横七竖八的暗红色鞭痕，正目光呆滞地看着地面。
在她的身边，两名审判庭的武装监察修士，还在一张纸上记录证词，并交叉验证。她的面前，则是表情冷酷的、身材高大、有着鹰钩鼻子的审判庭中级监察使，克劳。
“不，她一定撒谎，伟大的夜神已经降下诅咒，她永远也休想摆脱黑夜的誓言烙印。她还想在虚伪的光明里过上投机的生活，哈哈，多么可悲的叛徒！”
另一边，被五花大绑、打得更加不成人样的所谓告密者，正瞪着一双血红的眼睛，发出了张狂的笑声，然后就迎来了又一顿拳打脚踢。
“哼，邪教徒为了挽回自己的失败，想借神圣的教会，寻找可报复的一切对象？”
克劳蹲到了告密者的面前，伸手抓住了对方的下巴，使劲拧着，“这种把戏，我已经也见过，也许那位莉丝小姐，早就受到了圣主的感召，迷途知返，才让你如此痛不欲生……”
告密者一愣，裂开嘴，吐出一口鲜血，笑得更加邪恶：“不，她只是没有获得想象中的回报而已。我给了她一支劣等的‘异瞳魔药’，她没有感恩夜神的眷顾，也绝对逃脱不了内心的贪念。”
告密者的声音落下，牢房里的所有人，包括克劳本人，都瞳孔猛然一缩。
异瞳魔药，这种被教会宣布为亚女最不可接触的极恶之物，居然又出现了！
那个导致百年前第六次黑潮战争失败，半个帝国沦陷，数百万人死亡的罪魁祸首，邪恶巫女布丽吉特，就是服用了异瞳魔药，掩藏了自己的幽绿色眼睛和亚女身份呢，才潜伏到了达留斯皇帝的身边。
随后就是史学家们最痛心疾首的故事：布丽吉特凭借自己的美貌和生育，蛊惑了达留斯皇帝，任用了大量邪教徒，导致帝国之墙的防御形同虚设。
第六次黑潮爆发后的短短半个月，帝国之墙就在排山倒海的黑潮冲击下，土崩瓦解。
百年前的悲剧，让北伊斯马克大盆地，成为了帝国整个精英阶层的坟墓。不光是一大批老牌帝国贵族覆灭，就是圣明教会的高层，都差点被一锅端。如今的教会，还是第六次黑潮之后，在诺达利尔教会领重建的。
拥有生育能力的亚女，服用异瞳魔药的亚女，就是教会永远铭记的两大死敌，是堕落亚女彻底向黑暗深渊献媚的象征，必然是没有任何辩驳的死罪！
“不，我没有喝，我没有！”听到异瞳魔药，莉丝终于有了反应，立马抬起头，露出了惊恐的表情。
克劳站了起来，脸色铁青，慢慢走到莉丝面前：“你喝没喝，我有方法检验……来人，拿鉴定药剂过来！”
近百年里，教会审判庭在打击永夜会等邪教徒的行动中，也缴获了一些异瞳魔药，在深入研究之后，自然也就形成了一套鉴别亚女伪装成普通女人的方法。
莉丝一听，全身一个哆嗦，最后几乎哭出了声：“我只喝了一点点，真得一点点！圣主明见，我已经悔过了，我想获得祂的宽恕！”
刚说完，莉丝又是全身一颤，脸色更加苍白，那脸上鞭挞的血痕，被承托得愈发明显：“不……我撒谎了，我全都喝掉了……我没有忍住黑暗的诱惑，我放弃了对苏拉的虔诚，我认罪……”
如此前言不搭后语的混乱辩驳，顿时让克劳意识到了某种可能性，脸上慢慢浮现出一丝诡谲的冷笑，于是把头再次转向了告密者：“劣质的异瞳魔药，可以多次服用？”
告密者嘿嘿一笑，十分得意：“那是伟大夜神考验亚女虔诚的美妙之物，给她们的诱惑与鼓励……每一口，都可以让她们短暂体会到夜神的慈爱，那金色的药液，就是她们向黑夜神祗跪服的誓言。”
“马上重新检查他们的行囊，尤其是卡瑞的！”克劳对着牢房里的部下，发出了狠厉的呵斥，“所有金色的魔药，都要鉴定一遍！”
“哈哈，对，对！检查那个愚者的行囊，那不光是亚女的欲望，也是愚者的疯狂！”告密者觉得自己终于得逞了，可以把卡瑞，甚至一大堆人拉下水。
黑星佣兵团，卡瑞的母亲雷娜特，卡瑞的教父芬恩助祭，甚至是亲自为卡瑞主持洗罪仪式的约尔根主教，阿斯特丽德伯爵，等等等等……借审判庭的手，去弄个翻天地覆！
克劳一愣，终于意识到一丝不妙，大步走到告密者身前，低头看着那张狰狞而洋洋自得的丑陋脸庞，慢慢拔出腰间的佩剑。
“嘿嘿，杀了我，我就可以回到黑夜神祗的怀抱，而你们，噩梦的闹剧才刚刚开始……”
在这一刻，告密者脸上的狰狞居然消失了，反而露出了幸福的微笑，“啊，永暗的神祗啊，您虔诚的子民即将回归，愿您的呼吸如黑暗风暴般肆虐，愿您的意志如深渊般不可抗拒，击溃一切虚伪的光明吧！”
“把他的舌头割了！”克劳深呼一口气，长剑重新归鞘。
莉丝全身一软，低下头，泪如雨下，发出了绝望的、难以被他人听清的呢喃：“对不起，卡瑞小姐，对不起……不，我不会让你受到伤害，你还要给更多人带去幸福呢……”
说着，莉丝抬起头，望着阴暗的屋顶，露出了微笑：“仁慈的圣主啊，请宽恕我的妄言，从今以后，我不再撒谎。从今以后，我不再迷茫。从今以后，我还是您最顺从的羔羊……”
克劳静静地看着莉丝的脸，若有所思。
牢房的门开了，一名年轻的武装监察修士走到克劳的身边，对着后者耳边窃窃私语了一番。
……
审讯室很大，中央是一个大铁笼，正对着一个高高的台阶。
阿斯特丽德在格哈德的陪同下，坐在了审问席上，而台阶下，则是脸色阴晴不定的审判庭中级监察使克劳。
莉丝被带出来了，已经被打得不成人样的亚女，如抽调了脊梁骨一样，被锁进了大铁笼。
阿斯特丽德皱了下眉，和身边的格哈德交换了个眼神：“我好像听说过她，卡瑞的侍女，她在帮助卡瑞和里奇抵抗邪教徒围攻时，做出了不小的贡献。她居然也是永夜会的？”
格哈德点了下头：“嗯，有告密者的证词，她自己也全部承认了。就是不知道潜伏在卡瑞身边，还有什么其他的企图……”
克劳回过身，看着冷冷一笑：“她喝了‘异瞳魔药’，刚才服用鉴定药剂，有明显反应。”
阿斯特丽德的瞳孔先是微微一缩，很快就换上了优雅的微笑：“希望用这种罪恶的诅咒，去过上虚假的普通人生活，真让人感到羞耻……据说按照审判庭的规则，她应该立即处死，都不需要押送诺达利尔。”
“不，她没有喝完，还留了一半，并且……那半支异瞳魔药，就在卡瑞的个人行囊里。”克劳的表情有些古怪，盯着高高在上的女伯爵，露出一丝戏谑，“听说卡瑞是个天才，才几个月，就成为了二阶提灯人，似乎所有人都对她报以厚望。”
听到克劳阴阳怪气的话，格哈德心里大跳。他对所谓的异瞳魔药，倒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触，毕竟这几十年，永夜会诱惑亚女堕落的案件并不少，但如果卡瑞牵扯进来，那对自家伯爵肯定有影响。
“不……我认罪……”
瘫倒在大铁笼里的莉丝，慢慢支撑起上半身，露出了深深的悔意，“我怕卡瑞小姐发现我的真实身份，而且，我还想通过异瞳魔药去诱惑卡瑞小姐，从而得到尼尔斯导师的原谅，给予我更多的异瞳魔药……
“我骗了卡瑞小姐，那是一阶的镇魂魔药，不值钱，却是我的心意。但是，卡瑞小姐一直没有喝，她太坚强了，一直靠自己的意志在抵抗五感迷失……”
莉丝说着说着，身体开始发抖，“尼尔斯导师我没见过他的真面目，但他原谅了我，希望我能把卡瑞小姐带入永夜会，才能得到伟大夜神的宽恕……只要卡瑞小姐沦陷，那我就可以控制雷娜特，控制整个冰莓村……”
“太恶毒了！”格哈德发出了愤怒的高喊，直接拔出腰间的佩剑。
莉丝的交代，大大出乎预料，包括克劳在内，房间里的所有人都愣住了。
“那你为什么……不偷偷在她的食物或其他药剂里投放这种劣质的异瞳魔药？”阿斯特丽德看了眼有些走神的克劳，压低了声音，“你是她的侍女，要做到这一点，应该很容易吧？”
“卡瑞小姐从没有把我当侍女，她把我当朋友，请教我许多关于亚女的生活要点，让我回想起在胡尔达修道院的美好日子。她太虔诚了，我不忍心，我很矛盾……而且，我也没有理由再把送出去的礼物，再要回来……”
莉丝抬起头，露出苦涩的微笑：“尊贵的大人，请马上处死我，不要让卡瑞小姐知道我对她曾经产生的恶意，让我死去的时候，还是她的朋友，还是虔诚之章的获得者……”
除了莉丝的缓缓交代，审讯室里鸦雀无声，所有人都静默无语，仿佛在倾听一位堕落者最后的坦白与悔恨。
“莉丝，在黑星佣兵团调查永夜会暗杀我父亲的案件里，你做出了贡献，但你无法战胜内心对邪恶的依恋，辜负了我和卡瑞的期盼。”
阿斯特丽德松了口气，看了看格哈德，微微点头，然后站了起来，“圣主明见，你不需要通过最后绝望的认罪，来感动我，因为你差点伤害到一位教会寄予厚望的提灯人、芬恩助祭、约尔根主教、以及我本人的清誉。”
说着，阿斯特丽德还对着克劳微微致礼：“克劳监察使阁下，您的大公无私与宽厚，让堕落的亚女在这最后一刻，感受到了卡瑞对她的友谊，有了悔意。这不同于那些死不悔改的顽固邪教徒，她在坠入深渊的那一刻，已经放弃了永夜会邪教徒的身份。”
“您的意思是……”克劳低头想了下，露出皮笑肉不笑的表情，“您打算亲自介入对她的最终审判吗？”
“理论上，她是我追查父亲不幸罹难的元凶之一，哪怕她是被自己人告密的，但她依然属于科勒家族的案犯。她触犯了帝国至高无上的法律，乃至科勒家族的尊严。我宣布她的死刑，并要见证她在鹰堡广场前最后的挣扎！”
克劳蠕动着嘴，似乎在组织语言，十几秒后，表情一松，右手捂胸，微微致意：“如您所愿，尊贵的伯爵大人……”
莉丝被走了，而且是被格哈德带走的，因为从这一刻起，莉丝不再是审判庭认定的背叛圣主信仰的叛逆，而是触犯帝国法律的刑事罪徒。
迎接莉丝的，将是希尔德马克女伯爵的愤怒，以及鹰堡的死刑判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