漱玉谷深处,小竹楼内。
莫停杯借由江浸月施展的“水月镜天”之术,望着谷外那群虽忐忑却仍坚守的弟子,逐渐红润起来的唇角不由泛起一丝宽慰的弧度,轻声道:
“见此气象,如见新芽破土、雏凤清声,何愁我三一剑宗不兴旺?前辈们筚路蓝缕铸下的道统……终究不曾堕在我手上。”
江浸月静立一旁,闻言眼底波光微动,心底却无声地泛起一丝涟漪。
三一剑宗真正的基业,早在千年前的劫火中焚作飞灰、散入尘烟了,又何曾真正交到过你手里?
你所接下的,不过是一个沉重而光辉的名号,几页泛黄的谱牒,和一群尚愿相信传说的门人罢了。
如今这三一剑宗的中兴之象,说是他一人呕心沥血、逆天改命搏来的亦不为过,又何须自谦如是?
莫停杯却笑意愈深。
潇潇之后,宗门仍有脊梁挺立,足继大任,更有师妹这般金丹大君坐镇云巅——纵是千年辉煌,又何足道哉?!
一股沛然暖意如朝阳涌遍周身,他缓缓合目。
是时候了。
这个念头浮起,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平静,以及更深处的、无可挽回的决绝。
他并未结印,也未诵咒。对于早已将自身道途推至某种极致境界的他而言,真正的联系,从来不在形式。
他的心神沉入紫府。
这是一片被万丈红尘浊气蚀尽的无尽荒原,天地昏茫,灵气枯绝。
而在九霄极高处,却悬有一点微光,如亘古长存之孤星,明明黯淡如风中残烛,却偏生透着一股斩不断的固执。
那是他与远在数万里之外、三一剑宗剑冢最深处那件东西之间,最后、也是最根本的一丝联系——他的本命元剑“清平”。
在决心踏上这条从未有人成功过的道途之前,他将毕生修为、斩灭万魔的神通、对天地法则的领悟……几乎所有可能惊动凡尘、扰乱红尘证道之行的力量,尽数剥离,封印于“清平”之中。
那柄剑,承载了他作为曾经“最年轻紫府”“当世最强紫府”的一切辉煌与重量,镇于宗门气运之上,也替他承受着责任与孤寂。
此刻,这具残躯已至极限,内忧外患同时爆发,如同即将沉没的破船。
他需要力量,需要足以镇压眼前灾难的力量。
于是,他于这片内心的虚无荒原中,抬头“望”向了那一点微光。
然后,以一种近乎自毁的决绝,亲手掐灭了它。
不是召唤,不是引渡。
而是……斩断!
斩断与束缚在清平之上最后的锁链,取回那份对如今的他而言与至毒猛药无异的力量!
仿佛宇宙初开的第一声轰鸣,却又寂静无声。
万里之外,三一剑宗剑冢深处,那柄悬于无尽剑意之上的古朴长剑清平,猛然发出一声撕裂长空的悲鸣,剑身剧烈震颤,爆发出足以照亮整个深渊的璀璨光华!
封印,解开了!
并非主人温柔的召唤,而是枷锁崩断后,力量遵循着最原始的联系,如同决堤的星河,朝着那个唯一的、正在飞速消亡的坐标疯狂倾泻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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谷中水镜之前,一众弟子的身影忽然微微骚动起来,低语声如细浪层叠涌起。
就在这时,一道清耀玄光自天枢阁方向破空而起——八年来始终镇守经楼顶层的清平剑,此刻竟无人驱使自行离塔,化作流光一道,曳着苍古的道韵,直向江浸月闭关的幽谷深处掠去!
“是清平剑……莫太上的法宝醒了!”一名年轻弟子脱口而出,声音发颤。
神剑过处,无形的威压荡开层云,却在临近弟子们头顶时化作一道温润涟漪,似在安抚,又似警示。
“它去的方向……真的是江太上那里!”
骚动渐响,人群之中已有数人按捺不住向前踏了半步。
就在此刻,一道青影倏然立起,稳步踏上高处一方青石——正是今夜值守弟子之首,韩姓青年。
不同于先前那副惫懒促狭的形象,这名圆脸青年此刻竟是无比沉稳。
其身后那位方脸壮汉眼中却是一副了然的样子。
愈临大事,他这位好兄弟愈是从容镇定。
韩姓青年没有呼喝,只是定定立在石上,青衫被山风拂动,目光如古井无波,却自有一股沉静之气蔓延开来。
与此同时,与他一道的几位值夜弟子也渐渐释放出自己的修为气息。
渐渐地,四下渐起的纷杂人声悄然被压落。
“诸位同门,”他声音清朗,不高却字字入耳,仿佛带着晨钟暮鼓般的肃穆,“可还记得,莫太上每次讲授门规,第一句说的是什么?”
人群中响起几声低低的吸气。不少弟子不由收住了脚步,彼此对望,眼中浮起同样的光芒——那是烙印在三一剑宗弟子魂脉深处的记忆。
“太上说,”韩姓青年声调蓦地一提,如剑鸣清越,却又稳如磐石,“‘非为不动,是不敢轻动;非为无念,是不令妄念摇我道心。’”
他目光扫过一张张年轻而躁动的面孔,声音转沉,如师长叮咛,又如同辈共勉:
“‘三一弟子,心有惊雷而色若寒潭。’今日神剑自行,乃宗门大事,更是考验之时。惊而不乱,观而不躁,方是我辈当有之象。”
话落之时,满场已寂然无声,只余山风过谷,拂动衣袍。
先前骚动的人群渐渐平息下来,诸多弟子相视颔首,默默退回原处,重整衣冠,端正姿态。
虽无人言语,却自有一股庄重沉凝之气弥漫开来,数十人如一人,静静望向玄光消逝的深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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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楼内。
莫停杯猛地绷紧了身体,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闷哼。
肉眼可见的,磅礴如海的淡金色光辉无视了空间的距离,骤然自他周身每一个毛孔喷薄而出!那光芒并不温暖,反而带着一种亘古不变的、属于金石与法则的冰冷与威严!
他枯槁的白发疯狂生长,瞬间铺满床榻,发梢浸染上流金般的光泽。
已经肉眼可见干瘪的皮肤下,仿佛有金色的岩浆在奔流,强行充盈起萎缩的经脉,撑起嶙峋的骨骼。
深可见骨的死气被这股蛮横涌入的伟力粗暴地驱散、压制。
一股令人神魂战栗的恐怖威压以他为中心轰然扩散!
咔嚓!咔嚓!
竹楼四壁,江浸月布下的层层冰晶结界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瞬间布满裂纹。
莫停杯缓缓抬起手,指尖流淌的不再是死气,而是凝练如实质、足以切割空间的淡金色剑意。他微微握拳,感受着这熟悉而又陌生的、足以撼动天地的力量。
然后,他睁开眼。
眸中已无浑浊疲惫,唯有一片深不见底、映照着法则生灭的金色星海。
平静,却再无生机。
随着一声清越的剑鸣,清平剑穿过窗沿,重新飞回主人手中。
当世最强紫府,“清世平劫剑尊”莫停杯,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