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他想象中那种人满为患、充斥着消毒水味和病人呻吟的公立医院不同,这里……
根本就不像个医院。
它更像一座坐落在市中心的、会员制的五星级豪华酒店。
宽敞明亮、挑高至少有二十米的大厅里,铺着能倒映出人影的白色大理石地板。
空气中,没有一丝一毫的药味,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闻起来就非常昂贵的镇静香薰。
(这是什么鬼味道?有点像木头,又有点像茶叶……)
林雨的鼻子不自觉地抽动了一下,这个味道让他感到陌生而又敬畏。
(出门前手贱用【太一】的识物功能搜了一下,好像叫什么‘雪松白茶’复合香薰,是专门给那些有钱到蛋疼的资本家放松神经用的,一小瓶精油的价格,比我上个月的房租还贵。操,连资本主义的空气闻起来都他妈是一股铜臭味。)
大厅中央,没有导诊台和嘈杂的叫号屏幕,只有一个造型如同艺术品般的环形服务台。
几位穿着剪裁合体的白色制服、脸上挂着堪比空姐般标准化微笑的护士,正有条不紊地为几位看起来就非富即贵的访客办理着业务。
头顶上,看不到一根杂乱的线路,只有巨大的、模拟着天空光影变幻的穹顶天幕。
悠扬的的新世纪音乐,从隐藏在墙壁里的音响中缓缓流出,让人感觉自己不是来治病,而是来做一场价格不菲的心灵水疗。
(……妈的,万恶的资本主义。)
林雨愤愤不平地想,同时下意识地抱紧了怀里那个沉甸甸的、用桐木盒子装着的、花了他将近六百块血汗钱的【北海道夕张王】蜜瓜。
他觉得自己抱着的不是一个瓜,而是他未来一个月的生活费。
整理了一下自己身上那件洗得有些发白的T恤,他深吸一口气,迈开步子,朝着那个散发着“生人勿近”气息的服务台走去。
“您好,先生,请问有什么可以帮您?”服务台后,一位长相甜美的护士小姐露出了完美的八颗牙齿标准微笑。
那笑容,温暖、亲切,但又带着一种无形的、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距离感。
“我……我找人。”
林雨被她看得有些不自在,他清了清嗓子,努力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像个走错地方的穷鬼,
“我来探望病人,【拂晓劳动服务有限公司】的员工,叫夜野萤。”
听到【拂晓公司】这个名字,护士小姐脸上的微笑弧度瞬间发生了一丝微不可查的变化,那是一种从“对待普通有钱人”切换到“对待VIP合作伙伴”的职业化表情。
“原来是【拂晓公司】的贵客,请您在这里登记一下您的员工ID。”她麻利地调出一个全息登记界面。
林雨将自己的手机终端放了上去。
“滴——”
【姓名:林雨 / 代号:灰水晶 / 等级:D / 所属部门:C区业务一组】
一行简洁的信息跳了出来。
护士小姐的目光在那个刺眼的“D”级上停留了0.5秒,眼神深处闪过一抹极淡的困惑,但脸上的微笑依旧完美无瑕。
“好的,林先生,已经为您登记完毕。您要探望的夜野萤小姐,在顶楼的A-03号VIP特护病房。祝您探望愉快。”
她甚至都没有提“慰问品”这回事,这让林雨更加确定,钱经理那个老狐狸,从一开始就没打算在这种“非必要”的人情开支上多花一分钱。
林雨只能抱着那个死沉的“觉悟”,在护士小姐那“祝您愉快”的甜美声音中,转身走向了通往VIP病房区的专属电梯。
电梯无声地上升。
林雨看着电梯壁上倒映出影子,自己的脸紧绷而疲惫,像是一团打散的面团。
(别紧张,别紧张,林雨,又不是去面试。)
(只不过是慰问而已,谁没有探望过病人啊?)
(不过慰问的话,应该要个开场白吧,待会儿说啥好呢?)
他心中开始反复演练起待会儿的开场白。
(‘那个……前辈,好点了吗?’——不行,太生硬了。)
(‘身体不要紧吧?’——废话,真要不要紧还能住院吗?)
(‘昨晚……谢谢你了。’——这个好,直接,真诚。但是,说完之后呢?气氛会不会陷入尴尬的沉默?她要是不理我怎么办?我要不要再补一句‘你战斗的样子真的很靓女’?不行不行,她好像不喜欢我那么舔狗的样子……)
就在他胡思乱想、冷汗都快下来的时候,“叮”的一声轻响,电梯门无声地滑开了。
顶楼到了。
这里的走廊,铺着厚厚的、能吸走一切声音的深灰色地毯。
墙壁上挂着一些林雨看不懂的现代艺术画作,空气中那股昂贵的香薰味更加浓郁了。
他根据指示牌,很快便找到了挂着“A-03 / 夜野萤”铭牌的房间。
那扇门,是厚重的、带着金属质感的白色复合材料,看起来更像是什么机密实验室的入口,而不是一间病房的门。
林雨站在门口,抱着那个桐木盒子,像抱着一个随时会爆炸的炸弹。
他做了好几个深呼吸,将内心那八百个不同版本的开场白全部抛到脑后,最后决定——顺其自然,随机应变!
他抬起手,用一种奔赴刑场般的悲壮心情,轻轻地敲了敲门。
“咚,咚,咚。”
门,没有任何声音地,向内侧滑开了。
林雨脸上挂着练习了一路的、介于“愧疚”、“感激”和“社畜式讨好”之间的、极其复杂的微笑,走了进去。
然后,他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了。
整个人,像一尊被瞬间石化的雕像,僵在了门口。
他第一眼看到的,就是那个他此行的目标——夜野萤。
她正半躺在一张巨大的纯白色智能病床上,身边是巨大的落地窗。
窗外,是新海市那如同海市蜃楼般繁华璀璨的城市天际线。
夜野萤的身上穿着一套质地柔软的浅蓝色病号服,那颜色衬得她原本就白皙的皮肤,此刻更是苍白得近乎透明,像一件易碎的、上好的瓷器。
她的左手手背上,插着细细的输液管,淡黄色的药液正通过一根纤细的导管,缓慢地注入她的身体。
她没有看窗外的风景,也没有看床边的任何人,只是虚弱地望着纯白色的天花板。
那双深苍蓝色的眼眸里,失去了往日的锐利,只剩平静。
那是一种林雨从未在她脸上见过的,极致的疲惫与脆弱。
紧接着,林雨的目光,被病床边的另外两个人影所吸引。
(……我操,怎么是她们?!)
他瞬间认了出来。
虽然只是在他入职第一天,在办公室里匆匆扫过一眼,但这两个少女的特征实在是太鲜明了,让他想忘记都难。
一个,就是那个在他工位不远处,用便携锅煮螺蛳粉的粉毛丫头。
此刻,她正坐在床边的一张小凳子上,身上穿着一套极尽华丽之能事的、层层叠叠的洛丽塔裙装,那夸张的裙撑让她看起来像个会走路的奶油蛋糕。
她那头标志性的、如同草莓奶昔般的粉色双马尾,随着她说话的动作一晃一晃的,充满了旺盛的生命力。
她手里正捧着一台最新款的掌上游戏机,眉飞色舞地对着病床上的夜野萤说着什么,似乎在炫耀自己在游戏里新抽到的、某个SSR级别的角色,清脆的笑声和病房里这安静肃穆的气氛格格不入。
而另一个,则与她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正是那个坐在另一个角落,戴着耳机,浑身散发着“生人勿近”气息的“大姐头”。
她穿着一身黑色的、修身的运动外套,留着一头干练的黑色齐肩短发。
此刻,她正笔直地站在窗边,皱着眉头,用一把小巧的水果刀,专注地削着一个苹果。
她的动作一丝不苟,快而精准,削下的苹果皮连贯得像一条红色的丝带,没有一丝一毫的断裂。
她的表情严肃,眼神锐利,仿佛她削的不是苹果,而是在拆解一枚随时可能爆炸的炸弹。
随着林雨这个不速之客的进入,房间里原本还算轻松(虽然基本上都是那个粉毛丫头一个人在说)的谈笑声,戛然而置。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按下了暂停键。
三位少女,六道目光,如同三台功率全开的探照灯,齐刷刷地瞬间聚焦在了那个唯一的异性生物身上。
林雨感觉自己的大脑“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这下怎么办?!自我介绍?!)
他的大脑,在短短一秒钟内,已经因为这突如其来的“社交地狱”而彻底宕机了。
就在他抱着那个昂贵的木盒,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尴尬得几乎要用脚趾在地上抠出一座三室一厅的时候,那个粉色双马尾的元气少女,第一个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寂静。
“哇——!!!”
她眼睛“噌”的一下亮了起来。
她三步并作两步地从床边跳了过来,像一只兴奋的小兔子,蹦到了林雨的面前。
她仰着那张充满了胶原蛋白的可爱小脸,一双好奇的大眼睛忽闪忽闪地上下打量,仿佛想把他从里到外看个通透。
“你!你就是那个传说中的……公司创立以来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男性魔法少女,林雨前辈吧?!”
她的声音,和她的人一样,充满了元气和活力,清脆得像百灵鸟,
“我叫李晴!代号是【赤狐】!请多指教!我听说了哦!你们昨晚在C区的B7站,干了一票超——大的!太帅了吧!”
(……前辈?!我他妈才是新人好吗?!你别乱叫啊!)
林雨被她这声“前辈”叫得老脸一红,心中疯狂吐槽,
(而且,男性魔法少女这个称呼前面能不能别加那么多奇怪的定语啊……)
他被这热情得有些过头的“自来熟”发言,给彻底搞懵了。
而还没等他想好该如何回应这份过于沉重的“赞誉”,另一个冷得足以将空气冻结的声音,从旁边传了过来。
“李晴,退下。”
那个黑色短发的“大姐头”,不知何时已经放下了手中的水果刀,站起了身。
她不动声色地走上前来,将咋咋呼呼的李晴一把拉到了自己的身后,像一只护着幼崽的雌豹,用一种更加充满了审视与不信任的目光,上下扫视着林雨。
她的声音,和她的表情一样,冰冷而又充满了压迫感。
“你就是,【灰水晶】?”
她一字一顿地问道,每一个字都像一颗子弹,
“那个……让萤不惜违规解放【概念契约武装】,也要豁出命去救下来的……新人?”
如果说,李晴的目光是纯粹的好奇。
那么这个名叫陈冰的少女,她的目光里,则充满了毫不掩饰的质疑与敌意。
就在林雨被那股“一热一冷”的双重气场夹击,尴尬得几乎要当场表演一个原地消失术的时候,一个虚弱的声音,从病床上传了过来。
“李晴,陈冰,你们先安静。”
是夜野萤。
她只是平静地开口,没有任何逼迫的气势。
但她的话语,却带着一种属于A级魔法少女的绝对权威,瞬间让病房里那有些嘈杂的气氛,重新归于寂静。
李晴立刻像个被老师点名的学生一样,吐了吐舌头,乖乖地闭上了嘴,但那双好奇的大眼睛,依旧在林雨和夜野萤之间滴溜溜地转个不停。
陈冰也重新抱起了双臂,退到一旁,用那双锐利的眼睛,冷冷地注视着事态的发展。
病房里,只剩下医疗仪器发出的“滴滴”声,以及林雨自己那越来越响亮的心跳声。
林雨下意识地咽了口唾沫,感觉自己的手心已经开始冒汗。
他抱着那个沉甸甸的木盒,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他原本是想在第一时间,就将这份“重礼”献上的,但现在这个气氛,他感觉自己要是敢开口说一句“前辈,这是我给你买的水果”,可能会被陈冰那眼神直接冻成冰雕。
他只能尴尬地将那个几乎花光了他所有积蓄的木盒,轻轻地放在了靠近门口的一张空置的会客茶几上。
动作轻柔得,仿佛那里面装的不是一个瓜,而是一颗炸弹。
他这个小动作,并没有引起病房内其他人的注意。
所有人的焦点,都集中在了即将开口的夜野萤身上。
“【灰水晶】。”
夜野萤开口了,她刻意地、一字一顿地念出了林雨的代号,用这种方式,冷酷地在他和她之间,划下了一道名为“公事公办”的、不可逾越的界线。
“昨晚的事故报告,我检查过了。”
她的声音很轻,很平,像一汪不起波澜的寒潭,却让林雨感觉自己的每一个毛孔都在收缩,
“这次突发的巢穴危机,主要责任方是【应急管理局】的情报失误,这一点,钱经理和白总监会去处理。责任,不在你。”
林雨刚想松一口气,夜野萤接下来的话,却像一把冰冷的手术刀,精准地剖开了他内心最不愿面对的那道伤口。
“但是,”她的话锋一转,“你在这次任务中暴露出的问题,是致命的。”
“临场反应速度,在我带过的所有D级新人里,排倒数第三。”
“战斗意志,几乎为零。在被怪物抓住之前,你的大脑有超过五秒钟的时间是空白的,只知道尖叫。”
“枪法……我甚至不想用‘枪法’这个词来形容你那种堪比天女散花的胡乱射击。”
她的每一句话,都像一颗钉子,狠狠地钉在林雨的自尊心上。
她陈述的都是事实,没有一丝一毫的夸张与贬低,但正是这种纯粹的、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的事实陈述,才最伤人。
林雨感觉自己的脸颊在发烫,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他低着头,像个等待老师训话的小学生。
“一个合格的搭档,意味着可以将自己的后背,毫无保留地交给对方。”
夜野萤的声音,依旧没有任何起伏,她仿佛只是在念一份枯燥的实验报告,
“以你现在的综合水准,我不可能长期带领一个反应速度、战斗意识和心理素质都完全跟不上我的‘累赘’。那不是在执行任务,那是在带着一个定时炸弹上战场。这是对你,对我,也是对整个团队的生命不负责任。”
“所以……”
她顿了顿,终于从天花板上收回了目光,第一次,正眼看向了林雨。
那双深苍蓝色的眼眸里,没有鄙夷,没有嘲讽,只有一片纯粹的冷漠。
她清晰地,说出了自己的最终判决。
“等我休养结束,我会正式向钱经理提交申请。把你,调去跟着【玄铁】,也就是我身边的这位陈冰,或者其他B级魔法少女,重新进行最基础的体能和格斗技巧训练。她们比我更有耐心,也更适合你目前这个阶段。”
这句话,如同一道惊雷,在林雨的脑海里轰然炸响!
整个病房的气氛,瞬间降到了冰点。
李晴脸上的笑容消失了,有些担忧地看了一眼林雨,又看了一眼夜野萤,想说些什么,却被身旁陈冰一个严厉的眼神给制止了。
陈冰的脸上,则露出了一丝“理应如此”的表情。
显然,她完全赞同夜野萤的决定。
夜野萤的话,翻译过来其实很简单,简单到近乎残酷——
“你,林雨,还不够格,做我的搭档。”
(啊?)
这一刻,林雨的脑袋一片空白!
“……”
他怔住了,如同木偶般定在原地,脸上的表情变化莫测。
(……就这么……结束了?)
他突然想起了自己大学时,被损友撺掇着上台表演节目,结果因为紧张,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只能像个傻子一样缩在讲台上,尴尬地傻笑。
他记得,台下那些女同学,看着自己的眼神,也是这样。
充满了失望,冷漠,仿佛在看一个无可救药的笑话。
(笑话……吗?我又一次,变成笑话了?)
(又一次……变成别人的累赘了?)
林雨有些失落,感觉世界都褪色了,
(咋办?对这家伙说声谢谢?说实在不好意思前辈,我给你拖后腿了,抱歉抱歉……)
“……”
开不了口,那股愧疚、自责的感觉揪着心。
林雨不明白,不明白自己什么时候变成这样一个只能整天道歉,整天拖后腿的家伙了。
一股混杂着屈辱与不甘的激流,从他心底最深处猛地冲了上来。
他想起了自己过去那二十六年的人生。
他想起了父母那“恨铁不成钢”的眼神。
想起了妹妹那“永远也追不上”的耀眼光芒。
自己是一直这么没用吗?
自己想要一直这么没用下去吗?
自己难道,真的要连一个比自己小了快十岁的、异国他乡的小女孩,都不如吗?!
这一刻,林雨做出了一个出乎意料的举动。
“前辈……”
他后退一步,双脚并拢,然后对着病床上的夜野萤,深深弯下了腰。
“对不起……”
鞠躬,道歉。
他整个人,就像一把被强行对折的尺子,维持着这个屈辱而又庄重的姿态,一动不动。
“喂!你……你干什么啊?!”
李晴被他这突如其来的举动给吓到了,下意识地就想上前去扶起他。
“别动。”
陈冰却一把按住了她,那双锐利的眼眸死死地盯着正深深鞠躬的林雨,眼神中同样充满了惊疑与不解。
病床上的夜野萤,只是微微睁大了眼睛。
林雨对周围的一切都充耳不闻,只是维持着那个姿势,用一种沙哑而愧疚的声音说道:
“因为我的弱小,我的无能,我的愚蠢……”
“让前辈你,不得不使用那种会削减生命的力量。”
“让你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我为这一切,向你道歉。”
“但是,我不想就这么结束了……”
林雨顿了顿,接着,缓缓地直起了腰,抬起头,
“我不想就这么以一个废物的身份滚蛋……我想要证明自己!”
“不是想要证明自己有多么厉害,只是想要证明我自己……并不是一个一无是处的废物!”
“所以……请再给我一点时间,就到我的试用期结束为止……我会用尽一切办法去变强!”
“两个月后,我会再次站到你面前,接受你的考核。”
“……到时候,如果我还是个只会拖后腿的废物……”
“……不用你开口,我自己,从你面前,滚得越远越好!”
说完这番话,林雨感觉自己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
巨大的羞耻感和脱力感如同潮水般涌来,让他甚至不敢再抬头看任何人的表情。
他手忙脚乱,甚至因为起得太猛,眼前一阵发黑,身体晃了晃,差点没站稳。
他连自己刚才放在茶几上的那个昂贵的木盒都忘了介绍,只是胡乱地又朝着病床的方向,草草地鞠了个躬,语无伦次地说道:
“打……打扰了!十分抱歉!我……我先告辞了!”
说完,他几乎是落荒而逃般地,冲出了这间让他经历了人生中最羞耻的病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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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林雨如同丧家之犬般消失在门口,那扇厚重的白色复合门,如同舞台剧的幕布般重新合上。
病房里,陷入了一种长久的沉默。
空气仿佛都凝固了,安静得只剩下窗外微风拂过的声音。
“……哇喔。”
最终,还是李晴第一个打破了寂静。
她张着樱桃般的小嘴,那双原本总是闪烁着元气光芒的大眼睛,此刻却因为过度震惊而瞪得溜圆,像是两颗剔透的玻璃珠。
她缓缓地转过头,看向身旁的陈冰,用一种梦呓般的语气说道:
“我……我还以为……那种‘要是做不到就让我滚蛋的’漫画桥段,现实世界里是绝对……绝对不可能存在的呢……”
她喃喃自语着,看向那扇紧闭的大门,眼神里充满了某种复杂的情绪。
“哼,有什么用?”
陈冰冷哼一声,抱起双臂,虽然嘴上依旧是那副毫不留情的刻薄腔调,但她那两道如同剑锋般的秀眉,却在不知不觉中,稍微舒展开了一些。
她看向因为过度兴奋而脸颊泛红的李晴,语气严肃地纠正道:
“还有,李晴。我必须纠正你一个严重的错误。不许叫他‘前辈’。从入职时间、任务经验、战斗评级来看,他都是不折不扣、无可争议的‘后辈’。我们,才是他的前辈。职场的规矩,就是规矩,不能乱。明白吗?”
“诶呀!陈冰姐你也太死板了吧!”
李晴不以为意地摆了摆手,像只护食的小猫一样,立刻为自己那独特的称呼辩护起来,
“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嘛!再说了!你们难道不觉得,叫他‘前辈’,才更有意思吗?”
“有意思?”陈冰挑了挑眉,那双锐利的眼眸里,写满了“我完全无法理解你的思维回路”的困惑。
“当然啦!”
李晴理直气壮地挺起她那并不算丰满的胸脯,像个正在进行法庭辩论的律师一样,开始滔滔不绝地解释起来,
“你们想啊!咱们【拂晓公司】创立这么多年,所有的……所有的‘魔法少女’,全都是我们这样青春无敌的美少女,对不对?”
她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陈冰和病床上的夜野萤。
“结果呢?突然!就像神话故事里一样!从石头缝里蹦出来一个纯种大叔,虽然长得还挺清秀的,但比起我们确实算大叔啦~”
“然后呢,他成了我们之中唯一的——男性魔法少女!”
“这难道还不够传说吗?!这难道还不够特殊吗?!光凭‘公司历史上第一个吃螃蟹的男人’这一点,他就已经超越了我们所有人,成为了公司历史上值得被载入史册的‘前辈’了啊!这是对他这份敢为天下先的勇气的尊重!是荣誉的象征!懂不懂啊你这个除了战斗和训练什么都不知道的肌肉笨蛋!”
李晴的这番歪理邪说,虽然听起来充满了强词夺理的诡辩,但却让一向以严谨和纪律著称的陈冰,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强词夺理。”
半晌,陈冰才从牙缝里挤出这么一句话。
“嘿嘿!”
李晴见状,凑到陈冰身边,用胳膊肘顶了顶她,压低了声音,用一种八卦兮兮的语气说道,
“而且啊,陈冰姐你不觉那家伙刚刚的样子很好玩吗?感觉调——教起来的话,应该蛮有意思的吧?都被骂成那样子了,居然还扛下来了呢……”
“……抗压能力,勉强及格。”
陈冰言简意赅地评价道,接着,她看向夜野萤,
“萤,你怎么看?那家伙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了,打算给他个机会吗?”
“……”
夜野萤沉默了足足有半分钟。
然后,才从枕头和被子的缝隙间,发出了一声闷闷的回答。
“我考虑一下吧……”
“说起来……”
李晴那双好奇的大眼睛在房间里扫了一圈,很快便发现了被林雨那个“大笨蛋前辈”遗忘在茶几上的那个、看起来就很有分量的桐木盒子,
“那个笨蛋前辈,好像把东西忘在这里了耶!真是的,连最关键的‘伴手礼’都忘了送出手!这下我们可得替他好好检查一下,万一送的是什么奇奇怪怪的东西,那可就出大糗了!”
她像只发现了新玩具的小猫,一溜烟地跑到茶几旁,有些吃力地抱起了那个看起来就很沉的木盒。
她原本以为,这大概就是没什么新意的营养品礼盒。
但当她看到盒子上那行苍劲有力的汉字时,她不由得歪了歪头,一个字一个字地念了出来:
“【北……海……道……夕……张……王?】”
“这是什么牌子的香皂吗?还是某种高级点心?味道闻起来怎么香香甜甜的?”
她一边说着,一边将鼻子凑到木盒的缝隙处,用力地嗅了嗅,像一只好奇的小狗。
“……你说什么?拿过来我看看。”
陈冰快步走上前,从李晴手里接过了那个木盒。
“……是夕张的蜜瓜啊。”
她用一种不解的语气,喃喃自语道,
“还是‘王’级的……这个东西,我记得应该不便宜啊……它在新海市的官方指导零售价,应该是……”
她打开自己的手机终端,迅速地查询了一下内部的奢侈品采购数据库,然后,倒吸了一口冷气。
“……五百八十八块,一个。”
“五……五百八十八?!”
李晴被这个数字吓得差点跳了起来,她掰着自己的手指头,算了半天,才用一种看疯子一样的眼神,难以置信地惊呼道,
“一个破瓜要五百八十八?!那个笨蛋前辈是疯了吗?!你们不是说他很穷,连房租都交不起,是被钱经理骗进来打黑工的吗?!他哪来这么多钱买这种东西啊?!难道他把公司预支给他的工资全花在这上面了?!”
而病床上的夜野萤,在听到“北海道夕张王”这六个字的时候,她那双原本已经恢复了虚无的眼眸,微微睁大了。
她想起的不是北海道。
她没去过那里,只听她妈妈说过,说那里的夏天是甜的。
她想起的是自己的小时候。
小时候,她住在新海市的地下室里。
墙壁脱了皮,每天的空气里全是霉味儿。
虽然不喜欢这里,但和其他来华夏求生活的难民一样,他们别无选择。
她的爸爸每天会从工地上回来,带回来一身的泥和汗,还有一小笔钱。
有一天,爸爸外面带回来一个瓜。
那瓜很小,皮上还有摔过的疤。
爸爸用那把割电线的刀,把瓜小心地切开。
黄色的汁水渗出来,滴在铺在地上的旧报纸上。
爸爸把最大最黄的那一块给了她,小一块的给妈妈,最边缘的给了自己。
那块瓜不好吃,水很淡,没有什么甜味。
但是吃着吃着,她好像也尝出了甜味。
后来,爸爸从脚手架上摔了下来,人当场就没了。
工头也是个好人,说没有签合同,还是赔了一笔钱。
那笔钱,夜野萤后来数过,不够买四个今天这样的瓜。
再后来,妈妈为了让她继续上学,开始在晚上出门干活。
她不知道妈妈去做什么,只知道她回来的时候,身上总带着一股陌生的、廉价的香水味。
后来,夜野萤拿到了【拂晓公司】的offer。
她知道自己能赚钱了,于是高兴地和妈妈说了这件事情。
那天她们又吃了一次瓜。
妈妈把最大的那块给自己,小一点的放到爸爸的灵位上,只留了剩下来的。
这一次,她感觉瓜确实是甜的。
第二天,妈妈没了。
医生说是突发的心脏病,早就应该做手术。
她看着卡里的好几位数字,说不出话。
钱来晚了,就像很多事情一样。
“……”
夜野萤把身旁的枕头抓了过来,将自己的脸,深深地埋了进去。
病房里很安静。
过了很久,久到李晴以为她已经睡着了,才从枕头下面,传来一声闷闷的、几乎听不见的声音。
“陈冰。”
“嗯。”
“把那个瓜……切了吧。”
陈冰和李晴都愣住了。
“现在?”李晴有些不确定地问。
“……嗯。”
“可是,萤……”
李晴的语气里带着一丝八卦的兴奋和担忧,
“这可是那个笨蛋前辈送的哦。你今天吃了他的瓜,那之前说要把他‘退货’的事……”
枕头下面,又沉默了很久。
仿佛是在做一个非常、非常艰难的决定。
最终,才传来一句轻得像叹息一样的回答。
“……再等等吧。”
夜野萤没有再说下去。
她只是慢慢地从枕头里抬起头。
陈冰已经用那把削苹果皮都不会断的水果刀,将其中一小块瓜,切成了薄薄的一片,递到了她的面前。
夜野萤没有拒绝。
她接过那片薄薄的瓜,放进了嘴里,慢慢地咀嚼着,像是在品尝一件很珍贵、很易碎的东西。
然后,她抬起头,看向窗外那片被高楼大厦切割得支离破碎的天空。
“有些东西……得多‘尝尝’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