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一点三十分,林雨站在了【瑞康生物医疗集团】附属第三医疗中心的自动门前,感觉自己像个误入了高档西餐厅的流浪汉。

和他想象中那种人满为患、充斥着消毒水味和病人呻吟的公立医院不同,这里……

根本就不像个医院。

它更像一座坐落在市中心的、会员制的五星级豪华酒店。

宽敞明亮、挑高至少有二十米的大厅里,铺着能倒映出人影的白色大理石地板。

空气中,没有一丝一毫的药味,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闻起来就非常昂贵的镇静香薰。

(这是什么鬼味道?有点像木头,又有点像茶叶……)

林雨的鼻子不自觉地抽动了一下,这个味道让他感到陌生而又敬畏。

(出门前手贱用【太一】的识物功能搜了一下,好像叫什么‘雪松白茶’复合香薰,是专门给那些有钱到蛋疼的资本家放松神经用的,一小瓶精油的价格,比我上个月的房租还贵。操,连资本主义的空气闻起来都他妈是一股铜臭味。)

大厅中央,没有导诊台和嘈杂的叫号屏幕,只有一个造型如同艺术品般的环形服务台。

几位穿着剪裁合体的白色制服、脸上挂着堪比空姐般标准化微笑的护士,正有条不紊地为几位看起来就非富即贵的访客办理着业务。

头顶上,看不到一根杂乱的线路,只有巨大的、模拟着天空光影变幻的穹顶天幕。

悠扬的的新世纪音乐,从隐藏在墙壁里的音响中缓缓流出,让人感觉自己不是来治病,而是来做一场价格不菲的心灵水疗。

(……妈的,万恶的资本主义。)

林雨愤愤不平地想,同时下意识地抱紧了怀里那个沉甸甸的、用桐木盒子装着的、花了他将近六百块血汗钱的【北海道夕张王】蜜瓜。

他觉得自己抱着的不是一个瓜,而是他未来一个月的生活费。

整理了一下自己身上那件洗得有些发白的T恤,他深吸一口气,迈开步子,朝着那个散发着“生人勿近”气息的服务台走去。

“您好,先生,请问有什么可以帮您?”服务台后,一位长相甜美的护士小姐露出了完美的八颗牙齿标准微笑。

那笑容,温暖、亲切,但又带着一种无形的、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距离感。

“我……我找人。”

林雨被她看得有些不自在,他清了清嗓子,努力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像个走错地方的穷鬼,

“我来探望病人,【拂晓劳动服务有限公司】的员工,叫夜野萤。”

听到【拂晓公司】这个名字,护士小姐脸上的微笑弧度瞬间发生了一丝微不可查的变化,那是一种从“对待普通有钱人”切换到“对待VIP合作伙伴”的职业化表情。

“原来是【拂晓公司】的贵客,请您在这里登记一下您的员工ID。”她麻利地调出一个全息登记界面。

林雨将自己的手机终端放了上去。

“滴——”

【姓名:林雨 / 代号:灰水晶 / 等级:D / 所属部门:C区业务一组】

一行简洁的信息跳了出来。

护士小姐的目光在那个刺眼的“D”级上停留了0.5秒,眼神深处闪过一抹极淡的困惑,但脸上的微笑依旧完美无瑕。

“好的,林先生,已经为您登记完毕。您要探望的夜野萤小姐,在顶楼的A-03号VIP特护病房。祝您探望愉快。”

她甚至都没有提“慰问品”这回事,这让林雨更加确定,钱经理那个老狐狸,从一开始就没打算在这种“非必要”的人情开支上多花一分钱。

林雨只能抱着那个死沉的“觉悟”,在护士小姐那“祝您愉快”的甜美声音中,转身走向了通往VIP病房区的专属电梯。

电梯无声地上升。

林雨看着电梯壁上倒映出影子,自己的脸紧绷而疲惫,像是一团打散的面团。

(别紧张,别紧张,林雨,又不是去面试。)

(只不过是慰问而已,谁没有探望过病人啊?)

(不过慰问的话,应该要个开场白吧,待会儿说啥好呢?)

他心中开始反复演练起待会儿的开场白。

(‘那个……前辈,好点了吗?’——不行,太生硬了。)

(‘身体不要紧吧?’——废话,真要不要紧还能住院吗?)

(‘昨晚……谢谢你了。’——这个好,直接,真诚。但是,说完之后呢?气氛会不会陷入尴尬的沉默?她要是不理我怎么办?我要不要再补一句‘你战斗的样子真的很靓女’?不行不行,她好像不喜欢我那么舔狗的样子……)

就在他胡思乱想、冷汗都快下来的时候,“叮”的一声轻响,电梯门无声地滑开了。

顶楼到了。

这里的走廊,铺着厚厚的、能吸走一切声音的深灰色地毯。

墙壁上挂着一些林雨看不懂的现代艺术画作,空气中那股昂贵的香薰味更加浓郁了。

他根据指示牌,很快便找到了挂着“A-03 / 夜野萤”铭牌的房间。

那扇门,是厚重的、带着金属质感的白色复合材料,看起来更像是什么机密实验室的入口,而不是一间病房的门。

林雨站在门口,抱着那个桐木盒子,像抱着一个随时会爆炸的炸弹。

他做了好几个深呼吸,将内心那八百个不同版本的开场白全部抛到脑后,最后决定——顺其自然,随机应变!

他抬起手,用一种奔赴刑场般的悲壮心情,轻轻地敲了敲门。

“咚,咚,咚。”

门,没有任何声音地,向内侧滑开了。

林雨脸上挂着练习了一路的、介于“愧疚”、“感激”和“社畜式讨好”之间的、极其复杂的微笑,走了进去。

然后,他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了。

整个人,像一尊被瞬间石化的雕像,僵在了门口。

他第一眼看到的,就是那个他此行的目标——夜野萤。

她正半躺在一张巨大的纯白色智能病床上,身边是巨大的落地窗。

窗外,是新海市那如同海市蜃楼般繁华璀璨的城市天际线。

夜野萤的身上穿着一套质地柔软的浅蓝色病号服,那颜色衬得她原本就白皙的皮肤,此刻更是苍白得近乎透明,像一件易碎的、上好的瓷器。

她的左手手背上,插着细细的输液管,淡黄色的药液正通过一根纤细的导管,缓慢地注入她的身体。

她没有看窗外的风景,也没有看床边的任何人,只是虚弱地望着纯白色的天花板。

那双深苍蓝色的眼眸里,失去了往日的锐利与冰冷,只剩平静。

那是一种林雨从未在她脸上见过的,极致的疲惫与脆弱。

紧接着,林雨的目光,被病床边的另外两个人影所吸引。

(……我操,怎么是她们?!)

他瞬间认了出来。

虽然只是在他入职第一天,在办公室里匆匆扫过一眼,但这两个少女的特征实在是太鲜明了,让他想忘记都难。

一个,就是那个在他工位不远处,用便携锅煮螺蛳粉的粉毛丫头。

此刻,她正坐在床边的一张小凳子上,身上穿着一套极尽华丽之能事的、层层叠叠的洛丽塔裙装,那夸张的裙撑让她看起来像个会走路的奶油蛋糕。

她那头标志性的、如同草莓奶昔般的粉色双马尾,随着她说话的动作一晃一晃的,充满了旺盛的生命力。

她手里正捧着一台最新款的掌上游戏机,眉飞色舞地对着病床上的夜野萤说着什么,似乎在炫耀自己在游戏里新抽到的、某个SSR级别的角色,清脆的笑声和病房里这安静肃穆的气氛格格不入。

而另一个,则与她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正是那个坐在另一个角落,戴着耳机,浑身散发着“生人勿近”气息的“大姐头”。

她穿着一身黑色的、修身的运动外套,留着一头干练的黑色齐肩短发。

此刻,她正笔直地站在窗边,皱着眉头,用一把小巧的水果刀,专注地削着一个苹果。

她的动作一丝不苟,快而精准,削下的苹果皮连贯得像一条红色的丝带,没有一丝一毫的断裂。

她的表情严肃,眼神锐利,仿佛她削的不是苹果,而是在拆解一枚随时可能爆炸的炸弹。

随着林雨这个不速之客的进入,房间里原本还算轻松(虽然基本上都是那个粉毛丫头一个人在说)的谈笑声,戛然而置。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按下了暂停键。

三位少女,六道目光,如同三台功率全开的探照灯,齐刷刷地、带着审视、好奇、困惑、以及一丝不易察色的戒备,瞬间聚焦在了那个唯一的异性生物身上。

林雨感觉自己的大脑“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我操!这是什么情况?!探病居然还能撞上多人在线副本的吗?!钱经理你个老王八蛋!你他妈在邮件里也没说清楚还有别人啊!)

(这下怎么办?!自我介绍?!我是谁?!我在哪?!我要干什么?!啊啊啊啊啊好麻烦!我现在假装走错房间,然后从这三十层楼高的窗户跳下去,还来得及吗?!)

他的大脑,在短短一秒钟内,已经因为这突如其来的“社交地狱”而彻底宕机了。

就在他抱着那个昂贵的木盒,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尴尬得几乎要用脚趾在地上抠出一座三室一厅的时候,那个粉色双马尾的元气少女,第一个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寂静。

“哇——!!!”

她眼睛“噌”的一下亮了起来,那光芒,就像哥伦布发现了新大陆,又像是动物园的饲养员终于见到了传说中的珍稀保护动物。

她三步并作两步地从床边跳了过来,像一只兴奋的小兔子,蹦到了林雨的面前。

她仰着那张充满了胶原蛋白的可爱小脸,一双好奇的大眼睛忽闪忽闪地、毫无顾忌地上下打量着林雨,仿佛想把他从里到外看个通透。

“你!你就是那个传说中的……公司创立以来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男性魔法少女,林雨前辈吧?!”

她的声音,和她的人一样,充满了元气和活力,清脆得像百灵鸟,

“我叫李晴!代号是【赤狐】!请多指教!我听说了哦!你们昨晚在C区的B7站,干了一票超——大的!太帅了吧!”

(……前辈?!我他妈才是新人好吗?!你个粉毛丫头别乱叫啊!)

林雨被她这声“前辈”叫得老脸一红,心中疯狂吐槽,

(而且,男性魔法少女这个称呼前面能不能别加那么多奇怪的定语啊!听起来也太羞耻了吧!还有……帅什么帅啊,我只是单方面被殴打而已啊……)

他被这一连串信息量巨大的、热情得有些过头的“自来熟”发言,给彻底搞懵了。

而还没等他想好该如何回应这份过于沉重的“赞誉”,另一个冷得足以将空气冻结的声音,从旁边传了过来。

“李晴,退下。”

那个黑色短发的“大姐头”,不知何时已经放下了手中的水果刀,站起了身。

她不动声色地走上前来,将咋咋呼呼的李晴一把拉到了自己的身后,像一只护着幼崽的雌豹,用一种更加充满了审视与不信任的目光,上下扫视着林雨。

她的声音,和她的表情一样,冰冷而又充满了压迫感。

“你就是,【灰水晶】?”

她一字一顿地问道,每一个字都像一颗冰冷的子弹,

“那个……让萤不惜违规解放【概念契约武装】,也要豁出命去救下来的……新人?”

如果说,李晴的目光是纯粹的好奇。

那么这个名叫陈冰的少女,她的目光里,则充满了毫不掩饰的、对林雨这个“麻烦制造者”的质疑与敌意。

被这一热一冷、一前一后的双重气场夹击,林雨感觉自己就像一个被两面高墙夹在中间的三明治,连呼吸都变得困难了起来。

他只能抱着那个花了他十分之一家当的木盒,扯动着嘴角,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充满了“弱小、可怜又无助”的笑容。

就在林雨被那股“一热一冷”的双重气场夹击,尴尬得几乎要当场表演一个原地消失术的时候,一个虚弱的声音,从病床上传了过来。

“李晴,陈冰,你们先安静。”

是夜野萤。

她只是平静地开口,没有任何逼迫的气势。

但她的话语,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属于A级魔法少女的绝对权威,瞬间让病房里那有些嘈杂的气氛,重新归于寂静。

李晴立刻像个被老师点名的学生一样,吐了吐舌头,乖乖地闭上了嘴,但那双好奇的大眼睛,依旧在林雨和夜野萤之间滴溜溜地转个不停。

陈冰也重新抱起了双臂,退到一旁,用那双锐利的眼睛,冷冷地注视着事态的发展。

病房里,只剩下医疗仪器发出的、有节奏的“滴滴”声,以及林雨自己那越来越响亮的心跳声。

(……来了,最终审判的时候到了。)

林雨下意识地咽了口唾沫,感觉自己的手心已经开始冒汗。

他抱着那个沉甸甸的木盒,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他原本是想在第一时间,就将这份“重礼”献上的,但现在这个气氛,他感觉自己要是敢开口说一句“前辈,这是我给你买的水果”,可能会被陈冰那冰冷的眼神直接冻成冰雕。

他只能尴尬地将那个几乎花光了他所有积蓄的木盒,轻轻地放在了靠近门口的一张空置的会客茶几上。

动作轻柔得,仿佛那里面装的不是一个瓜,而是一颗炸弹。

他这个小动作,并没有引起病房内其他人的注意。

所有人的焦点,都集中在了即将开口的夜野萤身上。

“【灰水晶】。”

夜野萤开口了,她刻意地、一字一顿地念出了林雨的代号,用这种方式,冷酷地在他和她之间,划下了一道名为“公事公办”的、不可逾越的界线。

“昨晚的事故报告,我检查过了。”

她的声音很轻,很平,像一汪不起波澜的寒潭,却让林雨感觉自己的每一个毛孔都在收缩,

“这次突发的巢穴危机,主要责任方是【应急管理局】的情报失误,这一点,钱经理和白总监会去处理。责任,不在你。”

林雨刚想松一口气,夜野萤接下来的话,却像一把冰冷的、淬了毒的手术刀,毫不留情地、精准地剖开了他内心最不愿面对的那道伤口。

“但是,”她的话锋一转,“你在这次任务中暴露出的问题,是致命的。”

“临场反应速度,在我带过的所有D级新人里,排倒数第三。”

“战斗意志,几乎为零。在被怪物抓住之前,你的大脑有超过五秒钟的时间是空白的,只知道尖叫。”

“枪法……我甚至不想用‘枪法’这个词来形容你那种堪比天女散花的胡乱射击。”

她的每一句话,都像一颗冰冷的钉子,狠狠地钉在林雨的自尊心上。她陈述的都是事实,没有一丝一毫的夸张与贬低,但正是这种纯粹的、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的事实陈述,才最伤人。

(……别说了别说了别说了……我错了前辈……我回去努力训练就是了……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莫欺中年穷好吧?)

林雨感觉自己的脸颊在发烫,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他低着头,像个等待老师训话的小学生。

“一个合格的搭档,意味着可以将自己的后背,毫无保留地交给对方。”

夜野萤的声音,依旧没有任何起伏,她仿佛只是在念一份枯燥的实验报告,

“以你现在的综合水准,我不可能长期带领一个反应速度、战斗意识和心理素质都完全跟不上我的‘累赘’。那不是在执行任务,那是在带着一个定时炸弹上战场。这是对你,对我,也是对整个团队的生命不负责任。”

“所以……”

她顿了顿,终于从天花板上收回了目光,第一次,正眼看向了林雨。

那双深苍蓝色的眼眸里,没有鄙夷,没有嘲讽,只有一片纯粹的、如同在看待一件不合格产品的、绝对的冷漠。

她缓缓地、清晰地,说出了自己的最终判决。

“等我休养结束,我会正式向钱经理提交申请。把你,调去跟着【玄铁】,也就是我身边的这位陈冰,或者其他B级魔法少女,重新进行最基础的体能和格斗技巧训练。她们比我更有耐心,也更适合你目前这个阶段。”

这句话,如同一道惊雷,在林雨的脑海里轰然炸响!

整个病房的气氛,瞬间降到了冰点。

李晴脸上的笑容消失了,有些担忧地看了一眼林雨,又看了一眼夜野萤,想说些什么,却被身旁陈冰一个严厉的眼神给制止了。

陈冰的脸上,则露出了一丝“理应如此”的表情。

显然,她完全赞同夜野萤的决定。

夜野萤的话,翻译过来其实很简单,简单到近乎残酷——

“你,林雨,还不够格,做我的搭档。”

(啊?)

这一刻,林雨的脑袋一片空白!

“……”

他怔住了,如同木偶般定在原地,脸上的表情变化莫测。

(……就这么……结束了?)

他突然想起了自己大学时,被损友撺掇着上台表演节目,结果因为紧张,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只能像个傻子一样缩在讲台上,尴尬地傻笑。

他记得,台下那些女同学,看着自己的眼神,也是这样。

充满了失望,冷漠,仿佛在看一个无可救药的笑话。

(笑话……吗?我又一次,变成笑话了?)

(又一次……变成别人的累赘了?)

林雨有些失落,感觉世界都褪色了,

(咋办?对这家伙说声谢谢?说实在不好意思前辈,我给你拖后腿了,抱歉抱歉……)

“……”

开不了口,那股愧疚、自责的感觉揪着心。

林雨不明白,不明白自己什么时候变成这样一个只能整天道歉,整天拖后腿的家伙了。

一股混杂着屈辱与不甘的激流,从他心底最深处猛地冲了上来。

他想起了自己过去那二十六年的人生。

他想起了父母那“恨铁不成钢”的眼神。

想起了妹妹那“永远也追不上”的耀眼光芒。

自己是一直这么没用吗?

自己想要一直这么没用下去吗?

自己难道,真的要连一个比自己小了快十岁的、异国他乡的小女孩,都不如吗?!

这一刻,林雨做出了一个出乎意料的举动。

“前辈……”

他后退一步,双脚并拢,然后对着病床上的夜野萤,深深弯下了腰。

“对不起……”

鞠躬,道歉。

他整个人,就像一把被强行对折的尺子,维持着这个屈辱而又庄重的姿态,一动不动。

“喂!你……你干什么啊?!”

李晴被他这突如其来的举动给吓到了,下意识地就想上前去扶起他。

“别动。”

陈冰却一把按住了她,那双锐利的眼眸死死地盯着正深深鞠躬的林雨,眼神中同样充满了惊疑与不解。

病床上的夜野萤,更是因为眼前这超出了她认知范围的一幕,而彻底愣住了。

她那张苍白的小脸上,第一次,浮现出了名为“错愕”与“难以置信”的表情。

她甚至下意识地想从床上坐起来,却因为牵动了伤口而发出一声压抑的痛哼。

而林雨,对周围的一切都充耳不闻。

他只是维持着那个姿势,用一种沙哑而愧疚的声音说道:

“因为我的弱小,我的无能,我的愚蠢……”

“让前辈你,不得不使用那种会削减生命的力量。”

“让你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我为这一切,向你道歉。”

“但是,我不想就这么结束了……”

林雨顿了顿,接着,缓缓地直起了腰,抬起头。

那双疲惫与涣散的黑色眼瞳里,充满了燃烧的钢铁般的坚定。

“我不想就这么以一个废物的身份滚蛋……我想要证明自己!”

“不是想要证明自己有多么厉害,只是想要证明我自己……并不是一个一无是处的废物!”

“所以……请再给我一点时间,就到我的试用期结束为止……我会用尽一切办法去变强!”

“两个月后,我会再次站到你面前,接受你的考核。”

“……到时候,如果我还是个只会拖后腿的废物……”

“……不用你开口,我自己,从你面前,滚得越远越好!”

吼完这番话,林雨感觉自己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

巨大的羞耻感和脱力感如同潮水般涌来,让他甚至不敢再抬头看任何人的表情。

他手忙脚乱,甚至因为起得太猛,眼前一阵发黑,身体晃了晃,差点没站稳。

他连自己刚才放在茶几上的那个昂贵的木盒都忘了介绍,只是胡乱地又朝着病床的方向,草草地鞠了个躬,语无伦次地说道:

“打……打扰了!十分抱歉!我……我先告辞了!”

说完,他几乎是落荒而逃般地,冲出了这间让他经历了人生中最羞耻的病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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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林雨那个充满了悲壮与决绝的背影,如同丧家之犬般消失在门口,那扇厚重的白色复合门,如同舞台剧的幕布般重新合上。

病房里,陷入了一种长久的沉默。

空气仿佛都凝固了,安静得只剩下窗外微风拂过的声音,以及医疗仪器上,那代表着夜野萤平稳心跳的“滴滴”声。

“……哇喔。”

最终,还是李晴第一个打破了这份能让普通人得社交恐惧症的寂静。

她张着樱桃般的小嘴,那双原本总是闪烁着元气光芒的大眼睛,此刻却因为过度震惊而瞪得溜圆,像是两颗剔透的玻璃珠。

她由衷地吐出了这么一个充满了敬佩与不可思议的单音节。

她缓缓地转过头,看向身旁的陈冰,又看了看病床上那个同样处于宕机状态的夜野萤,用一种梦呓般的语气说道:

“我……我还以为……这种只有在《周刊少年Jump》上连载的、主角在悬崖边上对着夕阳大喊‘我命由我不由天’的热血漫画桥段,现实世界里是绝对……绝对不可能存在的呢……”

她喃喃自语着,看向那扇紧闭的大门,眼神里充满了某种复杂的情绪。

那里面有被震撼到的崇拜,有被那份笨拙却真诚的决心所感动的兴奋,甚至还有一丝……

怜悯。

“林雨前辈……意外地,是个很有骨气的笨蛋啊!可恶……我开始有点喜欢他了!”

“哼,光有骨气有什么用。”

陈冰冷哼一声,抱起双臂,虽然嘴上依旧是那副毫不留情的刻薄腔调,但她那两道如同剑锋般的秀眉,却在不知不觉中,稍微舒展开了一些。

她看向因为过度兴奋而脸颊泛红的李晴,语气严肃地纠正道:

“还有,李晴。我必须纠正你一个严重的错误。不许叫他‘前辈’。从入职时间、任务经验、战斗评级来看,他都是不折不扣、无可争议的‘后辈’。我们,才是他的前辈。职场的规矩,就是规矩,不能乱。明白吗?”

“诶呀!陈冰姐你也太死板了吧!”

李晴不以为意地摆了摆手,像只护食的小猫一样,立刻为自己那独特的称呼辩护起来,

“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嘛!再说了!你们难道不觉得,叫他‘前辈’,才更有意思吗?”

“有意思?”陈冰挑了挑眉,那双锐利的眼眸里,写满了“我完全无法理解你的思维回路”的困惑。

“当然啦!”

李晴理直气壮地挺起她那并不算丰满的胸脯,像个正在进行法庭辩论的律师一样,开始滔滔不绝地解释起来,

“你们想啊!咱们【拂晓公司】创立这么多年,所有的……所有的‘魔法少女’,全都是我们这样的、货真价实的、青春无敌的美少女,对不对?”

她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陈冰和病床上那个用被子蒙住头的夜野萤。

“结果呢?突然!就像神话故事里一样!从石头缝里蹦出来一个纯种大叔,虽然长得还挺清秀的,但比起我们确实算大叔啦~”

“然后呢,他成了我们之中唯一的——男性魔法少女!”

“这难道还不够‘传说’吗?!这难道还不够‘特殊’吗?!光凭‘公司历史上第一个吃螃蟹的男人’这一点,他就已经超越了我们所有人,成为了公司历史上值得被载入史册的‘前辈’了啊!这是对他这份‘敢为天下先’的勇气的尊重!是荣誉的象征!懂不懂啊你这个除了战斗和训练什么都不知道的肌肉笨蛋!”

李晴的这番歪理邪说,虽然听起来充满了强词夺理的诡辩,但却让一向以严谨和纪律著称的陈冰,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强词夺理。”

半晌,陈冰才从牙缝里挤出这么一句话。

但她的语气里,却已经没了之前那么强硬的反对意味。

显然,李晴这套“歪理”,从某种奇怪的角度,居然说服了她。

“嘿嘿!”

李晴见状,知道自己的“歪理”已经成功动摇了对方,立刻得意地像一只偷吃了小鱼干的猫一样笑了起来。

她凑到陈冰身边,用胳膊肘顶了顶她,压低了声音,用一种八卦兮兮的语气说道:

“而且啊,陈冰姐,你不觉得……刚才他那个样子,虽然又傻又狼狈,但真的……很有男人的担当吗?明明都已经被萤欺负……啊不,是被萤训得体无完肤了,居然还能鼓起勇气说出那样的话来。至少,比我们之前遇到的那些只会耍帅、一到关键时刻就掉链子的所谓‘精英’,要可靠多了吧?”

“……意志力,勉强及格。”

陈冰言简意赅地评价道,算是默认了李晴的说法。她的目光,转向了病床上那个从刚才开始,就用被子蒙住头,一言不发的“风暴中心”。

“萤,你怎么看?”她的语气重新变得严肃起来,“他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了。虽然光靠吼是打不倒污染物的。但如果连尝试的机会都不给他,似乎也说不过去。毕竟,他那份觉悟,是真的。”

“……”

夜野萤沉默了足足有半分钟。

然后,才从枕头和被子的缝隙间,发出了一声闷闷的回答。

那声音里,带着一丝认命般的无奈。

“……まだまだだね(还差得远呢)。”

“说起来……”

李晴那双好奇的大眼睛在房间里扫了一圈,很快便发现了被林雨那个“大笨蛋前辈”遗忘在茶几上的那个、看起来就很有分量的桐木盒子,

“那个笨蛋前辈,好像把东西忘在这里了耶!真是的,光顾着耍帅,连最关键的‘伴手礼’都忘了送出手!这下我们可得替他好好检查一下,万一送的是什么奇奇怪怪的东西,那可就出大糗了!”

她像只发现了新玩具的小猫,一溜烟地跑到茶几旁,有些吃力地抱起了那个看起来就很沉的木盒。

她原本以为,这大概就是某种公司发的、统一采购的、没什么新意的营养品礼盒。

虽然包装看起来很高级,但里面的东西,大概率也就是些合成蛋白棒、或者高能量营养液之类的、充满了工业味道的玩意儿。

但当她看到盒子上那行苍劲有力的、充满了异国风情的汉字时,她不由得歪了歪头,一个字一个字地念了出来:

“【北……海……道……夕……张……王?】”

“这是什么牌子的香皂吗?还是某种高级点心?味道闻起来怎么香香甜甜的?”

她一边说着,一边将鼻子凑到木盒的缝隙处,用力地嗅了嗅,像一只刚刚断奶的、对世界充满了好奇的小狗。

然而,当她念出这几个字的时候,一直保持着沉默的陈冰,身体却不约而同地,猛地一僵!

那反应,不像猫,更像一头久经沙场的猎犬,突然嗅到了某种极不寻常的气味。

“……你说什么?拿过来我看看。”

陈冰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难以置信的惊愕。

她快步走上前,从李晴手里接过了那个木盒。当她看清楚上面那行熟悉的金色烫金字样时,她那张万年不变的冰山脸上,也露出了名为“错愕”的表情。

“……是夕张的蜜瓜啊。”她用一种复杂的、混合着震惊与不解的语气,喃喃自语道,“还是‘王’级的……这个东西,我记得应该不便宜啊……它在新海市的官方指导零售价,应该是……”

她打开自己的手机终端,迅速地查询了一下内部的奢侈品采购数据库,然后,倒吸了一口冷气。

“……五百八十八块。一个。”

“五……五百八十八?!”

李晴被这个数字吓得差点跳了起来,她掰着自己的手指头,算了半天,才用一种看疯子一样的眼神,难以置信地惊呼道,

“一个破瓜要五百八十八?!那个笨蛋前辈是疯了吗?!你们不是说他很穷,连房租都交不起,是被钱经理骗进来打黑工的吗?!他哪来这么多钱买这种东西啊?!难道他把公司预支给他的工资全花在这上面了?!”

而病床上的夜野萤,在听到“北海道夕张王”这六个字的时候,她那双原本已经恢复了虚无的深苍蓝色眼眸,再一次,猛地睁大了。

那六个字,像一把生了锈的钥匙,强行撬开了她记忆深处那道早已被她封死的、名为“故乡”的大门。

她想起了自己已经去世的妈妈。

她记得自己很小的时候,妈妈总会提到那个位于的札幌乡下老家。

妈妈说,每年夏天,她那个那个总是板着脸、不苟言笑的爷爷,都会从自家的田里,郑重其事地摘下一个最新鲜、最香甜的蜜瓜,用后院那口老井里冰冷的井水镇上一整天,然后在晚饭后,用一把传家的短刀,小心翼翼地将它切成小块,第一块,总是会递给她这个家里最小的孙女。

那种甜到心坎里、带着阳光和泥土味道的、独一无二的香气,是她对“家”这个词,最深刻、也是最后的记忆。

夜野萤她并不能体会这种感觉,也没有那种乡下的记忆,毕竟从她出生开始,北海道那里好像就变得乱七八糟了。

稍微有的记忆的时候,她就一直随着爸爸妈妈离开了故土,在大陆讨生活。

而等到自己终于成为魔法少女,能够帮助他们安定下来的时候,爸爸妈妈早已积劳成疾,不久就离开了她。

子欲养而亲不待……

(ママ(妈妈)……)

夜野萤感觉心头酸酸的,她再度想起了那个人,脑海中回忆起那张脸。

她记得,每当妈妈提起这件事情的时候,对方那张饱经风霜、美丽的脸上,总会充满一种孩童般的、蕴含着幸福回忆的满足。

于是,她缓缓地从床上坐了起来,不顾手背上输液针传来的阵阵刺痛,死死地盯着陈冰手中那个充满了妈妈童年回忆与故乡气息的桐木盒子。

一股莫名的暖意,狠狠地撞上了她内心最深处、那片连她自己都不愿去触碰的柔软角落。

(……那个菜鸟啊……)

夜野萤感觉自己的眼眶,不受控制地,开始发热。

她赶紧低下头,一把将身旁的枕头抓了过来,死死地抱在怀里,将自己那有些失态的脸,深深地埋了进去,强行让自己冷静下来。

李晴和陈冰对视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神中,读懂了彼此的想法。

她们都非常默契地,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

过了许久,李晴才小心翼翼地、用一种试探性的语气,轻声问道:

“那个……萤,关于林雨前辈的事……你,真的……还打算把他推给别人吗?他刚才,可是为了能继续做你的搭档,才那么拼命的啊。”

夜野萤抱着枕头,身体在被子里缩成了一团,沉默了足足有半分钟。

“……我的决定,不会改变。”

“诶?”李晴和陈冰都愣住了。

“以他现在的水平,继续跟着我,只会被B级以上的任务撕成碎片。”

夜野萤的声音,重新恢复了冷静,

“接下来的两个月,按照我最初的决定,将他交给陈冰,进行最严酷的、地狱式的体能与格斗技巧强化训练。李晴,你负责教他所有型号的【制式灵能兵装】的使用方法、战场通讯礼仪等等魔法少女必备的技能。”

她顿了顿,将被子拉得更高了,只露出一双深蓝色的眼眸。

“两个月后,试用期结束,我会亲自对他进行最终考核。”

“如果他能通过……”

她沉默了许久,似乎在做一个极其艰难的决定。

“……我就认可他,有作为我的‘临时’搭档,继续执行任务的资格。”

“那……如果他通不过呢?”李晴紧张地追问道。

夜野萤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但她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已经清晰地写出了答案。

如果通不过,就滚蛋。

“听到了吗?这就是萤的决定。”

陈冰转向李晴,用一种不容置疑的、属于“魔鬼教官”的语气说道,

“从明天开始,通知那个笨蛋,每天早上五点,C-3训练场集合。迟到一秒,当天的训练量,加倍。”

“啊?五点?!”李晴发出一声哀嚎,“那不是连睡懒觉的时间都没有了吗?!”

“你有意见?”陈冰一个眼刀飞了过去。

“没……没有!”李晴立刻立正站好,像个等待检阅的士兵。

夜野萤听着她们的对话,将脸更深地埋进了柔软的枕头里。

她感觉自己的脸,有些发烫。

(……哼,就给你两个月的时间好了。)

(……反正,你也绝对不可能做到的。)

她在心里,用这种方式,傲娇地、固执地说服着自己。

但不知为何,她的嘴角,却悄悄地勾起了如同初雪般转瞬即逝的弧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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