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雨是在一阵灵魂被撕裂的幻痛中惊醒的。

阳光透过“蜂巢”公寓墙壁上那一道狭窄的、仅能透进一线微光的条形窗,在他的眼皮上投下了一道刺眼的光斑。

他猛地从床上坐起身,额头上满是冰冷的汗珠,心脏在胸腔里“咚咚咚”地狂跳,仿佛下一秒就要从喉咙里蹦出来。

(……不是梦。)

他不需要掐自己的大腿来确认。

那股混合着腐烂淤泥与铁锈的恶臭,仿佛还残留在他的鼻腔深处;

皮肤上,那种被冰冷黏滑的、令人作呕的感觉,依旧清晰得让他浑身的汗毛都不受控制地倒竖起来;

还有……

还有她倒在他怀里时,那轻得不可思议的小身体……

这一切,都比他活了二十六年所经历的任何事情,都要来得真实。

林雨下意识地掀开自己那身廉价的T恤,低头看向自己的身体。

皮肤光滑,没有任何伤痕。

昨夜在相位灵躯上感受到的、那种仿佛骨头都要被勒断的剧痛,没有在他的本体上留下一丁点青紫色的淤痕。

(……居然,没有物理伤害反馈吗?)

他愣住了。

这与他之前的猜想完全不同。

但这并没有让他感到丝毫庆幸,反而涌上一种更深沉的寒意。

那种疼痛是真实的,那种被怪物抓住的屈辱感是真实的,那种濒死的绝望感也是真实的。

这些东西没有留下物理的伤疤,但它们像一把烧红的刻刀,直接烙印在了他的灵魂之上。

他挣扎着从床上爬起来,感觉身体的每一个关节,都在发出不堪重负的“咯吱”声。

(……妈的,早知道前天就不去那家‘富侨足道’按什么‘帝王尊享套餐’了,按的时候是爽,现在这点酸痛,跟昨晚那比起来,简直就是毛毛雨。)

他一边活动着僵硬的脖子,一边伸手拿起床头柜上的手机。

那已经不是他用了五年的、屏幕裂得像蜘蛛网一样的旧货了。

这是一台崭新的【华威MATE 90】,闪烁着金属光泽。

拿到第一个月工资的当天,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冲进电子商城,花了三千块,换掉了那台象征着他过去五年“失败者”身份的旧手机。

当他撕开新手机屏幕上那层保护膜时,感觉自己就像是撕掉了过去那段灰暗的人生。

就在他感慨之际,手机“嗡嗡”地震动了一下。

一条新的消息,来自那个他现在最不想看到的名字——【钱经理】。

林雨认命地叹了口气,点开了那条消息。

一行行充满了资本主义“人文关怀”的宋体字,以全息投影的形式,浮现在了他那乱糟糟的狗窝半空中:

【林雨同志(代号:灰水晶),早上好。】

【关于昨夜B7废弃站点的‘B级特殊灾害’处理任务,你的表现,公司高层已经收到了相关报告。虽然过程中出现了一些……小小的意外,但结果是好的。你作为新人,在A级执行员的带领下,成功完成了对B级污染巢穴的净化,这份战绩,值得肯定。】

(肯定?肯定个屁!老子差点连魂儿都吓飞了!还小小的意外?!上百头怪物围殴叫小小的意外?!你们公司对‘意外’的定义是不是有什么误解?!)

林雨的内心在疯狂吐槽,但还是耐着性子继续往下读。

【鉴于此次任务的特殊性,以及可能对你造成的较大心理与精神冲击,经公司研究决定,特此为你批复48小时全薪带薪休假,用于身体恢复与精神状态的自我调整。请务必放松心情,劳逸结合,公司不提倡无效加班与疲劳作战。】

【另:今日下午14:00前,请抽空代表我们C区业务一组,前往【瑞康生物】附属第三医疗中心,探望正在休养中的【黑曜石】同志。她的恢复状况,关系到我们全组下一阶段的任务规划,请务必转达我们全体同事对她的关心与问候。】

【祝,身体健康,工作顺利。】

【——拂晓劳动服务(新海)有限公司 C区一组经理 钱彦之】

林雨盯着那行“代表我们C区业务一组”,看了足足十秒钟。

(……我他妈……)

他差点没忍住把这台新手机给砸了。

(这老狐狸!说得比唱得还好听!什么叫“代表”?这不就是让我一个人跑腿吗?!还他妈是强制性的!连个“麻烦你”之类的客套话都没有!这是命令!这是赤裸裸的、利用职权的压榨!)

他的怒火,在看到“全薪带薪休假”这几个字时,稍微平息了一点点。

但一想到要去医院面对那个萝莉前辈,他的头就开始隐隐作痛。

(……不过,话说回来,去看看她,好像也是应该的。)

林雨的脑海里,不受控制地浮现出昨晚那一幕——在那片璀璨的蓝色光雨中,她如同神明般强大,却又在最后,脆弱得像一片羽毛,倒在了自己的怀里。

(……是啊,人家是为了救我才变成那样的。于情于理,都该去道个谢。)

这个念头一旦产生,就像藤蔓一样缠住了他的思绪。

他烦躁地抓了抓自己那因为几天没洗而油腻腻的头发,心中开始盘算起一个无比现实的问题。

探病,总不能空着手去吧?

虽然钱经理没说,但这是最基本的人情世故。可自己现在……

他点开手机银行App,看着那个到账还不到三天、如今已经大幅缩水的数字——

【账户余额:¥ 6,550.00】

(唉,到手一万五,给家里打了五千,换手机花了三千,去泡脚爽了一次五百,再加上这几天的交通和吃饭……花钱如流水啊……)

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感觉自己那刚刚“富裕”了没两天的心,就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地揪了一下,重新回到了贫穷的边缘。

---

下午一点,林雨站在了“蜂巢”B7区楼下一家看起来颇具规模的水果店门口,陷入了人生中最艰难的一次抉择。

这家店,是他能在附近找到的看起来最“体面”的店了。

左手边,是“本日特价”区。

一堆堆品相不怎么样的苹果、香蕉和橘子被随意地堆在篮子里,标签上用红色的马克笔写着醒目的“5元/斤”。

(这个好,便宜,实惠。买上十斤,堆成一座小山,看起来分量又足,又能体现我这个工薪阶层的淳朴与真诚……)

他的目光,又不受控制地飘向了右手边。

那里是“精品礼盒”区。

一尘不染的玻璃冷藏柜里,静静地躺着一串串颗粒饱满、如同紫水晶般的“阳光玫瑰”葡萄,一颗颗圆润硕大的、粉嫩得像少女脸颊的“白凤”水蜜桃。

而在冷藏柜最顶层,用一个精致的桐木盒子单独包装的,是一个网纹均匀得如同艺术品的、巨大的黄皮蜜瓜。

铭牌上,用隽秀的书法写着四个字——【北海道夕张王】。

它的价格标签,也和它的名字一样,高贵冷艳,不食人间烟火。

【北海道夕张王】蜜瓜:¥ 588 / 个

林雨感觉自己的呼吸都停滞了。

(抢钱啊?!这他妈吃的是水果吗?!这吃的是金子吧?!一个破瓜要我将近六百块?!我他妈上个月打零工的总收入都没这么多!这玩意儿吃了是能长生不老还是能原地飞升啊?!)

他内心的天平,开始剧烈地摇摆。

理智告诉他,买特价区的,心意到了就行。人家一个A级王牌,什么好东西没见过?不会在乎这个。

但情感的魔鬼,却在他耳边低语:

“她可是为了救你,才强行解放了那种一看就要折寿的恐怖大招!人家一口血都吐出来了!你就提着一袋五块钱一斤的烂苹果去探病?!你好意思吗?!你那点可怜的男性尊严不会痛吗?!”

“いらっしゃいませ(欢迎光临)。”

一个略带沙哑、苍老但温和的声音打断了他的天人交战。

林雨抬头,这才发现店主并不是他想象中的那种精明的中年妇女,而是一位头发花白、身形有些佝偻、正用一块干净的白毛巾仔细擦拭着苹果的老人。

他的动作很慢,很认真,仿佛他擦的不是苹果,而是一件珍贵的瓷器。

“啊……老爷爷,我……我随便看看。”林雨尴尬地挠了挠头。

老人抬起头,浑浊但和善的眼睛在林雨身上扫了一眼,笑了笑,露出一口整齐的假牙。他的中文说得有些生硬,带着一股明显的、属于异乡人的口音:“小伙子,是给女朋友……买礼物吗?”

“呃……不是不是,”林雨连忙摆手,“是送一个……同事兼前辈。”

“哦?”老人似乎来了兴趣,“男的女的啊?”

“女的……比我小一些,但很厉害。”林雨含糊地回答。

“是吗……”老人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目光落在了那个价值588的【北海道夕张王】蜜瓜上,眼神里流露出一丝复杂的、混杂着怀念与伤感的情绪。“……是‘那边’来的孩子吧?”

“那边?”林雨一愣。

“日本。”老人说出这两个字时,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

林雨更惊讶了:“老爷爷您怎么知道?”

“呵呵,”老人自嘲地笑了笑,“现在还能在新海市拼命工作的日本年轻人,还能是为了什么呢?不就是为了那张比金子还贵的‘永久居留许可’吗?我当年……也是这么过来的。”

他放下手中的苹果,用那双布满皱纹的手,轻轻抚摸着装着蜜瓜的那个桐木盒子,眼神悠远得仿佛穿透了时间。

“小伙子,你是2020年以后出生的吧?你们这一代人,大概只在历史书上读到过那件事……‘平成末年的大沉降’。”

(大沉降?历史课上好像确实讲过……)林雨努力回忆着。

“一晃眼,都快三十年了啊……”老人感慨道,仿佛陷入了久远的回忆,“现在是2050年了。三十年前,我们那个岛国啊……先是一场史无前例的大地震,把整个本州岛都撕裂了。然后,仿佛是天罚一样,板块开始加速沉积,除了最北边的北海道和一些零零散散的礁石,剩下的地方,全都……沉到了海里。”

他的声音很平静,却让林雨感到一阵莫名的心悸。

“家没了,国家也没了。更可怕的是,那些建在海边的核电站……几十座‘发光的棺材’就那么沉进了海里,把近海都变成了死地。全世界都吓坏了,没人敢靠近。”

“那时候,是你们华夏……”老人说到这里,语气里第一次带上了一丝真正的感激,“是你们的‘女娲补天’计划,用当时最先进的机器人和我们完全无法理解的技术,一座座地将那些‘棺材’封印了起来。从那以后,我们这些幸存下来的日本人,就成了没有国家的难民,只能往大陆跑……往朝鲜半岛跑,或者来你们这儿。”

“华夏这些年,也确实厉害啊。”老人摇了摇头,语气复杂,“厚积薄发,现在整个东亚,都得看着你们的脸色。连半岛那边,都成了你们的‘卫星国’,年年都要来朝贡呢。”

林雨呆呆地听着,这些宏大的历史叙事,从一个普通的水果店老板嘴里说出来,带给他一种前所未有的、强烈的真实感。

“所以啊,小伙子,”老人拍了拍那个木盒,“你知道为什么这个瓜,要卖这么贵吗?”

林雨摇了摇头。

“因为它,是真正用我们故乡的、北海道的土壤,用保留下来的旧种子,种出来的。产量很少,运过来更不容易。它对我们这些回不去家的老家伙来说,已经不只是水果了。”

老人抬起头,用那双浑浊的眼睛,认真地看着林雨。

“它是一片,已经沉到海底的、故乡的味道。”

这一刻,林雨终于明白了。

他明白了夜野萤那冷漠外表下,对“永久居留资格”那近乎偏执的渴望,究竟源于何处。

他想起了昨晚那道深蓝色的光。

他想起了她挡在自己身前时,那娇小而又坚定的背影。

他想起了她倒在自己怀里时,那令人心慌的、微弱的心跳。

(……她没有家了。)

这个念头,像一把锥子,狠狠地刺痛了他的心脏。

“……老爷爷,”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感到陌生的、沙哑的决绝,“这个……我要了。”

“……好。”老人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缓缓地点了点头。

当林雨用新手机上那清晰明亮的界面进行支付,听到那声清脆的“支付成功”提示音,看着自己账户余额瞬间从六千多块,跳水到五千多块时,他感觉自己的心脏,真的像是被活生生剜掉了一块肉。

(虽然感觉好像有哪里不对……但,夜野萤那个家伙,应该会喜欢这个东西吧?)

林雨这样暗戳戳地想着,

(夜野萤……你个小坏蛋前辈……你要是敢说一句‘我不喜欢吃哈密瓜’,老子……老子就当场给你跪下,求你吃完!)

他一边在心里悲壮地发着誓,一边朝着地铁站的方向走去。

就在这时,母亲张丽华的视频通话请求,不合时宜地弹了出来。

林雨手忙脚乱,赶紧将那个贵得离谱的木盒藏到身后,然后找了个看起来比较干净的广告牌作为背景,清了清嗓子,才接通了视频。

“喂,妈。”

“儿子啊!吃饭了没?”电话那头,母亲的声音一如既往地洪亮,但今天的语气里,明显带着一股压抑不住的喜悦。

“吃了吃了,在外面跟同事吃工作餐呢。”林雨面不改色地撒着谎,小心翼翼地调整着摄像头角度,生怕自己身后那个破旧的公交站牌露出来。

“哦,那就好……对了儿子!你昨天打回来的那五千块钱,我跟你爸收到了!你这孩子,刚上班哪来这么多钱啊?是不是预支的工资啊?跟你说,工作要慢慢来,可千万别为了钱干什么傻事啊!”

母亲的话语里,虽然充满了担忧,但那份欣慰与骄傲,却是怎么也藏不住的。

林雨听着,一股暖流涌上心头,瞬间冲淡了刚才因为买瓜而带来的“割肉之痛”。

“妈,你放心吧。”他吸了吸鼻子,用一种故作轻松的语气说道,“我们公司福利好,发的奖金多。这钱你们就安心拿着,想买什么买什么,别省着。我这边够用。”

“哎哟,我儿子就是有出息了!”母亲在那头笑得合不拢嘴,“行行行,我们不跟你客气!对了,你爸昨天还念叨,说怕你手头紧,又给你打了两千块过去,让你别省着,该花的就花。你收到了没?”

“收到了,我正想跟你们说呢,”林雨拒绝得斩钉截铁,“妈,你让爸把那钱收回去,我这边真不缺。你们二老把身体照顾好,比什么都强。”

这是他第一次,不是因为逞强,而是因为真的有了底气,拒绝了家里的资助。

虽然这份底气,是用差点没命换来的。

“哎哟,我儿子就是懂事!”母亲在那头欣慰地笑了起来,“行,那我就让你爸……对了,你妹妹小雪昨晚也念叨你来着,说你找了新工作,听起来挺厉害的,让你有空带她去你们公司参观参观呢……”

(参观?!可别!)

林雨吓出了一身冷汗,赶紧打了个哈哈:“我们这儿保密级别高,不行不行……妈,我这边同事叫我了,好像又要开会了,先不说了啊!挂了挂了!”

他仓皇地挂断电话,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成年人的世界,真是麻烦透顶啊。)

他苦笑着摇了摇头,抱着那个价值588块的“觉悟”,走进了通往【瑞康生物】附属第三医疗中心的地下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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