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索恩维克一个不大不小的地方小节庆，雨水节，感恩圣主对大地的垂怜。
科勒家族被迁封到希尔德马克后，一切都要从头开始，修缮斯科格费尔河的水利灌溉设施，就成了重中之重。这是希尔德马克领唯一拿的出手的肥沃之地，也是之后每一任希尔德马克伯爵必须关心的事。
大面积的翻耕还在斯科格费尔河谷平原上展开，适当的补水或是排水，可以让冰雪融化后的耕地更适合耕种。
一大早，来自索恩维克大教堂的洗罪典礼马车，就停到了提灯人旅店前。
雷娜特为了卡瑞以后尽可能得到教会的宽厚对待，将那些“可以让圣主愉悦”的洗罪仪式推荐项目全都购买了，从而享受到索恩维克大教堂专门的上门服务。
驻足围观的索恩维克民众都很好奇，他们极少看到一个即将洗罪的亚女，还能得到如此高规格的待遇，不禁暗想这次的倒霉鬼，会不会是领地某家宫廷贵族或是大富商家的人。
成为亚女的羞耻与噩梦，或许对普通人来说，无异于家庭的巨大灾难。但对于上流阶层而言，只要“诚意”足够，那教会依然能感受到圣主对不洁之人竭力挽救的那份怜悯意志——大人物家受宠的子嗣，即使成了亚女，大不了足不出户，也能舒舒服服过完一辈子。
不过，上流阶层的子嗣成为亚女或是感染腐化病，本就少见。毕竟亚女都是腐化病没有得到及时治疗，发展到绝境的畸形产物，也只有肮脏贫穷低贱的生活环境，才更容易成为腐化病恶化的温床。
“记住莉丝说的话，三天的禁闭忏悔期，尽量不要吃东西！他们会把水瓶里的泉水，换成蜂蜜水，也尽可能用大号的瓶子，这样喝一半的话，不算违反虔诚。如果实在饿了，敲击墙壁三下，负责在外观察的人会走开，但只有一次机会……”
雷娜特也不避讳，直接当着莉丝的面，向卡瑞交代自己向教会购买“高级洗罪服务”的内容，每说一句，都会让莉丝五味杂陈。
“觉得不公平吗？”卡瑞对着铜镜，最后检查自己的装束，见一边的莉丝情绪很低落，于是笑着拍了下对方的肩膀，“放心吧，我也不会为此沾沾自喜。琳内娅小姐之前说过一句提灯人名言：只要你面对的是人，任何事情都可以讨价还价。”
“不，我一点都不嫉妒。”莉丝垂下头，在额头画着三角圣礼，“欧拉院长说过，人间的不公平，其实都是圣主安排好的，因为每个人的命运，都是有因果的……卡瑞小姐是我见过的最善良最好的人，是苏拉关注的神眷之子，有资格得到这些关爱，甚至更多！”
“同样一件事，放在琳内娅小姐的嘴里，和你说出来，总会是不同的味道……”卡瑞撇了下嘴角，对莉丝那种对苏拉虔诚到骨子里的性格，也是逐渐习惯了。
“卡瑞小姐，这件裙子，以后真得归我了吗？”莉丝捏着裙摆，偷偷看了下镜子，还有些惶恐。
莉丝现在的礼裙，从里到外，都是雷娜特花费重金临时赶制的，同样是质量上乘的细羊绒布料和雪棉布，为的就是配合卡瑞的洗罪仪式。不知道背后动用了多少女工，只用了不到一天，就缝制出来。
按照这次索恩维克大教堂的“推荐”安排，作为卡瑞洗罪过程的“虔诚羁绊”，拥有虔诚之章的莉丝也要出席卡瑞的洗罪仪式。她将在卡瑞禁闭期间，在外面的独立礼拜堂里祈祷三天。
“你应该问苏拉，莉丝……也许你说得对，一切都是苏拉安排好了的，我成为亚女，而你是我的命运锁扣，陪我走过洗罪的荆棘之路。”
卡瑞回过身，笑看着面前拘谨不安的灰发亚女，伸出了手。
“卡瑞小姐，我很开心！”莉丝的眼泪一下就出来，扑到了黑色短发少女的身上，紧紧拥抱着对方，“我会用我的虔诚，为你荡开一切邪恶的指染！”
一声短促的号角吹奏，在旅店外响起，时间到了。卡瑞按照“最顶级洗罪仪式”的要求，和莉丝手牵手，走出了房间。
雷娜特作为亚女的家属，今天的打扮极为朴素，甚至还用一张黑纱，把整个头都盖住了——这是新生亚女洗罪仪式的一个环节，在没有完成洗罪之前，亚女是不能看到家人的脸，不然会把不幸和污垢传染给身边人。
但是，再如何包装光鲜的顶级洗罪仪式，都不过是规训亚女的开始。
竭尽一切去压制、践踏亚女本人的尊严，用每一个细节仪式感，让她们不得不深信自己和这个苏拉庇佑的洁净世界格格不入，乃至她们的家人，都要付出沉重的代价。
雷娜特，在过去两天里，已经为卡瑞的洗罪仪式，总共花掉了一万五千克朗。即便是价格飞涨的当下，也相当于一万公斤的谷物了，可以让冰莓村上下男女老少吃上至少两个月。
其实，雷娜特在采购完谷物和卡瑞所需的必要魔药后，就没钱了，甚至还借了里奇和琳内娅不少，这一万五千克朗都是阿斯特丽德伯爵代为支付的。
……
洗罪典礼马车停在了华丽的索恩维克大教堂正门前，被黑纱盖住头的卡瑞，和莉丝手牵手，穿过两排修士组成的通道，慢慢走进了教堂的主祭厅。
卡瑞的身体在颤抖，甚至距离她最近的某位高级修女，都能听到她沉重而凌乱的呼吸——教士们很满意，因为他们觉得卡瑞在害怕，这才是正常的反应。
圣主伟大意志降临的索恩维克大教堂，会给世上所有罪孽身心施加无形的鞭笞。这里的烛光，会炙烤一切不洁的灵魂。这里的圣唱，会让血肉浸润黑暗邪念的人痛不欲生。
身着华丽长袍的约尔根主教，带着严肃的表情，走到了并排站立的卡瑞和莉丝面前，用沾满圣水的石楠枝条，两人头上各洒了几下。
“卡瑞，天生的不洁与罪孽的扭曲之女，又得苏拉关爱的可宽恕之提灯人。现在，我代行苏拉的圣言，为你洗罪。我念一句，你念一句，不得迟疑，不得错漏。”
约尔根很满意现在卡瑞现在战栗恐惧的样子，他不由得抬起头，看向了璀璨的主祭厅穹顶，那描绘着苏拉拯救世人的彩画，是如此的绚丽神圣。
他只是不知道，从走下马车的那一刻开始，卡瑞就五感迷失了，那颤抖的身体，只是在反抗来自混沌诅咒的恶意。
透过朦胧的黑纱，卡瑞眼里的索恩维克大教堂，已经变成了阴森恐怖的黑域巨兽的腹腔。到处都是血淋淋的、蠕动的肠壁和血肉团。
每一道人言，都是刺耳的嘶吼，搅碎耳道，刺入鼓膜，让人胆颤。每一道光，都是诡异的扭曲流彩，撕裂着眼球，在体内延伸着难以抑制的疼痛。
就连现在牵着的莉丝的手，在卡瑞的触感里，都变成了沾满血水的黏糊糊的糜烂骨爪。
也只有雷娜特，才知道卡瑞现在进入了什么状态，但她无能为力，甚至都不能向其他人解释，或是要求给卡瑞服下镇魂药剂。
“卡瑞小姐……”莉丝能感觉到卡瑞此刻即将崩溃的情绪，赶紧握紧了对方的手，压低了声音，“约尔根主教大人让你重复他的话。”
“我知道。”卡瑞喘着气，轻声呻吟着，“约尔根主教阁下念一句，我念一句，不能迟疑，不能错漏。”
约尔根点点头，从一边的主祭手里，接过了一本包装精致的书，深呼一口气，开始一句句念唱。而卡瑞要做的，就是把这些洗罪祈祷词里的人称，用“我”来替代。
「锈蚀的子宫里渗入邪妄的残光，淤塞着黑暗孕出的荒诞，诞下我不洁的身与罪孽的心。
攀爬过男子与女子之间的峭壁，指缝嵌满禁忌的碎骨，额前凝结受污的血盐。
请将我钉入诫碑，警示那身窃取月潮的骨肉，剜出眼眶里扭曲的星。
请赐予我沉重的膝，在圣座下跪出虔诚的沟壑，接住圣言者靴底的泥。
我听见了，那来自天上，仁慈的圣主未抛弃蝼蚁的证言。
祂的每一句梦语，必将在心中种下驱邪的种子，只要想念，必然开出洁净的花蕾。
愿我忏悔的眼泪，能垫平圣主神冠上的微瑕，重回祂恩惠的怀抱，得救这糜烂已久的心灵……」
繁长的《圣言·洗罪祈祷》终于结束，灯火辉煌的主祭厅两侧，身穿洁白衣衫的唱诗班幼童们，开始了抑扬顿挫的念唱，现场的气氛庄重又不失温情，一切皆是体会苏拉的宽厚温柔。
“送入祈祷室，在圣像的凝视下，尽显你的虔诚和忏悔之意吧。莉丝，与苏拉签下虔诚约定的人，你将在隔壁的礼拜堂，继续为卡瑞祈祷，将她拉出罪欲的深渊……”
约尔根合上了手中的书本，价值上万克朗的最顶级洗罪仪式，终于走完了最麻烦的一步。莉丝松开了卡瑞的手，朝着前方美轮美奂的苏拉圣像深深低头。
剩下的，就看卡瑞自己的表现了，并最终由约尔根主教判定洗罪是否完美，是否还要再来一次。
当然，由希尔德马克伯爵亲自见证的洗罪仪式，必然是完美而无法挑剔的，这一万克朗里，至少有六千克朗属于约尔根主教本人——作为卡瑞的洗罪主持人，他要承受更多的不洁污染，理应得到补偿。
一把烧红的烙铁缓缓靠近，在卡瑞的左手背烙下了一个象征亚女的洗罪烙印。焦味和青烟，还有微弱的炙烤声，在明亮的圣烛光芒下扩散。
手背的亚女洗罪烙印，手心的提灯人印记，就是亚女提灯人复杂而无法摆脱的双重身份。有尊崇高贵的一面，也有抹不去的世界恶意。
阿斯特丽德今天身着宫廷礼拜裙，在格哈德格哈德和维达尔男爵的陪同下，站在距离约尔根不远的观礼台阶上，静静地注视着下方颤抖不已的卡瑞，轻轻叹了口气。
卡瑞被两名修女左右扶着，走进了一侧的通道，雷娜特在额头画着三角圣礼，终于松了口气。她能想象卡瑞被五感迷失折磨的痛苦，但卡瑞终归没有在之前的流程中出什么岔子。
……
“伯爵大人，现在我们可以去喝点圣茶了……”
约尔根笑看着远去的卡瑞，扭过头，对阿斯特丽德发出了邀请。可是，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就看见正前方的教堂正门里，走进了一前四后、四名身穿武装修士服的男子。
他认得这个人，是审判庭驻希尔德马克领的最高代表，中级监察使，克劳，教会五阶腐生使徒。那站在主祭厅里的高大身躯，隐隐散发着一丝微弱的腐臭。
审判庭的人出现，无论是普通的修士或修女，甚或是观礼的阿斯特丽德等人，表情都微微一变，感到有些不适。
“克劳监察使，您有什么事吗？”
约尔根的眉头皱了下，但很快就露出笑容，亲自迎了上去——中级监察使，等同主教级别，和约尔根平级，但在某些场合中，说出的话比约尔根还好使。
身材高大、长着鹰钩鼻子、表情冷漠的审判庭中级监察使，看都没看一眼约尔根，只是环视着主祭厅里的众人，最后目光落在了阿斯特丽德的脸上，随后微微点头致意。
“接到举报，抓捕玷污圣像与圣座的邪恶异教徒。”
克劳走到缩在一边瑟瑟发抖的莉丝面前，嘴角出现一丝冷酷的微笑，手轻轻一挥，跟随而来的两名审判庭监察修士，就抓住了莉丝的双肩。
这一幕，不光让雷娜特全身一震，就连约尔根和阿斯特丽德，都目瞪口呆。
被吓得身体发软的莉丝，看了眼脸色苍白的雷娜特，慢慢低下头，死死咬着嘴唇，然后被拖了出去。
“谁是雷娜特？”
克劳转过身，再次环视在场的人，左手摩挲着腰间剑柄的配重球，鹰一样的视线在人群里逐一扫过。
雷娜特恢复了平静，掀掉了头上的黑纱，走到主祭厅的中央，那与众不同的娇小身体，在璀璨的灯光下，显得异常醒目。
“你是莉丝的雇主，一起走吧。”说着，克劳又把头转向了一侧的某条通道，“卡瑞，邪教徒的亲密接触者，也有包庇莉丝的重大嫌疑，需要接受审判庭的问询。”
雷娜特看了眼阿斯特丽德，露出一丝祈求，然后主动走向了出口。
“克劳监察使，卡瑞是战胜邪教徒的提灯人，得到奥尔韦大主教阁下关注，以及希尔德马克伯爵的亲自褒奖。她正在倾听圣主的聆讯，圣礼是不能打断的！”
收到女伯爵的眼神暗示，约尔根也忍不住了，直接挡住克劳，毫不畏惧地和对方对视起来。审判庭是权力很大，但在他主导的索恩维克大教堂里，他也必须维护自己的尊严。
克劳笑了笑，用手在额头画出三角圣礼：“理解，这是您亲自主持的洗罪仪式，但如果出现什么污垢，将有损约尔根主教大人的清名……希望她的忏悔来自真心，而不是来自其他人的遮掩。”
说完，克劳转身而去，来得嚣张，去得更嚣张。
阿斯特丽德的眉头越皱越紧，十几秒后，抬起了小手：“格哈德勋爵、维达尔男爵，我们先去鹰堡休息，看看情况。”
走出几米，少女伯爵又停住了脚，回头看向脸色很不好的约尔根：“主教大人，作为苏拉最虔诚的子民，我们不至于被黑暗蒙蔽了双眼，您说是吗？我很想知道，是谁举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