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败的单间里,时间仿佛凝固了。

唯一能证明时间流动的,是那从窗帘缝隙里顽强透入的几道光柱,无数细微的尘埃在其中疯狂舞动,如同他内心纷乱却无处可去的焦虑。

他做的第一件事不是起身,指尖触碰到屏幕,冰冷的触感顺着神经末梢蔓延开来。

屏幕亮起,幽白的光打在他脸上,没有任何新消息的提示图标。

最后一条信息,依旧停留在他自己发出的那句卑微的询问:

【伊老板,抱歉前段时间突然有事没法联系。您那边还需要人手吗?我随时可以回来。】

下面,是一片死寂的空白,未读,也未回。

等待了许久,旁边那个灰色的“已读”标识,无声地宣告着结局。

(果然……还是不行。)

一种沉重到几乎实体化的失落感,猛地覆盖下来,压得他喘不过气。

失去餐馆的工作,远不止是失去一份微薄的收入那么简单。

那家油腻嘈杂,弥漫着饭菜烟火气的小馆子,那个说话粗声粗气却会在炒菜间隙顺手给他多舀一勺的伊老板,那里虽然劳累,却有一种粗糙的真实感,一种按劳取酬的简单逻辑。

而现在,这根线也断了。

房租、水电、药费……

他下意识地拉开床头柜的抽屉,那几盒廉价的几乎是靠着意志力在发挥药效的止痛药和缓解心悸的药片已经见底,瓶身轻飘飘的,晃一晃都发不出多少声响。

(必须找到工作,上次的那些钱根本撑不了多久。)

这个念头像烧红的烙铁,烫得他一个激灵,猛地从床上坐起。

他强迫自己走到房间角落那个的洗手间。

拧开水龙头,生锈的管道发出呜咽声,流出自来水。

他掬起一捧,狠狠拍打在脸上。

冰冷的水刺激得他皮肤刺痛,却也带来了一丝短暂的清醒。

他抬起头,看向墙上那面布满水渍和裂纹的镜子。

镜中的少年,脸色依旧偏向苍白,却不再是那种气沉沉的灰白,反而透出一种细腻的瓷质感,薄弱却泛着莹润的微光。

这是龙沁语那昂贵到令人咋舌的疗养强行注入他体内浮于表面的生机。

眼眶下那浓重得化不开的青黑阴影也淡去些许,转化为一种更为朦胧的倦意,如同初春湖面上未散的薄雾,反而为他平添了几分惹人怜惜的脆弱。

眼神深处,焦虑与惊惶仍在,却被一层因身体不适稍稍缓解而带来的朦胧困意所柔和,像蒙了一层水汽的玻璃,雾蒙蒙的,减弱了其中的尖锐,反而显得有些茫然的乖巧。

原本干裂起皮的嘴唇,如今只是显得有些缺乏水分,颜色是极淡的粉,像早春最先绽放的樱花瓣,柔软而无害。

这张脸,依旧清晰地书写着易碎与“需要被小心呵护”,却奇异地褪去了几分不幸,转化成一种近乎精致的让人忍不住想轻轻触碰又怕将其碰坏的脆弱美感。

(这副样子……谁会雇我?)

自我怀疑再次噬咬着他的内心,但他没有时间沉溺于情绪。

生存的本能驱动着他,他深吸了一口房间里已经变得清新些的空气,开始重复那套早已熟悉却屡屡碰壁,每一次都耗尽他所有勇气的流程。

他坐在那把瘸腿的椅子上,弓着背,旧手机屏幕的光映亮了他紧绷的脸。

手指因为紧张和虚弱而微微颤抖,点在屏幕上时常滑错位置。

他打开那些五花八门的兼职APP,搜索栏里输入的关键词永远是那么几个:“日结”、“短工”、“无经验”、“附近”。

屏幕上跳出来的信息五花八门,大多闪烁着不靠谱的气息。

家教要求“名校毕业”、“经验丰富”、“能快速提分”,他连初中都没读完。

搬运货物、展会搭建之类的体力活,要求“身强力壮”、“能吃苦耐劳”,看到他那副风一吹就倒的样子就会直接pass。

发传单的地点远在城市的另一端,交通费和时间成本算下来可能入不敷出,而且结款常常拖拉。

便利店、快餐店店员看似简单,但大多要求办理健康证并能长期稳定工作,面试者看到他那不算健康的脸色和闪烁的眼神时,目光里总会带上审视和犹豫,结果不言而喻。

他像一个在沙漠里寻找绿洲的绝望旅人,明知道希望渺茫,却不得不一遍遍拨通那些陌生的号码,每一个电话拨出去前,他都要做很久的心理建设,深呼吸,试图让声音听起来更正常一些,不那么虚弱,不那么紧张。

“您…您好,我看到您发布的……”

“抱歉啊,我们这边已经招满了。”

“请问…对体力要求高吗?我可能…”

“我们需要的是能立刻上手、力气大的,搬货卸货你能行吗?不行就别浪费时间了。”

“喂?喂?听得见吗?……我信号不好……”

拒绝,各种各样的拒绝,冰冷的、客气的、粗暴的。

每被拒绝一次,他周身的空气就好像更冷凝一分,房间也似乎变得更加狭**仄。

时间一分一秒地无情流逝,窗外的日头渐渐升高,已近中午。

手机屏幕因为长时间亮着而发烫,电量标志也开始闪烁告急,他徒劳地刷新着页面,期望能有合适的机会出现,但映入眼帘的始终是那些他已经浏览,甚至联系过却失败的信息。

胃部的空痛愈发尖锐,带来一阵阵熟悉的眩晕感。

白牧沐知道这是低血糖的症状。

他扶着粗糙的水泥墙壁,几乎耗尽了所有力气般地坐到冰冷的床上,目光空洞地望着窗外被窗框切割成一个个小块灰蓝色的天空。

世界的喧嚣从楼下隐约传来,这一切都仿佛来自另一个遥远的维度,与他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罩。

(为什么……这么难?)

他蜷缩起身体,将脸深深埋进膝盖里,试图汲取一点微不足道的、自欺欺人的温暖。

拳头死死地攥紧,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的软肉里,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他试图用这肉体的疼痛来对抗和转移内心那几乎要将他撕裂的绝望和窒息感。

...................................................

此刻,龙沁语正身处城市的另一端,毗邻着风景最优美的镜湖区域,坐落着龙家的主宅。

这并非一栋简单的别墅,而是一片占地极广,戒备森严的中式园林与现代建筑完美结合的建筑群,高墙深院,隔绝了外界的一切窥探。

此刻,主宅最深处的涵虚厅内,气氛凝重得能滴出水来。

这是一间极尽奢华却又透着古雅威严的会议室,黄花梨木的长桌光可鉴人,空气中弥漫着珍稀檀香的沉静气息,但再名贵的香料也无法驱散弥漫在空气中的无形压力。

长桌的主位,端坐着龙家现任的家主,龙佑威。

他年约五十许,面容依稀可见年轻时的俊朗,但眉宇间积威甚重,眼神锐利如鹰,只是此刻,那锐利中透着一丝难以掩饰的疲惫和复杂。

他的身体状况近来确实出现了不容忽视的问题,一次隐秘的突发性心悸差点让他当众失态,家族内部最顶尖的医疗团队给出的诊断虽然语焉不详,但暗示了需要极大程度减少劳累和压力。

这迫使他不得不开始考虑权力的过渡。

而长桌的两侧,坐着龙家的核心成员、集团元老以及几位手握实权的旁支话事人。

这些人个个神色各异,有的凝重,有的审视,有的暗藏机锋,有的则毫不掩饰地流露出对即将发生的事情的疑虑甚至抵触。

他们的目光焦点,几乎全部集中在主位左侧下首的那个少女身上。

龙沁语。

她今天穿着一身剪裁极其合体的藏青色定制校服套裙,外面披着一件材质昂贵的黑色羊绒开衫,长发一丝不苟地束在脑后,露出光洁的额头和那双冰蓝色的仿佛能洞穿人心的眼眸。

她看起来完全就是一个容貌出众、气质冷冽的优等生,一个高一的女学生,但没有任何人,敢真正把她当做一个普通的女学生。

她面前摊开着厚厚的几份文件,旁边放着一台屏幕不断滚动着复杂数据和图表的笔记本电脑。

她并没有像其他人那样正襟危坐,一只手随意地支着下巴,指尖轻轻点着太阳穴,另一只手的手指则有带着某种压迫性地轻叩着光滑冰凉的桌面,发出极轻微却无法忽视的“嗒、嗒”声,在这落针可闻的会议室里,像某种倒计时的秒针,敲在每个人的心弦上。

会议的内容涉及家族旗下数个核心产业未来半年的战略调整,几桩跨国并购案的最终决策,以及一些灰色地带资源的重新分配。

每一个议题都牵扯着数以亿计的利益和巨大的风险。

龙佑威最初还试图主导会议,但他很快发现,自己女儿的反应速度和切入问题的角度,刁钻、精准,甚至狠辣到了令他都暗自心惊的地步。

她往往能一针见血地指出计划书中隐藏的漏洞,还有数据中不易察觉的矛盾,或者某个负责人汇报时含糊其辞,试图蒙混过关的地方。

当一位资历很老,负责海外能源板块的元老试图用“惯例”和“经验”来反驳龙沁语一个过于激进的投资方案时,她只是抬起冰蓝色的眼眸,淡淡地扫了他一眼。

“张叔,”她的声音清脆,却带着一种冰冷的穿透力,“您所说的......您确定还要用您那个……已经失效的惯例来指导我们投入超过家族流动资金15%的项目吗?”

她语速平稳,吐字清晰,报出的每一个数据都像冰冷的子弹,精准地击碎了对方的经验之谈。

那位张叔张了张嘴,脸色由红转白,额头上瞬间冒出了冷汗,再也说不出一句反驳的话。

会议室里一片死寂,只能听到一些人变得粗重的呼吸声。

龙佑威看着女儿,眼神深处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

有骄傲,有震惊,但更多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忌惮和寒意。

她的天才远超他的想象,她吞噬知识、分析信息、看透本质的能力简直非人,但与此同时,她处理问题时那种绝对理性的近乎漠视一切人情世故和潜在规则的态度,又让他感到不安。

她不像一个继承人,更像一个……即将接管一切控制系统的冷酷AI。

会议在一种高强度、高压力的氛围下进行着。

龙沁语几乎是以一种碾压的姿态,主导着议程的走向。

她做出的决策快、准、狠,很多时候甚至不给其他人充分讨论的时间。

反对的声音不是被她的数据流驳斥得哑口无言,就是在她那双冰冷眼眸的注视下自行消弭。

中途休息时,龙沁语独自一人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望着窗外精心打理却毫无生气的枯山水庭院。

一个穿着黑色西装,如同影子般的下属无声地靠近,低声快速汇报了几句。

内容正是关于白牧沐的——目标周末离开过出租屋,具体行踪仍在确认中,目前已返回学校,无异常接触。

龙沁语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那双冰蓝色的眼眸深处,似乎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暗芒,快得让人无法捕捉。

她轻轻摆了摆手,下属立刻躬身退下,消失在阴影里。

(又开始偷偷跑出去了吗?是因为我最近太忙,疏忽了管教?还是……)

她的指尖在冰冷的玻璃上缓缓划过,留下一道模糊的水痕,狩猎的欲望被隐隐勾起。

一种混合着极端占有欲和冰冷怒意的情绪,在她心底悄然滋生。

但此刻,家族的事务优先级最高,她需要完全掌控局面,才能腾出手来,好好地收拾那个越来越不乖的所有物。

休息结束,会议继续。

在讨论到一项涉及东南亚灰色产业带清洗和转移的棘手问题时,一位与旁支关系密切的话事人提出了一个相对保守求稳的方案,试图维持现有格局和利益分配。

龙沁语静静地听完,脸上忽然露出一个几乎算不上笑容的弧度。

但这个笑容,却让在场的几个深知她本性的人,后背莫名升起一股凉气。

“保守?”

她轻声重复了一遍,声音里带着一种奇异的雀跃,但眼神却冰冷彻骨,

“为什么要把力量浪费在维持一堆即将腐烂的朽木上?既然要清洗,为什么不彻底一点?”

她伸出纤细的手指,在笔记本电脑上快速操作了几下,调出一份绝密名单。

“这是过去三年,所有经手这条线的主要负责人及其亲信,以及他们私下截留,转移资产的比例和路径。”

屏幕上密密麻麻的数据和关系图,触目惊心。

“保守方案的成本,是继续容忍这些蛀虫啃噬家族的基础,并且拖延我们至少18个月的时间。而我的方案……”

她顿了顿,冰蓝色的眼眸扫过全场,每一个被她目光触及的人都感到一阵寒意。

“……是趁着这次机会,把这些腐烂的枝节连同里面的蛀虫,一起彻底剪除。过程会剧烈一点,短期损失会大一些,甚至可能见点血。”

她的语气平静得像在讨论天气,但内容却让人不寒而栗,

“但只需要六个月,我们就能得到一条完全干净、高效、并且绝对忠诚的新管道。长远来看,这点代价,微不足道。”

会议室里死一般的寂静,她的话语里透露出的那种对“剧烈”、“见血”的轻描淡写,让这些见惯风浪的大人物们都感到了一阵心惊肉跳。

龙佑威没有说话,只是沉默地看着,任由自己的女儿主导这场原本应该由他来掌控全局的家庭会议。

他看向龙沁语,试图从她那张完美却冰冷的侧脸上找到一丝一毫属于人类的怜悯或者哪怕是对潜在风险的敬畏,但他只看到了一片深不见底的冰冷和一种近乎绝对理性的狂热。

在这一刻,他清晰地意识到,他的女儿或许不仅仅是一个天才的继承人。

她更像一头……渴望彻底毁灭旧有秩序并在废墟上按照自己意志重塑一切的怪物。

(她……真的只是沁语吗?)

一个模糊而骇人的念头,第一次不受控制地浮现在龙佑威的脑海。

有时候,她冷静理智得不像人类,有时候,那眼底一闪而过的偏执和疯狂,又让他感到无比的陌生。

他不合时宜地想起,她的生母,他的原配妻子去世下葬那天,年仅十岁的龙沁语没有流一滴眼泪,没有表现出任何孩童应有的悲伤或恐惧,她只是静静地看着棺材落入墓穴,机械地甩出手中的鲜花,鞠躬,然后转身离去,眼神空洞得可怕。

龙沁语似乎没有察觉到父亲复杂的目光,或者说,她根本不在意。

她满意地看着会议室里被震慑住的众人,嘴角那抹奇异的笑意加深了些许,但很快又消失无踪,恢复成一贯的冰冷面具。

“那么,如果没有其他更有建设性的意见,”

她屈起手指,用指关节不轻不重地敲了敲光滑的桌面,发出清脆的响声,将众人的注意力拉回,

“就按我的方案执行。具体实施细则和清算名单,会后我会加密发送给相关责任人。”

权力的交接,在这无声的震撼与恐惧中,已然悄然启程。

她正在用她的方式,飞速地蚕食、吞噬,并重塑着这个庞大的帝国。

而她内心深处,那个关于某个苍白少年的执念,也如同休眠的火山,在压力的积累下,等待着喷发的时机。

那偶尔流露出的与她平日冰冷理智截然不同的疯狂偏执,或许,是深藏在她灵魂深处另一个人探出的微小触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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