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龙沁语安排的专家团队半个月的强制调养,他那副曾经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上,终于泛起了一丝属于活人的血色。
他难得睡了一个相对完整的觉,尽管入睡前被各种猜疑和恐惧纠缠,但身体积累的极度疲惫最终还是压倒了一切,将他拖入了沉眠。
眼睫轻轻颤动,他睁开眼,被映入眼帘的阳光刺得微微眯起了眼睛。
他从冰冷的被窝里伸出手,摸索着抓向床头的旧手机。
“几点了……”
他下意识地打了个哈欠,声音带着刚醒时的沙哑。
屏幕亮起,散发出冰冷的白光。
白牧沐眯着眼适应了一下光线,看清了时间,上午6点整。
如同许多背负着压力的学生一样,他的生物钟总是在闹铃响起之前就将他唤醒。
白牧沐从床上坐起身,停滞的思绪随着清醒逐渐开始流动。
下床进行了一番简单的洗漱后,他再次拿起手机,点开了那个几乎被遗忘的聊天软件。
瞬间,无数红色的未读消息提示爆炸般弹出,全部来自于备注为“餐馆伊老板”的联系人。
消息记录从他失踪的第一天开始:
【小子,今天怎么没来?晚上高峰期快到了,我这儿要顶不住了!】(发送于半月前)
【第二天了,人呢?看到回个话!】(隔日)
【?】(又过一日)
【你出什么事了?!电话也打不通!再不回消息我真要报警了!!!】(一周前)
白牧沐看到这里,脸上露出一丝无奈的苦笑。
他继续向下滑动。
【我去派出所报案了。看到消息赶紧回个“1”报平安!】(三天前)
【……警察那边刚才给我回电话了,说你没事,让我别担心。怎么回事?我多问两句他们就不肯说了,只反复保证你人安全。奇奇怪怪的……】(昨天)
看到这条,白牧沐心下明了。这必然是龙沁语动用了龙家的影响力,将他的存在暂时从常规查询系统中屏蔽了。伊老板自然无法从警方那里得到更多信息。
他将消息一直拉到底,伊老板最后几条是叮嘱他照顾好自己,有空回个信。字里行间透露出的关切,让白牧沐心头微暖。回想在餐馆打工的日子,伊老板虽然给他派的活儿不少,但都算得上轻松,即便他偶尔因身体或情绪原因出了差错,对方也从未真正苛责过他。
他沉吟片刻,手指在屏幕上敲打,先简短回复了一句:【伊老板,很抱歉让您担心了,我之前遇到些急事,没法联系外界。现在没事了,非常感谢您的关心。】
信息发送成功。
隔了一会儿,他看着对话框,手指悬停在屏幕上方,迟迟没有打出下一句话。
他被龙沁语强行带走的这半个月,餐馆的工作无疑彻底旷掉了。
伊老板人再好,也不可能无限期地为他保留一个临时工的职位。
这份工作,他很可能已经失去了。
想到这点,一阵窘迫和失落涌上心头。
他本就不擅长与人交涉,更别提这种讨要工作机会的事情,能找到这份餐馆的零工,本身就已经是一次极其难得的运气。
刚离开白雅家那半年,他几乎处处碰壁。
这个世界远比他想象中更加现实和冷漠,对一个无依无靠又带着一身病痛的少年而言,更是如此。
他从有记忆起就在孤儿院里,很早就开始偷偷攒钱。
每一分钱都寄托着一个模糊而执着的愿望——找到亲生父母,找到一个真正属于自己的家。
小时候,他不止一次地问过孤儿院的阿姨和其他人,为什么别人都有爸爸妈妈和温暖的家,而自己只能终日躺在院里那张破旧的小床上,望着斑驳的天花板发呆。
直到他十二岁那年,命运似乎给了他一次转折。
一对夫妇来到孤儿院,随机挑选了他作为潜在的领养对象,他们还带着自己的女儿一起来看他——那就是白雅和她的父母。
白雅的父亲骨子里有些传统的香火观念,一心盼着有个儿子来继承血脉,来给他养老送终。
然而命运弄人,在白雅母亲怀着她做产检时,他顺便自己做了一次体检,医生却告知了一个令他难以接受的事实,他患了一种医学上难以解释的罕见情况,他此生只可能拥有女儿。
白雅的父亲起初坚决不信,认定是医院搞错了,强烈要求重新检查。
结果依旧。
最终,他不得不接受了这个现实。
既然血脉无法延续,养老送终就成了他最大的执念,于是在白雅十一岁生日过后不久,他不顾妻子的强烈反对,执意去孤儿院办理了手续,将当时十二岁的白牧沐接回了家。
那时的白牧沐,因为长期营养不良,显得格外瘦小孱弱,看上去甚至比白雅还要稚嫩。
白雅的母亲本就对这桩事心存抵触。尽管他们家境还算殷实,多一双筷子并非负担,但她从心底无法接纳这个突如其来的“儿子”,在家中几乎对他视而不见。
年仅十二岁的白牧沐,敏感地察觉到了这位新妈妈眼神中的冷淡和排斥,只能小心翼翼地生活在这个家庭里。
在白家的那些年,白雅的父亲忙于事业,经常不在家,而白雅的母亲则专注于经营自家的小餐馆,也时常早出晚归。
大部分时间里,偌大的房子里只有白牧沐和白雅两人相依作伴。
随着年龄渐长,白牧沐越来越清晰地意识到,自己终究不属于这个家庭。
虽然内心对白雅父亲的养育之恩怀有感激和愧疚,但在一种难以言喻的孤独和隔阂感驱使下,他最终还是选择了离开,开始独自生活。
白雅的父亲得知后,第一时间赶回家,愤怒地斥责他“忘恩负义”、“白眼狼”。
然而,在一场夹杂着多年隐忍和委屈的争吵后,最终,在白雅的眼泪和恳求下,她的父亲似乎终于明白了什么,释然了。
他不再强求,给了白牧沐一笔足够维持一段时间生活的费用,然后黯然放手,决定将所有的关爱重新倾注回自己的女儿身上。
那大约是白牧沐离开白家后的第三个月。
秋意渐浓,冷风卷着枯叶在城市的角落打着旋儿,空气里弥漫着一种萧瑟的寒意。
白雅父亲给的那笔钱,在支付了第一个月的房租和押金,以及购买了一些最基本的生活必需品后,便已所剩无几。
他身体不好,偶尔突发的绞痛和心悸让他无法从事长时间或需要大量体力的零工,几次尝试都在几天内就被辞退,甚至拿不到完整的工钱。
那个傍晚,天色阴沉得厉害,眼看就要下雨。
白牧沐揣着口袋里最后几张皱巴巴的零钱,从一家拒绝了他的小便利店出来,胃里因为饥饿和隐隐作痛而抽搐着。
他必须在天黑前找到点东西吃,否则很难熬过又冷又湿的夜晚。
他漫无目的地在老城区错综复杂的小巷里穿行,这里的物价相对便宜。
空气里开始混杂着各种小餐馆传来油腻而廉价的饭菜香气,这味道勾得他胃里的饥饿感更加灼人。
他的目光扫过那些亮着霓虹招牌的店铺,最终停留在一条更偏僻小巷的尽头。
那里有一家小店,门面很旧,招牌上的字甚至有些模糊了,勉强能认出“XX家常菜”的字样。
玻璃窗因为常年油烟而显得模糊,但里面透出的暖黄色灯光,在渐暗的天色和凄风冷雨中,显得格外有温度。
更重要的是,店门口立着一块手写的小黑板,上面的粉笔字歪歪扭扭,
招杂工,日结,包一顿饭。
包一顿饭。
这四个字像是有魔力,瞬间击中了白牧沐最迫切的需求。
他站在马路对面,犹豫了很久。
他被拒绝太多次了,无论是出于对他年龄的怀疑,还是对他苍白脸色和瘦弱体格的担忧。
雨水开始淅淅沥沥地落下,打湿了他的头发和单薄的外套,冷意渗入皮肤。
最终,饥饿和那点微光的诱惑战胜了胆怯。
他深吸一口气,像是要赴死一般,低着头快步穿过小巷,推开了那扇油渍斑斑的玻璃门。
门上的铃铛发出清脆却沉闷的响声。
店内空间不大,只摆得下四五张小小的方桌,桌椅都显旧,但擦得还算干净。
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混合了油烟的、饭菜和某种清洁剂的味道。
此时还没到真正的饭点,只有一个客人坐在角落里埋头吃面。
柜台后面,一个看起来四十岁上下,围着沾着油污围裙的男人正低头算着账。
男人头发有些凌乱,眉头习惯性地皱着,看起来有些严肃,甚至有点凶。
听到铃响,他头也没抬,粗声粗气地喊了一句:“吃饭随便坐,炒菜要等一会儿!”
白牧沐僵在门口,雨水顺着他的发梢滴落,在地上形成一小片深色。
他张了张嘴,声音因为紧张和寒冷而有些发颤:“老…老板…我…我看到外面…招…招人…”
这时,老板才抬起头,他打量了一眼站在门口的少年——浑身湿透,脸色苍白得吓人,嘴唇甚至有点发紫,瘦得像是风一吹就倒,眼神里充满了窘迫。
这副样子,实在不像是个能干活的人。
老板的眉头皱得更紧了:“你?小伙子,你成年了吗?我们这儿活儿杂,要搬东西要洗洗涮涮,你这身板……”
他摇了摇头,语气里带着明显的不信任,
“算了算了,别耽误事儿。”
白牧沐的心沉了下去,他几乎要立刻转身逃回冰冷的雨里。
但就在那一刻,也许是他脸上闪过的不加掩饰的绝望太过清晰,也许是看他冷得微微发抖的样子实在可怜,伊老板到嘴边更难听的话又咽了回去。
他放下手里的计算器,又仔细看了他两眼,语气放缓了一些,但还是硬邦邦的:“吃饭了没?”
白牧沐愣了一下,下意识地摇了摇头。
伊老板啧了一声,像是嫌弃什么麻烦事,朝后厨方向扬了扬下巴:“先去后面厨房暖和一下,擦擦干。杵在这儿像什么样子,客人进来还以为我怎么你了。”
他顿了顿,补充道,
“……正好,帮我把那筐土豆搬到门口去,挑几个长得顺眼的削了皮。”
这不像是一份正式的工作邀请,更像是一种临时起意带着点施舍意味的“试用”,或者干脆只是想给他找个由头,让他能名正言顺地留在温暖的室内。
白牧沐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他用力地点点头,生怕对方反悔,赶紧依言走向后厨。
厨房不大,东西堆得满满当当,但意外的并不十分脏乱。 食物的气息扑面而来,让他冻僵的身体稍微回暖。
那筐土豆其实并不太重,但他搬的时候还是显得很吃力,手臂微微颤抖。
他找了个小凳子坐在厨房门口角落,拿起削皮刀,开始安静又认真地处理土豆。
他的动作并不熟练,甚至有些笨拙,但极其专注,每一个土豆都削得干干净净。
伊老板忙完手里的活,偶尔瞥他一眼,看着他那副认真的样子和依旧没什么血色的侧脸,没再说什么。
过了不知多久,当白牧沐把一小盆削好的、白白净净的土豆端过来时,伊老板正在炒菜,锅里热气腾腾,香味四溢。
“放着吧。”
伊老板头也不回地吩咐,然后顺手从旁边的锅里舀了一大勺冒着热气的肉末蒸蛋,盖在了一小碗米饭上,又夹了几筷子青菜,然后“哐”一声放在旁边的备餐台上,
“把这个吃了。吃完了把那边一堆碗洗了。洗洁精省着点用,冲干净点。”
那碗饭看起来简单,但在当时的白牧沐眼里,胜过任何山珍海味,蒸汽模糊了他的视线。
他没有立刻动,而是先低声说了一句:“谢谢老板……碗我会认真洗的。”
伊老板只是挥了挥锅铲,不耐烦似的:“快吃快吃,吃了干活!别磨蹭!”
那顿饭,白牧沐吃得很快,几乎是狼吞虎咽,温暖的食物下肚,驱散了身体的寒意和一部分饥饿带来的恐慌。
饭后,他挽起袖子,站在水池前,开始对付那堆油腻的碗碟。他洗得格外仔细,每一个碗都冲洗得光洁如新。
那天晚上,当他洗完所有的碗,擦干净水池,又把地拖了一遍后,伊老板盯着他看了几秒,然后从围裙口袋里摸出几张零钱,塞到他手里,语气依然没什么起伏:“喏,今天的。明天……早上九点过来,帮忙摘菜。别迟到。”
没有问他的来历,没有问他的身体,只是给了他一个机会,一顿饭,和一份微薄但实实在在的工资。
白牧沐捏着那几张带着油烟味的纸币,感觉它们沉甸甸的,烫得厉害。
他再次低声道谢,伊老板只是摆了摆手,转身又去忙活了,仿佛只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就这样,白牧沐在这家不起眼的小餐馆,留了下来。伊老板嘴上从来不客气,吩咐干活时也毫不含糊,但给他的活总归是后厨里相对轻松的那些整理食材、洗洗涮涮、打包外卖,在他偶尔因为身体不适而动作迟缓时,也最多只是骂骂咧咧两句“现在的年轻人身体真虚”,却从不会真的扣他工钱。
对白牧沐而言,这家油腻嘈杂的小餐馆和这位面冷心热的老板,在他最孤立无援的时候,给了他一份粗糙却真实的庇护。
这份工作,不仅仅意味着糊口,更是他与这个冰冷城市之间一丝微弱的连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