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
和司机简短道谢并且告别后,我站在世田谷区某幢别墅的院门外。
天上飘着小雪,细如柳絮般的雪片如果不是被门前暖黄色的灯晕捉住,我可能也察觉不到它们的身形。
“你好?”
按下门边的电铃,对讲机里传出声音。我摘下针织帽,凑近摄像头。
“晚上好!这里是诹访兰。上周……”
“啊啊,我知道。伊势小姐今天下午有叮嘱。请进!”
顺理成章地进了院门。将行李也搬进来后,门在我身后发出“滴——”的提示声,然后自动合拢了。
那个,可能还没有说明——此时此刻,这幢别墅,就是我此行的目的地——伊势玉老师的家!
远离喧哗的市区,富有设计感的别墅主体沉浸在深色的夜幕里。本来站在院墙外只看得到屋顶勾勒出的阴影,进来之后才被我一睹全貌。
本来还对“借宿私宅”这样的安排存有疑虑,总觉得给伊势老师添了什么麻烦。
但现在看来,如果我也是这样一栋优雅别墅的主人,风轻云淡地做出“不方便的话就来家里住下吧”这种决定,似乎也不是不可能。
从头到尾都不是在跟我客气,而是“招待学生住家里”这样的问题,对伊势老师而言其实并不是需要花过多心思考虑和准备的事。
当然吧,即使是这样,“安排我借宿老师家”这一解决方案被列入考虑范围内,多少应该也有凉子学姊的助推。
说起来,这个决定还是在前几天的社团训练中,两位学姊转告我的——
“诶诶诶诶诶?私宅吗?”
“因为严格意义上说,伊势老师实际上并不是大学的正职教授。所以如果要安排你借住大学宿舍,反而是件麻烦事。”
“不是正职?”
“因为那人早年的教学模式全按她自己那一套来。”凉子学姊透出些许无奈地发出感慨,“当初我和沼子都差点坚持不下来的训练日程,很难适用于大多数人。”
“她呀,虽然平时不会把你当学生,但到训练时就是没有丝毫感情的修罗喔。”沼子学姊紧接着作出补充。
这样啊……
那么,作为当今日本新体操界最有名的几位教练之一,伊势玉老师究竟是怎样的风格,我心里差不多也有数了。毕竟,每每提到那位伊势老师,就是关于她有多苛刻的事迹。
不过,我在吃苦这方面也不是普通人喔。而且“训练时也要全力以赴”是要追上凉子学姊该有的觉悟。
“只不过,按照她那套理论,一天二十四小时里,究竟有多少分钟不属于训练时间呢?”
“欸?”
“好了小猫,不要再说了。”
还没等我对此进行追问,这个令人不安的话题展开就被凉子学姊扼杀在摇篮里。
“总而言之,老师她去年就被校方理事会约谈,最后以‘教学方式偏离通用教学章程过多’的名义,从专门负责训练的正职教练调为负责选修课的副职了。”
“怎么这样?”
“呵呵,因为教出来的学生,训练成绩确实良莠不齐呢~而且除了少数尖子之外,其他人精神状态普遍也不好,包括身为教练的她自己也……据说那几年给人的感觉相当阴沉,在系里还被学生私下叫作‘魔鬼老师’……现在已经好多了。”
“她也乐得退居二线吧,毕竟是那种会因为学生犯错而动怒的老师啊。‘做正职的代价就是要替一些自以为是的傻姑娘负责’——这是她的原话喔。”
“总归现在是负责选修课,学生也可以通过不选她的课来规避那种痛苦。”凉子学姊耸了耸肩,微眯起眼睛看向我,“但是,敢于在那所大学里主动选伊势的新体操课的学生,随便哪个都是国内好手。这一点希望兰清楚地知道。”
“比如,取得今年下半年奥运参赛资格的新体操选手柴崎伊织,还有你上次差点就能碰上,但最终没能交手的选手御前崎沙耶,都是伊势老师的学生。”
都是国内相当有实力的中流砥柱啊。
总而言之,我对现状的把握也因为那一次的对话而更加明晰了。
学姊们之所以和我说这些,大概既是希望我珍视这个机会,也是希望我不要在最疲惫的时候打退堂鼓吧。
要赌上性命拿出配得上此等待遇的实力才行。
怀着这样的想法,我见到了前来开门的佣人小姐。
虽然在见到我身后行李箱的下一瞬间,控制住了。但还是被我注意到了喔——惊讶的那种神情。
“初次见面,我是这里的佣人上田惠。这是兰小姐的行李吗?”
“啊,是的。”
“让我来吧。一路舟车劳顿,辛苦你们了。”
“欸?”
听到我的疑惑,本已经接过行李箱的上田小姐顿住脚步,转身朝我看。
“没有别人了喔。”我往旁边挪了挪,让上田小姐能够充分看到半敞开的玄关之外的情况。
“啊!所以……您就是兰小姐?实在是——下意识认为兰小姐不会一个人走夜路,您又穿着男装。一点误会,真是不好意思。”上田小姐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然后令人春风拂面般地向我赔礼。
“没关系的。”
因为今天下午放学回到家之后,就开始了继续收拾行李的工作,所以并不是以十分女性化的姿态出现在这里。
虽然在这么暗的情况下,视觉产生误判完全可以理解,但还是在某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层面上感到心情复杂。
跟着上田小姐穿过昏黄的、被暖色落地灯光所笼罩的走廊和大厅,我们在螺旋上升的木质楼梯前驻足。
“伊势小姐在二楼书房等您~在这期间,我会帮您把行李放到房间里。”
“麻烦你了~不过,书房是哪一间呢?”
“透出灯光的玻璃拉门就是。”
“好的。”
……
脚下的木质楼梯散发出淡淡的木油味。
整间屋子的气氛太过静谧,二楼隐约传来的音乐声也勉强能听见。
沿着那段楼梯,我慢慢向上走。
楼梯转角的凹墙上挂着一幅巨大的西班牙油画。
之所以觉得是西班牙油画,是因为右下角的落款,用的似乎是西班牙语。
画上的人好面熟……瀑布一样披下的黑褐色卷发、昏黄灯光晕染下显得更加黝暗的肌肤,白裙和鬓边两团殷红牡丹交相辉映,就像是一大朵热情盛开在阳光下的西班牙之花。
这是伊势老师吧?是她多年前的样子吧?
背后传来拉门开启的响动。
当我转身仰头回看时,身着银灰色睡裙和皮草外套的伊势老师,已经以优雅的姿态倚在楼梯顶端的扶手边,心情颇为愉悦地打量着我。
现在的伊势老师,眉眼之间依旧勾勒着画上的柔媚。
“你来了。”
“是的!”
如果说,第一次在大学校园里见到伊势玉老师,我对其最深的印象是严肃;那么今夜的伊势老师,更像个热情的主人。
“接下来的日子里,还请拜托老师。”
我站在台阶下,向伊势老师微微弯腰。
“呵,真怀念。当年我啊,也是这样懵懵懂懂地,去了西班牙。”
重新抬起头,伊势老师悠远的视线越过我,投向我身后那幅油画。
“那个……”
“上来。”
还没等我发问,伊势老师的裙摆就消失在书房的拉门边。
踏上余下的几级台阶,那种若有若无的音乐声又稍微清晰了一点。
唱的是俄语,而且不是从书房传出来的……要更左边一些。
是隔壁。
不禁好奇地看向书房左侧那扇紧闭的门。
门上挂着一枚很大的圣诞花圈。
“动作快,十点过三刻了。”
书房传来伊势老师的声音。
“啊,好的。”
走进书房,光线瞬间明亮起来。
“时间观念强,这是接下来特别要注意的规矩,明白吗?”
坐在舒服的躺椅里,伊势老师一边对我说话,一边把几枚深褐色的镂空木片书签夹入矮圆桌上的几本书籍,一一合上。
我注意到桌上还有一张详尽的时间表。
“这是你的作息,请你在接下来的日子里严格遵守它。”
它被推到桌子最靠近我的一端。
拿起时间表,立刻想象了一下它所勾勒出的那种生活……
脑海中最先回响起的,是沼子学姊那句充满无奈的感慨:
“一天二十四小时里,究竟有多少分钟不属于训练时间呢?”
伊势老师所谓的训练,好像和我们平时所理解的那个“训练”意思不太一样啊!
在这张时间表的定义里,只要是在做“使身体更加擅长新体操竞技”的事,就是在训练,意味着即使是最容易做到的事,也要一个不落、一丝不苟地完成。
比如说,设计了很多可以细化到平时日常生活中的细微练习。
每天开始正式训练之前的一小时,如果手头没有事情,比如说在看电视、等电车的时候,要求做指定数量的动作,其中就有所谓的“双手牵拉压转绕环”。本来属于热身训练的一部分,但因为是纯粹训练手腕以及手心带动手指的运动,所以很多类似的场合都可以做,就干脆和别的小部位动作打包一起,塞到练习开始前那段时间完成,可以减少正式训练开始后浪费在热身上的时间。
浪……浪费?
没看错啊,就是用了“浪费”这样的词。
所以热身运动在伊势老师眼里属于浪费时间啊……但因为是符合生物学的、防止身体受伤的必要手段,故而不得不做。字里行间透露出的就是这样一种无奈的情绪。
还没开始训练,光是读这样一份注释详尽的时间表,血压就开始升高了。
另外,还见到了沼子学姊曾经对我说过的、凉子学姊一直保持的那个习惯——“平时拿东西以及做什么事情,尽量不要用自己的惯用手和惯用脚。”这也是训练的一部分。
还有诸如“因为放学后就尽量先展开新体操练习,所以可以在下午放学前最后一次课间,利用教室椅子的椅背撑拉肩关节。”这样延伸到校园生活之内的设想和安排。
总之,思路就是利用好正式训练前后一个半小时到一小时的时间,让身体处于随时可以开始训练的状态,以此节省正式训练的热身时间,安排更多技术训练的内容。
“有问题吗?”
被伊势老师的声音打断思绪,我回过神来,她正饶有兴趣地看着我。
“没有问题,伊势老师。”
“现在是什么时间?”
“欸?现……现在吗?”
抬手想要看时间表,结果伊势老师霎地起身,捂住了时间表相应的部分。
“对不起,老师。”
“现在是音乐时间。理论上要在熄灯的房间里听音乐。十一点停止音乐,尝试入睡。”
“我……我现在就去!”
“但今天是初来乍到吧?表格上的事情,明天会让你完全清楚。现在就先去洗澡更衣,好好休息。十一点希望你躺在床上,能做到吗?”
老师的手稍微有点冰,散发出幽然的玫瑰花香。
“能做到吗?”
“能!”
*
2
*
“呜……结束了……”
拉开被褥,一下子扑上床,把脸深埋进枕头里。
棉花与太阳的气息顿时充斥鼻腔。
翻个身,陈设简约但质感厚重的装潢映入眼帘。
这是一楼安排给我借宿的房间。
虽然比我平时住的卧室要大,但因为专门腾出了落地窗前的一大片区域,铺上了练习新体操用的软垫,家具因此摆得更紧凑些。
伸出左手,在床上扭转腰部,中指指尖恰好够到床铺右侧的照明开关。
房间“啪”地陷入黑暗。
只有不算厚的纱质窗帘微微透入月光。
本来以为奔波了一天,疲倦感应该来得很快,但躺在陌生的地方,根本难以入眠。
原来我也恋床吗?如果像妈妈一样,一周有一半的时间都在住各种不同的酒店,会不会天天失眠?
她应该早就习惯了吧,就像我早就习惯她不在家一样。
但如果她现在回家,发现家里没有人,一定会马上打电话找我的。
说到电话……
手机还放在包里,甚至没来得及拿出来看,毕竟洗完澡之后就已经超过十一点了。用剩下的几分钟,把头发用电吹风完全弄干之后,就是我现在的状态。
可是,熟悉的电子邮件声时不时微弱地在包里响起,让人很在意。
是新体操部的谁吗?
如果现在起来回邮件的话,好不容易积攒起来的困意又没了。
结果,反反复复瞅了黑暗深处的书包几眼,最终还是决定明天再回消息。
睡觉!
只要调整呼吸,闭上眼睛,不论能否马上睡得着,都算是在为入睡做努力。
因为是高级住宅区,这里的夜晚一点噪音都没有。而且因为是冬天,所以连那种有节奏的虫鸣声都听不到,完完全全的死寂。
平时在自己的房间,有时候会隔着纱窗听到各种各样的声音。
多久才能习惯呢?
“哒。”
因为恰好在胡思乱想有关声音的事情,因此打破这种微妙平衡的细节一下子就被耳朵捕捉到了。
什么啊……
稍微睁开眼,偏头看向窗外。
“哇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这……这什么!鬼吗?
有一个很大的人影,被月光印在窗帘上!
神话故事里的桥段自觉地浮现在脑海中,把其他恐怖程度不足的细节也补全了!
呜——为什么挑中我!我自始至终没有冒犯的意思,鬼……不,神明大人!
人影似乎也被我的叫声吓了一跳,猛地一晃,左脚明显是踩空了,整个向后倒去。
我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那影子的右手就猛地扯住了什么东西——应该是绳子吧,总之,通过连接在最上面的东西,在这间房间的窗台外勉强稳住了身形。
所以是人啊,不是妖怪之类的……
然而危机……并没有解除!
想一想半夜吊挂在窗外的人类什么的,更加恐怖了不是吗?
那人已经把手伸向窗户了!不知道有没有上锁啊,上田小姐。
不论如何不能在这种时候祈祷窗户上了锁,必须采取措施!
做点什么……做点什么的话……开灯吧!
不,先找武器!武器!
裸着脚踩在地上,我悄悄跃向背包,从里面掏出了一瓶……防狼喷雾!
本来一辈子都没可能出现在我包里的东西,在几个月前被葵强行塞入之后,居然在意想不到的时刻派上了决定性的用场!
怀着沉重的心情,左手食指紧扣住喷雾发射装置,右手伸向电灯开关。
啪!
就是现在!虽然灯光很刺眼,但是位置已经记住了。
三步并作两步,冲向窗帘,在拉开窗帘的同时,手指紧扣喷射按钮,我眯着眼睛,把防狼喷雾对准那道身影……
然而,眼前的这个人,让我犹豫到底要不要按下去。
站在窗台上抓住绳子的……这个身材纤细的女生。此时目不转睛地盯着我手里的防狼喷雾,一动都不敢动。
背着军绿色的、胀鼓鼓的双肩包,上身是黑色冲锋衣,下身是紧身运动长裤。虽然头发都被绑成丸子收到后脑勺那边去了,但因为五官充斥着幼感,一眼看上去就不可能被误认为是男生。
而且……这张脸,我应该特别有印象。虽然在海报上看到的是眼前这位的舞台妆版本,但即便是没有化妆也相当具备辨识度的可爱五官,绝对不会让我认错。
这家伙就是去年暑假归国的日本新星、风格可爱的新体操选手——御前崎沙耶本人吧。
“我说,不要把这么危险的东西对准别人的脸啊。”她有些害怕地、略微调整了一下姿势,忽然开口。
危险的到底是谁啊!
“你是……御前崎……”
见我收回喷雾,她微微点了点头,相当敏捷地跳进来,不太熟练地按下口袋里的某个机关,蹲在我面前,将窗外松弛掉下的尼龙绳与绳子末端的金属伸缩钩胡乱卷起来,收进了背包里。
“你……”
那家伙摘掉攀岩手套,顺势向我比了个“嘘”的手势,重新背好那个双肩包,径直走向房门。
“不可能在这种时候听你的话喔,”我故意提高了一点音量,拦在她前面,“到底是怎么回事?”
“切……”
我的阻拦似乎让她相当困扰。她靠近我,把双肩包 “噗”地甩在床上,粗鲁地揪住我的袖子,把我扯近了些。
“你是伊势说的那个,新来的?男生?”
站得这么近才能感觉到,御前崎沙耶的身高比起凉子学姊都不遑多让。她相当不耐烦地低头打量了我一秒,忽然想起了什么似地抬起手,“啪”地关上了我身后的照明开关。
我们面对面陷入黑暗中。
“我啊,今晚有听到你来。”见我不作声,她和我一样靠着墙,自顾自地抱怨,“但是那个臭西班牙,把我禁足在房间里,我出不去。我早就想好今晚从窗台落到这间,可是谁想得到你来得这么刚好。”
“欸?臭西班牙……”
“呵,你多和她呆两天就懂了。不要打断我,听我说完!”
“对不起。”
“听着,我现在有很要紧的事情必须出去,但是这件事不能被臭西班牙知道,你明白吗?”
“可是……是什么事呢?”
“和你没关系。”
“我要喊上田小姐了噢?”
不管怎么说,这件事既然和我扯上关系,就有必要了解清楚。
“反正,我被禁足,就是因为一件事——和男朋友有关。”
沉默了好久终于说出这句话的沙耶,在床上焦躁地一屁股坐下,床垫发出微弱的声响。
深夜窗台的钩索、御前崎沙耶、御前崎沙耶的男朋友……才第一天就发生这么多事!
御前崎沙耶居然成了即将要在同一间屋子里相处的师姊……
”我不想影响你休息,但是这个地方,每个房间都有报警器。我房间的那个,现在是打开的,玄关的也是开的,院门的也是开的,我必须先进地下室关掉……我说啊,如果你现在能当作什么都没看见那样继续睡觉,就帮大忙了。”
这样啊。
大概了解了事情的轮廓。总之,沙耶小姐计划好借助这个房间摆脱禁足,溜出去见男朋友,但是我不巧刚好搬进来,这样。
虽然有点唏嘘,但御前崎这样可爱的新体操选手,私下在和哪个男生交往,好像也不是很难理解的事。
但她还是想得太简单了吧?如果我这边当作无事发生,不是相当于给伊势老师添麻烦吗?
“为什么会不许你和男朋友来往呢?”
果然还是想知道更多,才能明白自己愿意怎样做。
“他是我们学校社团四轮滑板部的。”
“四轮滑板?”
“有时候我也会陪他去公园练一练啦,但是前几天就只是脚后跟被磕了一个伤口,被臭西班牙看到啦。她本来就反对我碰那些,昨天还给我班主任打电话,逼我退部。”
不知怎么,脑海里下意识浮现出的是御前崎沙耶穿着新体操服和半鞋、踩着滑板从长长的楼梯扶手上溜下来的夸张画面。
“不管怎么说,那算是危险运动吧?如果真的受什么不得了的长期伤,新体操生涯就毁了喔?”我实在对沙耶的想法感到捉摸不透。
“……”
“伊势老师会禁足你也是被逼无奈吧?虽然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这么执着。”
“这次社团表演,如果再不拿出一点让人眼前一亮的东西,可能人气会更差。滑板部本来人就少,莲介他不希望看到事情变成那样。”
“我和他编排了一组原创的滑板动作,准备用在明天的社团汇报演出……但臭西班牙不让我去,还自以为是,说她创造了一个让我和莲介摊牌的机会,我应该感谢她。”沙耶似乎平静了不少,月光勾勒出她端坐在床上的影子。
“莲介?就是你的……”
“嗯,是我回国之后认识的。”
“那个莲介,希望你帮他吗?”
“他没太关注这个。”
“他要是知道这对你来说有多危险,会开心你帮他吗?莲介可没练过新体操喔,他肯定不知道你在拿前途开玩笑。”
“为什么你们所有人看到我新体操跳得好,就觉得新体操是前途?真的摔断一条腿又怎样?什么是前途,不是我自己说了算吗?”沙耶恨得咬牙切齿,“你真打算这样拖着我?”
“不,我……”
“那就让我去找他。”她窜起身,重新背好地上的双肩包,经过我,又停下。
“……”
“你可以说你睡着了。”
对我留下最后一句话,她没有丝毫耽搁,敏捷地握住门把,悄无声息地下按。
就在整扇门被缓缓拉开的一瞬间,角落响起了急促而清晰的警铃声。
出乎我们的意料,我房间的警铃也因为我的入住而打开了。
沙耶的动作不再小心翼翼,转而脱兔般冲向玄关。
“诹访!”
楼上传来伊势老师夹杂着怒气的声音。
……
*
3
*
冬日的早晨七点,太阳还没完全出来。
原本以为会睡不着,结果昨晚发生那样一出闹剧,最后反而因为太累,倒在床上之后就睡到现在,连梦都没做一个。
桌上是上田小姐准备的早餐。
身边坐着的是眼睛红肿、头发散乱、一脸倔强的沙耶师姊;对面则是不紧不慢吃着早餐的伊势老师。
“……”
张嘴想说点什么,最终还是默默喝下自己杯子里的牛奶。
这样的沉默一直持续到早餐时间结束,被伊势老师一声“去收拾东西”所打破。
但直到我走到房间门口,沙耶师姊还是一动不动地坐在餐桌前发呆,面前的早餐只吃了一小半。
“今天不练了是吗?练,就去准备。不练,就自己给你爸打电话,跟他说你今天不练。一分钟内用行动……”伊势老师站在餐桌旁边,似乎还想说什么,一转头发现了偷看的我。
呜——被瞪了。因为伊势老师今天化的是非常浓的眼妆和眉妆,所以极具压迫感。
我连忙跳进房间,把训练会用到的紧身衣、半鞋、保温瓶什么的,统统塞进背包里。等整理好东西出来,伊势老师和沙耶学姊已经背着各自的东西,站在楼梯边等我了。
这是一条向下的楼梯,整个别墅的地下一层被改造成一个小型的练习场,深处的两扇门分别通向储藏室和车库。
因为今天的训练内容是测试带和圈的基础技术,所以需要纵向空间极佳的正规场地,我们没有在小练习场停留,而是进入车库,坐伊势老师的私家车去大学。
昨晚送我过来的司机先生已经坐在车里调试车里的车载广播了。
伊势老师坐副驾驶,我和沙耶师姊则坐在后排。
沙耶师姊的头发已经梳理整齐,虽然眼睛看起来还是有点红,但和刚才在餐桌旁的状态已经判若两人了……情绪调整的能力真强啊。
昨晚我是看着她跑出去的喔?紧追出去的上田小姐和去车库开车的伊势老师,不知道后来花了多久才把她找回来的。而本来想着可以帮上什么忙的我,在讲清到底发生了什么之后,立刻被伊势老师勒令回房间睡觉了。
“你们互相认识一下吧,以后要常在一起练习了。”
因为伊势老师的话,我逼着自己看向沙耶师姊。
眼神交汇了!
“御前崎沙耶。”和我对视两秒不到,她就转头去看车窗。
“我是诹访兰……丸。”
没理我。
壮着胆子用手碰了碰她的胳膊。
“别烦我!我现在看见男的就烦。”她的声音稍微大了点。
“我就说呢,以你的能力,怎么可能在俄罗斯呆四个月就被挤回来,原来是因为说话太不过脑子,”伊势老师不着痕迹地瞟了我一眼,呵呵笑着说,“想想当时你父亲说你和那帮黄头发姑娘打起来,我还觉得是不是有什么误会,现在看起来倒是真的了。”
“也就只有我这样的人才会屁颠屁颠从俄罗斯跑回来当魔鬼老师的学生呀。”
“我只负责教人练技术,不负责帮人带孩子。”伊势老师啼笑皆非。
沙耶师姊冷哼一声,不再接话。
……
感谢司机先生和我一起身处这辆车里……这个氛围太恐怖啦。
沙耶师姊真的没受什么刺激吗?
还有之前看到的,御前崎沙耶选手在录制的比赛视频中犯下的那些失误,是不是有点性格原因在作祟呢?
“老师,沙耶师姊是个重感情的人,这种时候请不要再批评她了好吗?但是我知道老师也是对沙耶师姊寄予了期望才……”
“拿你的书出来复习术语,别说多余的话。”
“对不起……”
……
“嗯。”
更衣室外,看到盘起长发、身着练习用紧身衣和半鞋的我,伊势老师抱胸点了点头,沙耶师姊则是挑起眉,张了张嘴想说什么,结果什么也没说。
沙耶师姊穿紧身衣上场比赛的姿态我明明是见过的,但当下亲眼所见又和录像带里看到的不一样——多了几分古灵精怪的气质。修长的小腿上,深色的肌内效贴布透过袜子可以隐隐约约看到,她贴了不少,凡是裸露出来的重要肌肉多多少少都能看见一两张。
这种东西不是防止旧伤复发或者是剧烈运动受伤的吗?
带着这样的疑问,我和沙耶师姊在伊势老师的指导下,开始了相互配合的热身练习。
热身练习之后是分场地独立练习。
虽然上周被话剧的事情所困扰着,前几天的练习比较敷衍,但在星期四下午还是花了时间对着镜子研究总结的。
伊势老师对我的练习成果没有多说什么,只是要我在这些基础动作的基础上开展新的技术练习。
尽管很多都是烂熟于心的动作,但在每个分解技术都经过独立练习后,我意识到它们连贯起来多多少少被我扭曲了些许,有些是手的姿势不优美,有些则是脖子的旋转节奏和身体旋转的节奏搭不上。
我把这些告诉伊势老师。
“有些动作可以结合音乐做出调整,但有些动作不行。现在让你练习的这些动作,不管是怎样类型的音乐,都应该用最标准的姿态做出来,稍微有哪里不一样就很丑。”
“我明白了,老师。”
在我终于能够连续地正确完成多次今天的动作组之后,时间也临近正午。
伊势老师允许我休息。
坐下来喝水,才感受到肌肉传来的疲劳感。
但是,对面场地的沙耶师姊还在练习一套完整的棒操动作,似乎是遇到了什么难关,被伊势老师节选出了两个音乐片段,轮换着重复练习。
我慢慢起身,走近了一点。
录音机上的金属按钮被伊势老师按得咔哧咔哧响,磁带拼命旋转着。
“你感受不到音乐吗?”伊势老师的声音里颇有些无奈,“光凭狠劲怎么可能。”
“不是单纯地快。你不要在意脚下,今天的重点是‘小五花’接起抛,你每次都是脚很好,手不行,有用吗?”
“小五花”是棒操里基本的技巧动作。我自己的话,单独做是没问题,但因为当初和别的身体动作结合起来做时老是掉棒,所以凉子学姊就没有要求我做这个,我最后一次练习棒操还是在参加那个男性参赛资格比赛的时候,勉强做了一整套下来。
不知道伊势老师后面会不会要求我练习这个。
沙耶师姊能够做到这种程度,已经是我需要拼命练习才能赶上的水准了。
但是因为准备拿这套动作参加明年奥运会,所以要完美无瑕,倒也可以理解。
每次被老师喊停,师姊都会流露出不悦的神情,但是音乐只要一响起,脸上的情绪就会随着音乐自然而然地流动起来。
直到午饭时间,沙耶师姊也没能让伊势老师满意。
“哪里能去,哪里不能去;哪些能吃,哪些不能吃,哪些必须吃,你都很清楚,我就不再跟诹访重复了,你带他去吃午饭,我中午在办公室等你们。”
叮嘱完这句话,伊势老师就走了。
只剩下我和沙耶师姊。
“那个,沙耶师姊……”
“嗯。”
“师姊可以先去换衣服,我在这等你出来。”
*
4
*
“你怎么还戴着假发?”沙耶师姊关掉本来在玩的手机,上下打量了我几眼,“像个假小子。”
“我在想,见不到男生会不会让师姊心情好一点。”
“什么啊……自欺欺人吗?”沙耶师姊露出一个哭笑不得的表情。
“就像是中午把窗帘拉上午休一样,明明知道是白天,但是因为阳光被挡住了,所以勉强能当成夜晚来休息。”
沙耶师姊撇着眉,眼睛朝上望着,琢磨半天我的话:“突然之间说这么多奇怪的比喻,你是饿晕了吧。走,走。跟我去吃饭。”
“给师姊添麻烦了。”
“走快点。”
我加紧脚步赶上她,她拽住我的袖子往食堂走。
“你们男生,是不是都特别爱面子?”
端着餐盘一坐下,就迎来沙耶学姊劈头盖脸的问题。
“为什么这么问……”
我脾气是比较好啦,换成别的男生,可能会觉得被冒犯喔。
“莲介,被我甩了。”
什么啊。
抬头看向坐在桌子对面的沙耶师姊,她却像在说别人的事情似的,悠闲地把盘子里的饭菜用勺子送进口中。
“怎么会……是因为没发出席活动,吵起来了吗?”
“要是是那样倒也算了,他是很爱滑板,那玩意在他心里应该比女友重要吧,但我当初同意和他交往,在这个问题上也是早就做好思想准备的。”
“原来是这样。所以今天师姊你才会和伊势老师……毕竟是老师对你的过度保护,才让你们关系决裂的啊。”
“你好呆,我没在跟你聊臭西班牙。臭西班牙的事是另一个话题!一码归一码。”
“……”
“昨天晚上,上田小姐一路追我到莲介家附近。那个女佣,甩都甩不掉,太夸张了。”
“上田小姐的运动能力那么优秀吗?看不出来喔。”
“嗯,我在想,不能真的让她们追到莲介家去,就故意绕开了。最后实在跑不动,被追上了。”
“她们带你去找莲介了?”
“怎么可能,那时候都已经大半夜了。上田小姐带我和臭西班牙汇合之后,臭西班牙就叫我给莲介打电话,她对莲介有话说。”
“伊势老师不会责备他吧?他不知情呀。”
“我说过了,这件事和臭西班牙没什么关系。重点是臭西班牙和他讲完那些破道理之后,我把手机拿回来,莲介居然比我还生气,怪我为什么不早跟他讲?害他被我家家长给看扁了?他最担心的居然不是今天的活动能不能好好做成,而是万一这件事在家长圈子里传开,他的名声该怎么办!说得我像个小学生,拖累了他在成年人里的口碑一样。”
“然后你就把莲介甩啦?”
“可笑的是,他还向我道歉,说他没有和我分手的意思。”
“说不定真的没有喔。”
“我算是搞清楚状况了,反正从头到尾就是我一个人。臭西班牙觉得我是疯子,混蛋莲介也把我当傻子,呵,我是傻,他只不过觉得和新体操运动员谈恋爱很酷而已,一听说可能有麻烦,划清界限比谁都快。”
找到纸巾了。
“不用。”
沙耶师姊红着眼眶,相当倔强地没让眼泪从眼眶里转出来,也没接我递过去的纸。
虽然……只听沙耶师姊单方面的说辞肯定没办法了解事情的原委,但我总觉得她实在有点偏激,莲介同学应该没理由对沙耶师姊抱有那种划清界限的恶意吧?
但是,如果现在就把心里话说出来,沙耶师姊的情绪万一更差,那几个关键的棒操动作单独练习,会不会到了下午也无法顺利成套呢?
“我觉得沙耶师姊是个很真诚的人。”
故意不去看沙耶师姊,我故意埋头小口吃着,一边吃一边说。
“明明是面对初来乍到的我,却能跟我说这些。我很高兴师姊能够让我成为那个听到这些话的人。”
“谁让你刚好睡在我逃跑的房间里。你昨晚威胁我不让我走的事情,我还没找你算账呢。”
“对不起喔,但我是真的担心师姊……我不是说昨晚的事,我是说今天早上在车里,说出那么自以为是的话,以为能让你和伊势老师的气氛稍微缓和一点。我太自以为是了吧?”
“……”
她没说什么,不知道什么时候也开始埋头吃饭了。
“我看过师姊的比赛录像,我还记得第一次看的时候,就喜欢上师姊你的表演了。”
师姊忽然似笑非笑地抬头看向我:“真的?”
“比卡蕾妮娜做得还要好看。”
“她啊……”沙耶师姊垂下目光,似乎是陷入了什么回忆,然而在下一瞬间又紧紧盯住我的眼睛,“诹访兰师弟,我来教你一句俄语。”
“欸?”
然后,沙耶师姊就用好听的声音,笑着用俄语对我说了一句话。
“是什么意思呢?”
“你先学一遍。”
“我不会饶舌……”
“学一遍。饶舌可以随便糊弄一下。”
“……”
勉勉强强,遵循着刚才脑子里的印象,说出了那句俄语。
“男生的喜欢是春天的河冰,谁相信,谁倒霉。呐,就是这个意思。”
感觉火烧脸颊了。
“这个是……这个是误会!我说了是喜欢师姊的表演吧?”
“对多少女孩子说过类似的话啊你?明明自己长得比谁都好看。我自己也很奇怪,为什么会忍不住和你说这么多。你是会什么巫术吗?”她忽然放下筷子起身,在我旁边的空位上坐下,弯腰抬头审视着我,“总而言之,如果是来自女生的喜欢,我好像没什么抵抗力。谢谢你夸我,诹访兰。”
“这是真心的感受。”
“你是第一个这样认真夸我的女生。至少你现在的立场不是男生,对吧?”
“这么说倒也……”我正不知道该说什么,结果沙耶师姊凑得更近了。
“我有看你,今天上午。”
“欸?”
“你也有让人惊艳的地方,还挺多的。什么时候能和我一起教训一下卡列妮娜呢?”
“饭快凉了喔,师姊。”
“嗯,下午的训练,加油吧。我好多了,谢谢你。”
她眼睛微微眯起,皱着眉头,向我露出虎牙。
向我露出一个凶巴巴的但是很可爱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