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的最后一丝余烬被厚重的铅灰色云层吞噬,城市华灯初上,将冰冷的钢铁森林涂抹上一层虚幻的暖色。

白牧沐无声无息地回到了他的栖身之所,回到那栋老旧小区那个破败的水泥房单间。

楼道里,昏黄的感应灯随着他的脚步明明灭灭,陈腐的灰尘气味顽固地弥漫在空气中,仿佛时间在这里沉淀已久。

他掏出钥匙,冰凉的金属触感让他指尖微微一颤。插进锁孔,转动,老旧的门锁发出“咔哒”一声轻响,在这寂静的楼道里显得格外清晰。

半个月没有回到这里了,推开门,一股灰尘的味道扑面而来。

尽管平时他也在打扫卫生,但门窗密闭着,鲜活的空气无法入内。

这里对白牧沐而言,这里却是一个暂时逃离了外人的地方。

门在身后轻轻关上,落锁,隔绝了外面那个令人窒息的世界。

(回来了。终于……只有我自己了……好累……骨头像被拆开又重新装回去一样……)

白牧沐背靠着冰冷粗糙的门板,长长地吁出一口浊气。

紧绷了一整天的神经,如同被强行拉紧又骤然松开的琴弦,发出无声的嗡鸣和剧痛。

积压的疲惫和疼痛瞬间汹涌而上,让他眼前阵阵发黑,双腿发软,几乎站立不住。

他扶着墙壁,摸索着按亮书桌上那盏光线昏黄的台灯,灯泡大概瓦数很低,光线只能勉强照亮书桌周围一小圈,更衬得房间四角的阴影浓重如墨。

他脱下那件宽大得几乎能把他整个人装进去的欣恒校服外套,脱衣服时牵扯到胸腔,一阵攥紧心脏的闷痛袭来,让他忍不住蹙紧了眉头,发出一声压抑的闷哼。

(又来了……心脏……好痛……医生说过不能……不能剧烈情绪波动……可我……)

他走到床边没有坐下,而是直接瘫软下去,身体陷进那并不柔软的床垫里,他蜷缩起身体,双臂紧紧环抱住自己的膝盖,试图汲取一点微弱的暖意。

额头上渗出细密的冷汗,嘴唇因为疼痛和失血而愈发苍白干裂。

在龙沁语那奢华却有无比冰冷的“疗养监狱”里,有最先进的仪器、最昂贵的药物、最专业的医护随时待命,可白牧沐宁愿忍受这里的简陋和病痛,也不要回去。

那里是龙沁语精心打造的囚笼,每一口空气都带着监控的味道,每一次呼吸都在提醒他,他只是一件需要被妥善保管的物品。

而这里,至少,疼痛是他自己的,恐惧是他自己的,这份被世界遗弃的孤独,也是他自己的。

这份拥有,是他唯一能抓住的自由。

不知过了多久,那阵尖锐的绞痛才如同退潮般缓缓平息,留下绵延不绝的钝痛和深入骨髓的疲惫。

白牧沐挣扎着坐起身,动作迟缓地拉开书桌最底下的那个抽屉。

里面没有书本,只凌乱地放着几盒药,都是些基础的止痛药,缓解心悸的药物和一些补充剂,是他在外面药店偷偷买的,药效有限,聊胜于无。

他颤抖着手拧开矿泉水的瓶盖,水是昨天烧开凉好的,就着冰冷的液体,吞下几片白色的小药片。苦涩的味道在舌尖蔓延开,他微微皱了下眉。

(总比没有好。至少……能让我睡一会儿……)

药片滑入空荡荡的胃,引起一阵细微的痉挛。

这时他才想起,自己几乎一整天都没正经吃过东西。

龙沁语带给他的的早餐精致得像艺术品,却让他无从下口,不知咽下后要付出何种代价。

学校里,欣恒的午餐虽然奢华,食堂堪比高级餐厅,食材新鲜,厨师专业,价格对学生极其友好——毕竟这里汇聚的多是权贵富商之子和学习精英,但在那种无形的压力下,他食不知味。

晚餐……

龙沁语今天似乎没兴趣投喂他,放学时只是远远看着他离去,并没有上来找他。

走到角落那个布满油污的电磁炉旁。旁边放着一个老旧的搪瓷小锅和半包挂面,这就是他全部的烹饪工具和储备粮。

(应该......还能吃吧)

他接了半锅水,放在电磁炉上加热。

看着锅底慢慢聚集起细小的气泡,听着水将沸未沸时发出的细微“嘶嘶”声。

这单调重复的声音,在这狭小的空间里,竟奇异地给他带来一丝令人安心的日常感。

水开了,水汽沸腾升起,模糊了眼前冰冷的墙壁。

他小心翼翼地掰下半把挂面,放入翻滚的水中,面条很快软化散开,在沸水中沉沉浮浮。

没有蔬菜,没有鸡蛋,更没有肉,他只是在面条煮得差不多时,加了一点盐,滴了几滴瓶底快要见底的廉价酱油。

一碗清汤寡水的素面。

白牧沐把它端到书桌上,坐在那把瘸腿的椅子上,昏黄的灯光照在碗里。

他拿起筷子,动作有些僵硬。

饥饿感是真实的,但对着这碗没有任何食欲可言的晚餐,他却迟迟无法下口。

(能吃下去就好,能量……我需要吃的……活着……我现在只是为了活着……等以后……以后……)

他强迫自己挑起几根面条,吹了吹,送入口中。

面条煮得有点软烂,带着一股面粉的生涩味和酱油的咸味,寡淡得令人舌头发木。

他机械地咀嚼着,吞咽的动作也有些艰难,每一口,都像是在完成一项必须完成的任务。

胃部传来微弱的抗议,不是因为饥饿,而是对这种粗糙食物的排斥。

他想起龙沁语给他带的那些精致如艺术品的食物,龙沁语冰冷的眼神示意他必须吃下。

胃里一阵翻搅,他猛地放下筷子,捂住嘴,强压下那股反胃感。

(不能吐……吐了会更难受……)

他闭了闭眼,深呼吸几次,才重新拿起筷子,继续艰难地将那碗没有任何味道可言的面条塞进胃里。

额头上再次渗出细密的汗珠,不知是因为虚弱,还是因为这份进食本身带来的痛苦。

吃完面,洗好碗筷,白牧沐感觉那点微弱的力气又被消耗殆尽了。

他走到窗边,窗户是老式的推拉窗,玻璃有些模糊,窗框的油漆剥落得厉害。

白牧沐推开一条缝隙,冰冷的、带着城市尘埃味道的夜风立刻灌了进来,吹动他额前细碎的黑发。

窗外,是鳞次栉比的楼宇,无数窗口亮着或白或黄或蓝的灯光,像散落在黑色幕布上的星辰。

那些灯光下,是无数个他无法想象、也永远无法触及的“家”。

有饭菜的香气,有电视的喧闹,有家人的笑语……那些声音被距离和墙壁过滤,只剩下模糊不清的背景噪音,反而更衬得他这里的死寂。

楼下街道上,车流如织,车灯拉出一道道流动的光带,引擎声、喇叭声隐隐传来。

城市的脉搏在脚下跳动,充满了喧嚣的生命力,但这些都与他无关。

白牧沐像一个被遗忘在时间夹缝中的幽灵,只能透过这狭窄的窗口,窥视着外面那个鲜活的世界。

(好安静,只有风声……还有……我的心跳声……跳得真慢……像快要停了……)

他关好窗户,将最后一丝微弱的联系也切断。房间重新陷入彻底的寂静。

疲惫如同潮水般再次将他淹没。他走到书桌前,目光落在叶清婉给他的那个的笔记本上。昏黄的灯光下,便签纸上娟秀的字迹写着“初三7班 叶清婉”,还画了一个小小的笑脸。

叶清婉最终还是追了上来,将手中的笔记本强行塞给了他,随后头也不回的走了。

白牧沐伸出手指,指尖轻轻拂过那行字和那个笑脸。

他想起了校门口叶清婉担忧的眼神,也想起了龙沁语降下的车窗后那双冰冷的蓝眸,还有一旁夏晚晴玩味的笑容……

最终,他没有勇气翻开那个笔记本。只是将它轻轻地放进了抽屉的最深处,和那些苦涩的药片放在了一起。

仿佛这样,就能将那份微弱的温暖也暂时封存起来,不被外界的寒流侵蚀。

白牧沐走到房间角落那个的洗手间,拧开水龙头,冰冷刺骨的自来水哗哗流出。

他掬起一捧水,用力拍打在脸上,冰冷的水刺激得他一个激灵,短暂的清醒驱散了部分沉重的困意。

他看着镜子里那张苍白的脸,湿漉漉的黑发贴在额角,眼神空洞得像两个深不见底的窟窿。

他扯了扯嘴角,想做出一个类似“自嘲”的表情,却只牵动出一个僵硬而苦涩的弧度。

(真难看,像个……活死人。)

他关掉水龙头,寂静再次统治了一切,只剩下水珠滴落在水池里的声音,滴答、滴答……缓慢而规律,如同生命的倒计时。

白牧沐回到床边,没有换睡衣,他没有真正意义上的睡衣,只有几件洗得发白的旧T恤和运动裤。

他只是脱掉鞋袜和外裤,穿着单薄的长袖T恤,直接钻进了冰冷的被子里。

被褥带着一股淡淡的霉味和消毒水混合的味道,并不温暖。

身体疲惫到了极点,大脑却异常清醒。

白天发生的一幕幕,如同破碎的幻灯片,不受控制地在眼前闪现.

恐惧、羞耻、无助、冰冷的占有、甜腻的陷阱、纯粹的善意……各种复杂沉重的情绪如同沉重的铅块,压在他的胸口,让他喘不过气。

他紧紧闭上眼睛,试图将这些画面驱赶出去,却只是徒劳。

黑暗中,感官反而变得更加敏锐,他能听到自己缓慢而沉重的心跳声,听到楼下偶尔传来的模糊不清的说话声或关门声,听到远处街道上夜归车辆的呼啸……

时间在黑暗中无声流淌,药效似乎开始发挥作用,身体深处的钝痛稍微减轻了一些,沉重的疲惫感终于压倒了纷乱的思绪。

意识开始模糊,沉向那深不见底的黑暗深渊。

就在他即将彻底沉入睡眠的边缘,一个极其微弱到几乎被他忽略的声音在窗外响起。

很轻,像是小石子落在空调外机上的声音。

白牧沐猛地睁开眼!

睡意瞬间被驱散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不安。

他屏住呼吸,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像一张拉满的弓。

房间里死寂一片,只有他自己狂乱的心跳声在耳边轰鸣。

(谁?是谁?……是龙沁语来了?还是……夏晚晴?林小萌?……不……不可能……她们怎么会找到这里?……是错觉吗?)

他僵硬地躺在床上,一动不敢动,连眼珠都不敢转动一下,只是死死地盯着那扇拉着老旧窗帘的窗户。窗帘很薄,透出外面城市朦胧的光污染。

刚才那一声轻响之后,外面再无任何动静。寂静,如同巨大的幕布,重新笼罩下来,却比之前更加沉重,更加令人窒息。

是风吹动了什么东西?还是真的有人?

他感觉自己的指尖冰凉,身体在微微颤抖。出租屋这唯一的、脆弱的避风港,在这一刻,仿佛也变得不再安全。那扇薄薄的门板,那扇模糊的窗户,似乎随时都会被某种他无法抗衡的力量轻易打破。

他蜷缩得更紧,几乎要把自己缩进墙壁里。黑暗中,他睁大着眼睛,空洞地望着天花板模糊的轮廓,等待着。等待着那可能永远不会再来的第二声响动,或者等待着……更可怕的东西降临。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窗外只有城市永恒的、模糊的噪音。再没有任何异常的声音响起。

也许……真的是错觉?是神经衰弱下的幻听?

紧绷的神经在漫长无声的等待中,终于因为极致的疲惫而再次松懈下来。

他终究还是被拖入了那片充满未知阴影的睡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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