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中最重要的午餐，在希尔德庄园里显得有些铺张浪费，但熟悉自家主人的贴身女仆们，却是知道阿斯特丽德的进餐习惯，就是从不浪费食物，除非另有意义。
为了拉近和雷娜特的距离，今天的午餐采取了简礼模式。这是安娜女皇之前的时代，贵族们真正喜欢的进餐习惯——所有的食物，不管不顾地堆满整张餐桌，每个人都可以随意掰扯、撕咬，和平民家庭并无二致。
长条餐桌上铺的雪白亚麻餐布被去掉了，露出了原本的暗棕色橡木桌面；银制烛台一盏都没有出现，换成沉重的铁烛台；至于高雅的水晶盘、玻璃酒杯、银餐具，统统被木制器皿取代。
大概是为了和这场午餐应景，更或许是表达对某个热情的骚扰者的不满，阿斯特丽德尽可能把自己打扮得更像是一只丑小鸭。当她一身简朴的深色亚麻春裙走进餐厅的时候，格哈德终于忍不住笑出了声。
今天享用午餐的，只有四个人：阿斯特丽德、雷娜特、格哈德勋爵，以及来自格里姆松德的倾慕者、施特恩家族的小儿子利奥波德勋爵。
年轻的勋爵衣着得体，如不请自来一样，大步走进餐厅，先是对着首座上翻白眼的少女伯爵微微一笑，然后走到了一张高脚凳前，朝着矮小的雷娜特捂胸鞠躬：“这位美丽的……”
“雷娜特，圣主保佑，很高兴见到您，尊贵的利奥波德勋爵大人。”雷娜特赶紧转过身，伸出了自己的小手，笑得略微有些拘谨。
“哦，对，刚才走廊里，庄园女仆长向我简单暗示过，勇敢而美丽的提灯人。”利奥波德手心托住雷娜特的小手，在嘴边虚吻了一下。
“雷娜特夫人是我的民政顾问，兼地方民务巡回官，掌管一块我最新划出的直管地。”阿斯特丽德抓起木酒杯，轻轻抿了口巨果莓果酒，“那块直管地，比你的大庄园还要大几倍。”
阿斯特丽德的话，让利奥波德的眼底露出一丝惊讶——能和一位伯爵共进午餐，要么有身份，要么有能力，总要有一个理由。
他见过不少有能力的退役提灯人，但能像格哈德勋爵那样可以成为管理地方政务的，却少得可怜。毕竟绝大多数提灯人都是底层平民出身，尤其是那些愚昧、穷困潦倒的乡村出来的人，能认识字的都不一定有几个。
如果只是民务巡回官这种最底层的官员，利奥波德可能会不屑一顾，但前面的那个民政顾问的头衔，就让他不得不重视，且多看了雷娜特好几眼
短暂的思考后，利奥波德绕到了餐桌的另一侧，打算继续向心仪的少女来个餐前礼，但看到阿斯特丽德的大白眼，以及那双细腻小手上使劲掰扯的面包后，只能讪讪地坐到了一边。
“利奥波德，你没有提前告知，就闯进来了……你知道吗，这很不礼貌！”阿斯特丽德斜视身边不远的贵族青爷，脸上带着一丝鄙弃。
利奥波德马上坐直了身体，从怀里掏出了一摞信纸，很是热情：“我用了四个月，写了新的告白诗，我迫不及待地想要和你分享，哦，刚才我只念了一半……”
阿斯特丽德双手一松，面包掉到了餐盘里，然后死死捂住了耳朵，发出了虚弱的呻吟：“圣主啊，勒住他的喉咙吧……我求求你，利奥波德，不要这样了！”
“可是……”
“利奥波德少爷，关于信里说的事，对您有什么启发吗？”
对面，格哈德果断插话，打断了自家伯爵和利奥波德之间让人忍俊不禁的交流，引出了真正的话题。
闻言，利奥波德脸上的表情迅速认真起来，阿斯特丽德更是一招手，餐厅里的所有仆人都退了出去。
雷娜特左右看看，放下了手里的餐具：“尊敬的伯爵大人，我吃饱了，非常感谢您的召见……”
“不，雷娜特，你也听听，对冰莓村是一件好事。”阿斯特丽德早有预料，直接按住了雷娜特想要提前退场的打算，“黑域里的某些变异农作物的长期留种问题，我们都应该当成最重要的事情去努力。”
雷娜特愣了下，缓缓点头，重新坐下，她大概已经猜出阿斯特丽德想要做什么事了。
“辛德雷大教授，正在赶来！”利奥波德看了眼雷娜特，表情有点得意，从怀里取出了另一封信，“黑星佣兵团送来的变异黑麦样本，我感觉是个可以突破的方向，所以我请他亲自出面。”
“生物系的辛德雷大教授？！”
阿斯特丽德漂亮的眉头一扬，似乎对利奥波德的邀请来的大学者有种意外之喜，赶紧放下了手里的木酒杯，“利奥波德，你真的认为，我们可以让变异黑麦在外界持续种植吗？”
利奥波德低下头，右手在额前画着三角圣礼，如同喃喃自语：“美丽的阿斯特丽德小姐，在你的家乡，这种全新的、能在黑域长期且稳定繁育的黑麦，难道不是一种暗示吗？
“我从未感觉苏拉有如此的不公平，祂不光把美貌和智慧都送给了你，还让你脚下的大地，获得了祂独一无二的深情祝福……”
说着，利奥波德又慢慢抬起头，含情脉脉地盯着近在咫尺的少女，那优雅阳光的笑容，如不掺杂一丝杂质的清新微风，悄然在餐厅里拂过。
格哈德和雷娜特，同时感觉全身上下皮肤一凉，冒出一层细密的小疙瘩，忍不住就想抬手去抠。
“利奥波德！”
阿斯特丽德跳开一截，涨红了脸，手里抓着一个木盘子，直接就砸向了正在组织深情词汇的贵族少爷，“傻子，疯子，书呆子！你再这样说话，我就绞死你，吊在希尔德庄园外的那棵大树上，不，鹰堡的城门上！”
女伯爵气极了，她完全没想到利奥波德居然还能抓住机会来肉麻自己一下，提起裙摆，就朝餐厅外跑去。
“哦，不，我还没有说完，阿斯特丽德小姐！”
面对跑出的少女，利奥波德双手捂着脑袋，发出了痛苦的嚎叫，“如果非要用我的生命来驱散你心里的不快，那我选择断头台，用鲜血搅拌闸刀闪亮的光，去补偿你受伤的心！”
失落，委屈，激动，利奥波德看着空荡荡的主位，已经完全陷入了自己的精神世界，无法自拔。没有去理会雷娜特和格哈德的目光，青年如抽走了灵魂一样，垂头丧气地也离席而去。
年轻的贵族男女，一旦被情感击碎，都是如此彷徨失礼，倒让餐厅里剩下的两个人有点局促不安。
雷娜特拿起一颗干果，打中了同样目瞪口呆的老骑士，眼里带着震惊：“格哈德，这位利奥波德少爷，真的比去年还含蓄吗？”
格哈德咧咧嘴，猛灌了一大口巨果莓酒，又深深吸了口气：“不，每个人都在成长，他这种含蓄的感情，比去年更有爆发力了！”
雷娜特啧啧几声，很是好奇：“那他去年是怎么做的？”
格哈德有些尴尬，抓起一盆烤肉，低头猛啃：“他躲过了庄园的守卫，爬上了伯爵大人……哦不，当时还是阿斯特丽德小姐的窗台……嗯，你要知道，那可是三楼。”
“嘶~~~我的圣主啊！”雷娜特倒吸一口凉气，“格哈德，是不是这种怪诞，总会在贵族的生活环境里出现？就是吟游诗人的诗歌，都编不出这样的故事！”
“不，他比你想的还要不一样。”格哈德咧嘴大笑起来，又抓起了一块白面包，“利奥波德少爷，不是一般的贵族少爷，他还是三眼学会的高级学士，二十二岁的天才！他脑子里的学识，和他的感情，一样丰富多彩……一样毫无规律可循。”
“嗯，我听说过的学者，大都如此怪癖……”
雷娜特小口喝着蔬菜浓汤，若有所思，“格哈德，给我说实话，你们接触三眼学会，应该不仅仅是为了研究变异黑麦吧？一位大教授，还不至于跨越大半个帝国，来冰莓村那个偏僻的角落。”
格哈德停住了手上的动作，表情渐渐严肃：“雷娜特，围猎痴愚之母，需要很多知识，也需要秘密的、可以后续加工的渠道，这些都不能让教会和提灯人工会知道。辛德雷大教授来这里，总要有一个说得过去的理由。”
“哦，又是痴愚之母，我就知道……”雷娜特捂住了额头，很是无奈，“你们一定为他准备了无法拒绝的礼物。”
“雷娜特，里奇已经给我说了你的事，伯爵大人和我，会帮你找出当年衔尾蛇覆灭的真相。”格哈德犹豫了一下，还是说出了隐瞒对方有些时日的打算。
雷娜特全身一震，脸色瞬间苍白，过了几秒钟，怒容爬满小脸：“你们没有资格去触碰我的伤口，我不需要你们这样去做！”
“不，这不光是你的伤痛，也不是纯粹为了拉拢你！是我们现在不得不去追溯的真相，它关乎所有提灯人的安危！”
格哈德绕过餐桌，按住了雷娜特瑟瑟发抖的身体，“听我说，雷娜特，这二十多年，那些被认定为永夜会偷袭而死的提灯人，事后都没有找到尸体。你有没有觉得，这很不正常？伯爵大人，对此很重视！”
雷娜特使劲晃着脑袋，显然听不进格哈德的解释：“不，她只需要高高在上就行了，帝国每年都会诞生上百个新的提灯人，就算是第七次黑潮到来，也是提灯人顶在前线，她不需要关心这些提灯人生死的阴谋！”
“你冷静下！”格哈德看了下空旷的餐厅，压低了声音，“雷娜特，老伯爵死于邪教徒的暗杀，追击的家族提灯人中了埋伏，连尸体都没有找回来！”
“伯爵大人随后雇佣黑星佣兵团来调查，然后就发生了你和里奇遭遇埋伏的事。这说明，有人在不断创造提灯人死亡的陷阱！而且，这些年死于永夜会偷袭的提灯人，绝大多数都是自由提灯人。这件事，我委托给夜枭调查了。”
连老伯爵，都成了邪教徒猎杀提灯人的陷阱饵料吗，连夜枭都感兴趣了……雷娜特终于清醒了，这才明白，为什么这位女伯爵，会突然那么上心自己的秘密往事，并愿意为自己出头的理由了。
这不是单纯的讨好拉拢，而是双方都有一个需要揭开的真相，双方的肩头，都背负着一个血淋淋的阴谋。
雷娜特跳下高脚凳，后退了几步，提裙蹲身：“谢谢，格哈德，但是你们一定要保证，不能让卡瑞牵连进来。”
……
整个下午，雷娜特都在阿斯特丽德的私人房间里，和对方展开了关于冰莓村发展构想的交流，以及可以从中推广到整个希尔德马克领的若干农务经验。
两人都很识趣地没有提及调查永夜会和衔尾蛇的事，仿佛这些只是她们合作关系之外的东西。
雷娜特最得意的，是几年前重启了四圃制，据说曾经的北伊斯马克大盆地，这种耕地轮作模式，可以最大程度的发挥耕地潜力，增加农作物产出，而不是简单粗暴的三圃制甚至二圃制。
但是，这种精细化耕种，对环境气候、土壤肥力、作物选种乃至灌溉，都要求很高，而不是简单的分成四块地。
说到关键话题的时候，雷娜特还把发现鸟粪石和硝石的秘密，告知了对方，这让女伯爵又陷入了无比震惊之中。
阿斯特丽德再次确定，雷娜特就是她所想的那种完美人才：出身乡村农夫家庭，拥有丰富的农务生活经历，不光是珍稀的林语者，还具备大多数人难以拥有的领袖气质。
而更更关键的是，雷娜特还是一个运气极好的人，似乎在最终腐化之后，苏拉为这位幼体畸变的女提灯人，送去了源源不断的补偿。
雷娜特是否是女人，她根本不在意，能够把几百个保守、愚蠢又冲动无常的乡民管得服服帖帖的女人，总比她领地里一大堆只知道敲诈勒索的底层官员要有用得多。
当黄昏来临时，阿斯特丽德才依依不舍地将雷娜特送到马车上。
晚霞在漂亮的车厢上，涂抹出淡淡的金色，雷娜特摸着车门扶手，忍不住回头：“伯爵大人，我为你效劳，但请为我的卡瑞，保留一个安静、安全的空间。”
阿斯特丽德微笑一笑，轻轻颔首：“雷娜特，也许我只能给你和卡瑞身份上的光环，但有一个人，却可以成为卡瑞最大的依仗。”
雷娜特一愣，继而瞳孔猛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