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琊剑在林潇潇的手中轻轻地颤抖着,似乎是在悲鸣,也似乎是在祈求。

这把充满灵性的神剑仿佛感知到了持剑者即将赴死的决绝,也共鸣着她体内狂暴血脉的挣扎。

江浸月仿佛重新认识了这个晚辈一样,眼底竟闪过一丝惊愕。

如此陌生,又带着一丝令人心悸的熟悉。

先前林潇潇确实求过一死,但那一次,是被魔性玷污的羞愤与不甘,是走投无路的绝望嘶喊。

而此刻,她竟从这个她其实从来没放在眼里的师侄眼里,看到了和当年那个独自担起风雨的大师兄,几乎一模一样的眼神。

那眼神里有疲惫,但更多的是一种近乎冷酷的清醒和不容置疑的决断。没有逃避,只有觉悟。

她……真的被师兄教的极好。

见江浸月许久未动,林潇潇又重复道,声音比刚才更加清晰:“弟子愿请师叔法剑,诛杀九幽余孽!”

其中决死之意,即便是江浸月如今已登临金丹绝巅,亦不免为之震动。

她举在半空的手一时间竟僵住了。

是该顺势接过天琊,了断这桩隐患?还是就此落下,任那滔天怒火与不解将自己吞没?

“莫要胡来!”

莫停杯的呵斥声突然响起,声音一改之前的低哑虚弱,竟变得中气十足,带着一种久违的、不容置疑的威严,像一道惊雷劈开竹楼内凝滞的寒冰!

江浸月一个激灵,悬在指尖的冰晶都险些碎裂。

这声音,这语调,瞬间将她拽回了遥远的过去,拽回了她还是那个被师兄严厉教导、需要仰望其背影的小师妹的时光。

莫停杯的教学向来都有些……严苛。江浸月即便已经几度轮回,却始终无法在他的呵斥之下维持镇静。

她猛地转头,冰蓝色的瞳孔剧烈收缩。

只见莫停杯不知何时已从白玉床边站起。

他身形依旧枯槁,白发垂落,死气缠绕,仿佛一阵风就能吹散。

然而,此刻他的腰背却挺得笔直,浑浊的眼眸深处,燃起了一簇微弱却异常坚定的火焰,照亮了他眉宇间那份属于三一剑宗中兴之主的、久违的肃穆与决然。

他一步踏出,身形微晃,却异常坚定地走到了对峙的两人中间。

他苍白的手伸出,不是去握剑,而是带着一股不容抗拒的力道,重重地拍在了林潇潇紧握天琊剑的手腕上!

“嗡——!”

天琊剑发出一声更加高亢的鸣声,剑身剧烈震颤,竟似要主动脱手飞出!

林潇潇只觉得一股沛然莫御的力量传来,完全不似一个虚弱的凡人。手腕剧痛,五指不由自主地松开。

天琊剑飞出,似乎有几分欣然,却并没有被那只预想中的手掌握住,跌落在地。

清脆的撞击声在死寂的竹楼里回荡,剑身上流转的光华黯淡下去。这把灵剑竟仿佛陷入了自我怀疑之中。

“师父……?”林潇潇愕然抬头,布满魔纹的脸上,那双充满决绝的眼眸中出现了巨大的茫然。

师尊难道还有什么别的办法吗?为何要阻止自己呢?自己能多活这么多年已经满足了,如今正是一死以圆心愿的时刻。

“师兄!”江浸月并不死心,还是想要做最后的

她周身寒气暴涨,竹楼四壁瞬间凝结出厚厚的冰棱,空气都仿佛要被冻结成实体。

莫停杯却对身后暴涨的杀意和寒气置若罔闻。他此刻精神极佳,身体也仿佛有用不完的力气。那双燃着微弱火焰的眼睛,只牢牢地盯着跌坐在地、失魂落魄的林潇潇。

“胡闹。”他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种极度的疲惫,但那决断之意却丝毫未减,“就这样引颈就戮是最蠢的法子。这九幽血脉蚀骨噬心,你死了,它也未必消散,更可能失控爆发,将此地化为死域,连累宗门。

“你若是死在你师叔这里,你想过会引来多大的风波吗?堂堂天琊剑主平白无故暴死在自家师叔洞府,岂不是给仙盟插手我三一剑宗的借口?

“还是说你想让所有人都知道你是九幽血裔?一旦你的血脉暴露,世人不会记得你的功绩,他们只会觉得魔头阴险狡诈,欺世盗名!

“宗门如今的花团锦簇不过数十载,你是想让我们所有人这些年的心血都付诸东流吗?这对得起你这些年来的坚持吗?”

他的目光扫过林潇潇身上不断涌动的、散发着不祥气息的魔纹,眼神深处掠过一丝极快的、难以言喻的复杂。

“况且,”他顿了顿,声音更低,却带着一种奇异的、不容置疑的重量,“我有办法……”

江浸月瞳孔骤缩,瞬间明白了他的潜台词!那股强行压下的、几乎要将她撕裂的狂怒再次轰然炸开!

一股莫名灵气波动打断了莫停杯还没说完的话。一道无形的领域突然张开,将二人笼罩在里面。

林潇潇只看到两人的嘴唇开合,却听不到分毫声音。

“莫停杯!”她第一次连名带姓地厉声喝出,冰蓝色的长发无风自动,周身凝结的冰晶发出不堪重负的咔咔声,“你休想!我绝不允许!你这身体,连站都站不稳,还想做什么?!还想替她……替她……”

那最后几个字,她竟无法说出口,只觉得心口被冰锥狠狠刺穿,痛得她浑身发冷。

莫停杯缓缓转过身,迎向江浸月那双燃烧着暴风雪、深处却藏着难以言喻的惊惶和痛楚的眼眸。

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双眸子,依旧清亮。

“江浸月。”他叫了她的全名,当他这样称呼自己的时候,也就意味着,这个决定已经不容更改。

莫停杯的声音很轻,却奇异地盖过了江浸月周身翻涌的寒气。

“这是我的因果。

“当年一念之差,我选择护她入门,种下此因。如今,这果,自当由我来接。”

他微微抬起惨白的手,指向地上的天琊剑,又指向周身魔纹沸腾,似乎随时都会离体的林潇潇。

“潇潇是个好孩子。她的身体,承受不住血脉彻底觉醒的反噬,终将崩溃。而我……”

他嘴角扯出一个极其苦涩、近乎自嘲的弧度,并没有把那个她们心知肚明的事实说出来,“这副躯壳,早已油尽灯枯,命不久矣。它破败不堪,但正因为如此,它才是一个那个最好的容器。”

竹楼内,连冻结的空气都仿佛凝固了。

“我需要你帮我。抽离她体内的九幽血脉,导入我这残躯。由我来承受那血脉最后的疯狂与反噬,直至彻底湮灭。只有我的身体才能关押如今这彻底活化的九幽之血。”

莫停杯的声音平静得可怕,像是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事实,“这是我唯一能想到的,彻底了结这一切的办法。既能保全宗门安宁,还能给她一条活路。”

“活路?”江浸月的声音像是从九幽寒冰里挤出来的,每一个字都带着刻骨的寒意与嘲弄。

“那你呢?师兄!你这算是什么?!以身饲魔?还是借机以死逃避?!你让凌师妹怎么看我?你让苏姑娘怎么想?你让我怎么办?!”

最后几个字,她几乎是嘶喊出来,她始终故作成熟的面具终于彻底碎裂,露出底下汹涌的脆弱与无助。

莫停杯没有回答她的质问。

他迈出两步,江浸月张开的领域缠了他一下,仿佛是在做最后的挽留。在他多迈出了一步之后却还是无力地放开了他。

莫停杯走到了林潇潇跟前,弯下腰。惨白的手指触碰到了冰冷的地面,最终,落在了那柄黯淡无光的天琊剑剑柄之上。

他的指尖触碰到剑柄的刹那,那柄沉寂的神剑猛地一震。

一股微弱的、近乎哀鸣的剑气骤然腾起,缠绕上他无力的手指。

不同于在林潇潇手中时的煌烈,这股剑气带着一种灼热的、仿佛要燃烧尽一切的悲怆。

莫停杯的手指微微收紧,握住了剑柄。他没有举起它,只是半拄着,似乎只是需要一个支撑。

他抬起头,目光越过浑身颤抖、眼中风暴肆虐的江浸月,落在了林潇潇身上。

那目光,没有呵斥,没有责备,只下一种深不见底的平静。

“潇潇,”他开口,声音沙哑,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你信我吗?”

林潇潇浑身剧震!

她呆呆地看着眼前这个熟悉又陌生的师父。

看着他枯槁的白发,看着他眼中那簇微弱却令人心魂震颤的火焰,看着他手中那柄哀鸣的天琊剑。

无数画面在她混乱的脑海中闪过——人间炼狱中斩断一切的剑光;山中岁月里寒暑不辍的教导;伤病缠身时洞府门前的药包……

她眼中的茫然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巨大的、几乎要将她淹没的震颤。

她已经明白了一切。

她没有回答“信”或“不信”,只是看着莫停杯的眼睛,然后,缓缓地、极其用力地,点了一下头。

她从来都盲从这个人的一切决定。

竹楼内,死寂蔓延。

只有天琊剑在莫停杯手中发出持续不断的、悲怆的嗡鸣,仿佛在为即将到来的献祭而哀歌。

江浸月站在原地,冰封的容颜下,是无声翻涌的惊涛骇浪与撕裂般的痛楚。

她知道,她拦不住了。

门外。

不知何时醒转的叶惊凰紧紧捂着唇,贝齿深陷下唇,硬生生将喉间哽咽锁住,眼中水光潋滟,倔强不落,只将眼前悲凉氤氲成一片模糊。

天光自竹隙间刺入,落在那柄悲鸣不止的剑上,映出师尊苍白指节一抹孤绝的亮色,恍若永夜降临前,最后一点星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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