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竹楼里,空气凝若深潭。

江浸月明明只是抬手就能抹杀林潇潇,但她却并没有直接下手。

她那双冰蓝色的眸子从未这般,充满了几乎能读出来的情绪,在莫停杯的脸上,锁骨上,手腕上,身体的每一寸上扫过,最后紧紧地黏在他的眼睛上。

那眼神专注到近乎贪婪,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祈求,仿佛要从那双除了温柔、几乎不会带上任何其他情绪的眼睛里,挖出一点确定,一点久远岁月里熟悉的温度。

这是只在莫停杯身边才会露出的姿态。

莫停杯清楚感受到了那道专注到几乎有些灼热的视线,也许是真个又在死门关走了一遭,心中竟并没有太多波澜。

他与江浸月的孽缘,早就不是短时间内理得清的了。倒不如听之任之。

他忽然从白玉的床沿上看到了自己如今的模样。驻颜丹留住了少年般的面庞,那张脸却爬满了苍白的死气,昔日青丝尽染霜雪,枯槁垂垂。

有些倦了。

三一剑宗如今正是烈火烹油,更有金丹大君坐镇。

那些曾经的争渡,那些刻入骨髓的执念,如今都已尘埃落定,有了结果。

这副残躯,终于到了该彻底休息的时候了。

念头浮起,带着一种近乎解脱的平静。

他甚至连最后那点微末的法力都已燃尽。

多年修行,从上苍指缝窃来的岁月,正如指间流沙一般,无可挽回地从这副残躯中逐渐流逝。

……但这残破不堪、命不久矣的躯壳,不正是一个绝佳的、再也无法更坏的……容器吗?

一个念头,如同黑暗中蔓延的野草,无声无息地刺穿了他试图拥抱的平静。

将潇潇体内那狂暴的、正在反噬其主的九幽血脉……彻底抽离,移入自己这具本就油尽灯枯、行将崩解的躯壳之中!

由他这必死之人,来承受血脉最后的反噬与疯狂,直至将这份孽债彻底带入坟墓!

这念头是如此疯狂,即便是他自己也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可一旦升起,竟像生了根,再也挥之不去。

曾经几乎不可能实现的事情,在如今月儿登临绝巅,潇潇血脉暴动的当下,竟凭空多出八分把握!

一丝极其苦涩、近乎自嘲的弧度,在他干裂的唇边无声地化开。

真是讽刺啊,到了最后,他这副破败的躯壳,竟还能派上这样的用场。

这或许,便是当年一念之差,护住潇潇种下的因果。

思及此处,他心湖深处仿佛有什么东西悄然崩解,一股澄澈的明悟随之升腾而起。

这本该是场惊喜——如此顿悟,于他跨越那重天堑般的界限,实在是至关重要的助力。然而此刻,心绪已如枯井死水,再难泛起一丝涟漪。

生机正从他残破的躯壳中丝丝缕缕地抽离、逃走。

他这次清醒本就是一场回光返照。

混沌间乍现的通明澄澈,不过是命运给予的一场凄艳回光。

八年俗世沉浮,万丈红尘的至毒早已蚀骨入髓,而那小凤凰懵懂无知种下的剧毒,恰似投入滚油的火星,早已将这沉寂的浊毒彻底点燃、引爆。

但自己原先仍旧能靠静养修复。

他选择走这条路来跨越那一重天的时候便已有所准备,他那份特殊的“源”本就是最好的解药。

江浸月的好意却耽搁了他驱逐这份余毒的最佳时机,以至于方才九幽之血那至秽至邪的气机,勾动体内余毒翻涌如沸,将这焚身之火催发至了极致……

一切都是注定的劫难么?

这条路何其难也。

坚持吗?

似乎已经没有那个必要了吧?

他微微侧过头,让自己的目光得以穿透窗棂,落在被寒气凝滞的月色上。那月光如水银泻地,却冻结在竹影间,折射不出半点生气,就像……他一样。

也好,就用这最后一点残存的光阴,为这场孽缘……画上句号吧。

一种更深沉、更冰冷的决断,取代了方才的倦意,沉淀在他眼底。

林潇潇压抑的抽泣声在绝对的寂静里被无限放大。

莫停杯能听出来,那哭泣声里充满了歉疚与自责。

“师兄……”江浸月的声音像是从冰层深处挤出来,带着微不可查的颤抖,“她……留不得。”

这六个字重逾千斤,每一个字落地,都让竹楼里的寒霜又厚一分。

冰蓝色的眼眸里,那点凝聚的冰晶光华更盛,杀意凛然,却又奇异地混合着某种更深的迟疑。

她在逼迫他表态,也是在逼迫自己下手。

莫停杯的眼睫轻轻颤了一下,像被微风吹动的枯藤。

他没有立刻回应,只是缓缓地、异常艰难地转回了视线,最终落在那伏在地上,被魔纹和污垢覆盖的瘦削身影上。

那还是他当年从人间炼狱里救回的倔强少女,是他亲手浇灌、看着抽枝散叶的小青竹。如今竟是青竹染墨,灵台蒙尘。

竹楼外的夜风似乎也屏住了呼吸。

只有冻结的月光,无声地见证着这场沉默的对峙——一方是杀意已决却迟迟难下的明月,一方是心如死海又因那熟悉哭泣而泛起最后涟漪的朽木。时间仿佛凝滞。

许久,在江浸月指尖的冰晶几乎要承载不住那狂暴的毁灭气息时,莫停杯干裂的嘴唇终于轻轻翕动了一下,声音低哑,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却又异常清晰:

“再等等。”

这三个字没有重量,却像投入凝固寒潭的石子,瞬间打破了那令人窒息的平衡。

江浸月袖中的冰晶猛地一滞,那几乎要撕裂空间的毁灭气息骤然凝固。

她直勾勾地盯着莫停杯的眼睛,脸上冰封的面具没有一丝裂纹,可那双冰魄般的眼眸深处,却像被投入了滚烫的烙铁,冰层在无声地炸裂、熔融。

她读出了他的意思。

江浸月的眼底先是闪过难以置信的愕然,旋即被汹涌的、几乎要喷薄而出的狂怒取代!

她太了解他了!

这“再等等”三个字,瞬间刺穿了她所有刻意的冰冷与决绝,精准无比地扎在她最不愿触碰的旧伤疤上!

又是这样!

她几乎要冷笑出声,一股郁结的戾气在胸腔里横冲直撞。

当年她无心间铸下大错,面对曾与他情同手足的姬武神咄咄逼人的诘问,他也是这般沉默,最终只吐出这轻飘飘的一句“再等等”。

曾经她以为那位姬武神负气出走便是了结,日后才知,是他替她担下了全部罪状,以至于镇压九幽渊底十年,寸许灵气不得吐纳足足十年!

那可是五十载春秋便登临紫府真人之境者的十年!是世上最年轻,亦是史上最年轻的紫府真人的十年!

如今,历史何其相似!

他这副油尽灯枯的残躯,连站着都已是勉强,竟还妄想着故技重施?

他在等什么?等他自己那该死的寿元耗尽,好将这孽徒身上的因果嫁接在自己身上,连同他这条破命一起,彻彻底底地带入坟墓?!

“再等等?”她齿缝间挤出这三个字,声音比冻结的月光更冷,带着一种尖锐到极致的嘲弄,又仿佛带着浓得化不开的悲伤,“……知道了,师兄。”

每一个音节都像是从冰山上硬生生凿下,砸在竹楼里,寒气瞬间又凝厚了数尺。那冰蓝眼眸里翻涌的暴风雪最终沉淀下去,化作一片死寂的、深不见底的寒渊。

了然吗?是的,她太了然了!

了然到心口像被那冰晶刺穿,痛得麻木。

恼怒?不,是更深沉的无力与……悲凉。

他终究还是那个固执到死的师兄。而她,或许如同那位出走的姬武神一样,屈服于这该死的、深入骨髓的习惯。

毕竟她们都习惯了。习惯了他的沉默如山,习惯了他的独自承担,习惯了他用那副看似单薄的肩膀,扛起所有她们无力背负的重担,哪怕代价是他自己粉身碎骨。

即便如今她已经远比这位师兄更加强大,她依旧无法对着他的眼睛说出一句拒绝的话。

那双即便心存死志依旧澄澈的眸子里,只有如同初融湖水一样足以溺死她的温柔。

然而,就在这死寂的、几乎令人窒息的寒渊即将彻底冻结一切时——

那一直压抑着的、断断续续的抽泣声,毫无征兆地止住了。

林潇潇抬起了头。

法力被血脉暴动抽空,让她无法控制身体生理性的抽噎,看上去甚至有几分滑稽。

然而,那张即便被魔纹覆盖却依旧难掩出尘清丽的脸上,畏缩与恐惧如同被狂风吹散的尘埃,消失得无影无踪。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燃烧的平静,一种向死而生的决绝。

是了,她本就是这种性子,她本就该是这种性子。

她是誉满天下的“天琊剑主”!是莫停杯的弟子!

她的目光越过江浸月翻涌着寒渊的眸子,越过莫停杯枯槁疲惫的身形,直直地投向那片被冻结的月光,仿佛在寻找某种最后的依托。

然后,她用尽全身力气,唤出了那柄天琊剑,双手举过头顶,将那被抽噎撕扯得破碎的声音,一字一句,清晰地、卑微地、却又带着斩钉截铁般的重量,钉在了这片凝滞的空气里:

“弟子愿请师叔,行门规,诛杀九幽余孽……林潇潇。”

话音落下的刹那,竹楼内死一般的寂静。连那冻结的月光,似乎都微微颤动了一下。

江浸月忽然想起了曾经莫停杯将天琊剑带回宗门时,对那些无法接近这把剑的人说的话:“这把剑,只承认爱那世间的公义胜过了爱自己的人。”

林潇潇,并没有辱没这把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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