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牧沐坐在靠窗的位置,身体尽可能地缩在宽大的校服里。
午后的阳光透过玻璃,暖洋洋地洒在他身上,却驱不散他骨子里的寒意和疲惫。
昨晚在医院,龙沁语冰冷的注视如同无形的枷锁,白天在学校,夏晚晴灼热的视线,林小萌甜腻的关怀,还有夏晚星那偶尔扫过冰冷的眼神,都像一张无形的网,将他紧紧缠绕,几乎窒息。
他强迫自己盯着摊开的课本,那些扭曲的数学符号却像一群群蠕动的黑色小虫,在眼前模糊成一片。
眼皮越来越重,每一次眨动都像坠着千斤重担,失血和器官功能低下带来的持续性疲惫如同跗骨之蛆,疯狂啃噬着他所剩无几的精神力,他努力想保持清醒,头却不受控制地一点点向下垂去。
就在他的额头即将磕到冰凉的课桌边缘时,
“打扰一下。”
一个清冽平静女声在安静的教室里突兀地响起,不高,却瞬间盖过了老教授的讲课声,清晰地传入初三7班每个人的耳中。
白牧沐猛地一个激灵,如同被冰水浇头,瞬间清醒了大半!
他仓惶地抬起头,心脏在胸腔里狂跳不止。
全班同学的目光,包括讲台上的老教授,都齐刷刷地转向了教室门口。
南宫璃站在那里,纯白的学生会制服在午后的阳光下仿佛散发着圣洁的光晕,墨蓝色的长发,完美无瑕的清冷容颜,剔透的银灰色眼眸平静地扫过教室,最后落在白牧沐那张写满疑惑却又十分困倦的苍白小脸上。
整个教室鸦雀无声,连呼吸声都清晰可闻,所有人都被这位极少出现在学生教室的学生会长震慑住了。
老教授推了推眼镜,有些意外:“南宫会长?有什么事吗?”
南宫璃微微颔首,姿态优雅从容,带着无可挑剔的礼节:“打扰了,王老师。学生会需要临时抽调一名学生协助整理一批重要的校史档案,要有细心和耐心,经过综合评估,我们认为初三7班的白牧沐同学最为合适。”
她的声音平静无波,陈述着一个理所当然的事实,完全不给任何人质疑的余地。
“现在?”
老教授有些迟疑地看了看课程表。
“是的,现在。档案室那边已经安排好了。”
南宫璃的目光再次落在白牧沐身上,银灰色的眼眸里没有任何情绪,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
“白牧沐同学,请跟我来。”
不是询问,是命令。
白牧沐感觉到全班的目光都聚焦在自己身上,有惊愕,有好奇,更多的是一种无声的审视和压力。
龙沁语的警告在耳边回响,夏晚晴玩味的笑容,林小萌甜腻的注视……现在,又加上了这位高不可攀、神秘莫测的学生会长。
(又来了……为什么是我?学生会……她看起来比龙沁语还要遥远。她要带我去哪里?整理档案?能不能拒绝?不……不能……拒绝不了的……)
在南宫璃平静却不容置疑的注视下,在老教授微微点头默许下,白牧沐只能艰难地站起身。
椅子腿摩擦地面发出刺耳的声响,在寂静的教室里格外突兀。
他低着头,不敢看任何人,双手紧紧攥着校服下摆的衣角,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他能感觉到自己的脸颊在发烫,不是因为阳光,而是因为恐惧和一种难以言喻的羞耻感。
他挪动着虚浮的脚步,在无数道目光的注视下,一步步走向教室门口那个散发着清冷光辉的身影,每一步都沉重无比。
当他终于走到南宫璃面前时,一股混合着奇异冷香的淡雅气息扑面而来。
南宫璃比他高出半个头,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白牧沐能清晰地感觉到那银灰色目光落在自己头顶的重量,冰冷、锐利,仿佛能穿透他的皮肉,直接审视他不安的灵魂。
“走吧。”
南宫璃的声音依旧平静无波,转身率先离开。
白牧沐如同被无形的丝线牵引,麻木地跟在她身后。
纯白的制服衣角在视线里晃动,像一片移动的的云,他能感觉到身后教室里那些如芒在背的目光,直到教室门在身后轻轻合上,隔绝了那片喧嚣,他才稍稍松了口气,但心脏依旧在狂跳。
经过前排座位时,他眼角的余光瞥见了坐在第二排中间位置的班长——叶清婉。
叶清婉家境普通,但成绩常年稳居年级前三,清秀的脸上总是带着温和的笑意,乐于助人,在班级人缘极好。
叶清婉当时也正看着他,眼眸里充满了担忧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焦急。她的嘴唇微动,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蹙紧了眉头,放在桌上的手也微微攥紧了。
白牧沐记得刚转学来时,自己因为不熟悉环境在图书馆迷路,是叶清婉主动带他找到位置,还轻声细语地给他介绍了图书馆的布局,只有她会在他忘记带笔时,默默地递过来一支备用笔,或者在他身体不适趴在桌上时,小声询问需不需要报告老师。
这些微小的善意,在白牧沐灰暗的世界里,像萤火虫般微弱却珍贵。
此刻看到她担忧的眼神,白牧沐心里微微一暖,但他不能回应她的关心,那只会给她带来麻烦。
他迅速低下头,避开了她的视线。
走廊里光线明亮,空无一人,只有他们两人一前一后的脚步声回荡。
南宫璃走得不快,步态优雅从容,白牧沐低着头,像个小跟班。
疑惑,还有身体深处不断翻涌上来的疲惫感交织在一起,他不知道这位高高在上的学生会长为什么要找他,更不知道所谓的“整理档案”意味着什么。他只觉得自己像一颗被随意拨弄的棋子,被卷入了一场他完全无法理解的漩涡之中。
走廊拐角处,两个正要去小卖部的女生看到南宫璃和白牧沐一前一后走来,立刻屏住呼吸贴墙站好,恭敬地低头行礼:“会长好!”
南宫璃目不斜视,只是微不可察地点了下头。
待她们走过,少女们才敢抬起头,看着白牧沐单薄的背影,小声对同伴嘀咕:“喂,看到没?那是谁?居然被南宫会长亲自带走了?什么情况?”
另一人撇撇嘴道:“谁知道呢,离远点就好。不过......会长找他干嘛?他那种样子能帮学生会做什么?”
白牧沐隐约听到了两人的谈论,头埋得更低,脚步加快了些。
欣恒中学的学生会总部大楼,独立于主教学楼群,是一座充满现代艺术气息的纯白色建筑,内部空间开阔,设计简洁而冰冷,巨大的落地窗外是精心打理过的庭院景观。
档案室位于顶层,占据了一整面墙的巨大落地窗让室内光线极好,一排排顶天立地的深色实木档案柜整齐排列,空气里弥漫着旧纸张和防蛀药剂的独特气味。
南宫璃带着白牧沐走到最里面靠窗的一张宽大的红木书桌前,桌面上摊开着几本厚重的皮质封面册子,纸张泛黄,上面是用钢笔书写的娟秀字迹。
“你的任务,”
南宫璃的声音打破了档案室的寂静,她指了指桌上一堆散乱的老照片和旁边空白的标签卡片,
“把这些照片按照年份和事件分类整理好,贴上标签,放入对应的相册夹层里。要求字迹工整,分类清晰。”
她的目光落在白牧沐身上,
“能做到吗?”
白牧沐看着桌上那些散发着历史尘埃气息的照片和卡片,紧绷的心弦稍微松了一点点。
至少,这看起来确实像一项需要细心和耐心的整理工作。
“……能。”
他小声回答。
“很好。”
南宫璃似乎对他的回答并不意外,她没有离开,而是走到窗边一张同样宽大的单人沙发前,姿态优雅地坐了下来。
沙发旁边的矮几上,放着一套白瓷茶具和一个银质托盘,里面是几样精致得如同艺术品的点心。
她拿起一本硬壳封面的外文书籍,翻开,安静地看了起来。
阳光透过巨大的落地窗洒在她身上,墨蓝色的长发泛着柔和的光泽,侧脸线条完美无瑕,静谧得像一幅古典油画,整个空间只剩下书页翻动的细微声响。
白牧沐站在书桌前,看着沙发上那个清冷绝艳的身影,有些手足无措。
他以为南宫璃交代完就会离开,没想到她竟然留了下来。
这种无形的注视,比任何言语都更让他感到压力巨大,仿佛一举一动都被放在显微镜下观察。
他深吸了一口气,努力压下心头的忐忑和身体的疲惫感,拉开书桌前的椅子,小心翼翼地坐下。
椅子很沉,很舒服,但他却如坐针毡。
他拿起一张泛黄的黑白照片,上面是几十年前一群穿着老式校服的学生合影。
他努力辨认着照片背后模糊的日期和注释,拿起笔,在空白的标签卡上,一笔一划,极其认真地写下:
1967年,欣恒中学第一届田径运动会男子百米决赛选手合影。
他的字迹很清秀,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工整。
时间在寂静中缓缓流淌,只有笔尖划过卡纸的沙沙声,和书页偶尔翻动的轻响。
阳光温暖,空气里弥漫着旧书和冷香的气息,氛围安静得近乎祥和。
白牧沐紧绷的神经在这种机械重复的细致工作中,竟一点点地放松下来,身体的疲惫感虽然依旧如影随形,但至少,他暂时不用面对那些灼热、冰冷或是甜腻得令人窒息的视线。
这种单纯只需要专注眼前事务的状态,对他而言,竟成了一种难得的喘息。
他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过于专注时,会下意识地微微抿起带点血色的唇边,长而微卷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扇形的阴影,阳光落在他略显单薄的侧影上,勾勒出一种近乎透明的脆弱感。
南宫璃的目光,不知何时已从书页上移开,落在了书桌前的少年身上。
银灰色的眼眸里,那片平静无波的水银似乎微微晃动了一下。
她看着他一笔一划认真书写的样子,看着他微微蹙眉辨认模糊字迹的模样,看着他因为疲惫而偶尔泄露的一丝脆弱神态,一种奇异的满足感,如同温热的泉水,缓缓浸润着她的胸腔。
这个场景,与她无数次在脑海中勾勒的画面完美重合,她的标本,安静地待在她精心布置的温室里,在可控的光线下,呈现出最完美的脆弱姿态。
没有外界的喧嚣打扰,没有其他变量的干扰,只有她,作为唯一的观察者和......拥有者。
她端起矮几上的白瓷茶杯,杯壁上绘着淡雅的青花,袅袅的热气升腾,模糊了她眼底深处一闪而过的占有欲。
她轻轻啜饮了一口温热的红茶,目光却始终没有离开那个沉浸在工作中的少年。
“白牧沐。”
她忽然开口,声音依旧清冽平静,打破了档案室的宁静。
白牧沐握着笔的手一抖,标签卡上刚写好的一个字顿时歪斜了。
他猛地抬起头,望向沙发上的南宫璃,眼中带着一丝猝不及防的慌乱:“呃……会长?”
南宫璃放下茶杯,剔透的银灰色眼眸平静地看着他,仿佛只是随口一问:“你讨厌这里吗?”
白牧沐愣住了,他没想到对方会问这个。
讨厌?这里安静、整洁,没有那些让他不安的视线和无形的压迫,只有需要专注的简单工作……
(讨厌?不……这里……很安静。没有夏晚晴的香水味,没有林小萌诡异的笑声,也没有龙沁语冰冷的注视……只有阳光,旧纸的味道,还有……她的存在。至少……暂时是安全的?不……这种安静本身就很奇怪。她为什么这样问?)
他下意识地摇了摇头,声音很轻:“……不讨厌。”
南宫璃的唇角,再次勾起那个几乎看不见的弧度,她似乎对这个答案很满意。
“那就好。”
她重新拿起书,目光落回书页,声音轻得像一片下落中的羽毛,
“继续吧。”
白牧沐怔怔地看着她重新沉浸于书中的侧影,心头却莫名地掠过一丝寒意。
他低下头,看着标签卡上那个写歪的字,指尖有些发凉,刚才那片刻的宁静喘息感,瞬间荡然无存。
(“那就好”……什么意思?是说我可以一直待在这里吗?还是……别的?为什么感觉……更害怕了……
)
夕阳将天边染成一片浓烈的橘红,给冰冷的校舍镀上了一层暖融的假象。
校门口人潮涌动,喧嚣嘈杂,穿着各色校服的学生们像归巢的鸟雀,涌向等候的私家车或涌向通往公交站的路,或是几人结伴同行走向归家的路。
白牧沐走出学生会大楼时,天色已晚。
档案室里那场漫长而安静的工作耗尽了他最后一丝力气,脚步比来时更加虚浮。
他只想尽快回到那间破烂的,却暂时可以隔绝一切的出租屋。
“白牧沐同学!”
清亮而带着关切的声音在嘈杂中响起。
白牧沐循声望去,只见叶清婉背着书包,正站在校门口不远处的梧桐树下,清秀的脸上带着一丝焦急和担忧。
她似乎特意在等他,他下意识地想低头装作没听见,加快脚步。
“等等!”
叶清婉小跑着追了上来,挡在他面前,微微喘着气,清澈的眼睛直视着他苍白的脸,
“你……还好吗?南宫会长找你,没为难你吧?”
她的声音充满了真诚的关心。
白牧沐被迫停下脚步,低着头,不敢看她关切的眼睛,声音细若蚊呐:“……没……没事。只是帮忙整理档案……”
“没事就好。”
叶清婉松了口气,随即从书包里拿出一个用便签纸仔细包好的笔记本,
“这是今天的数学笔记,我看你……好像不太舒服,下午的课也没上完。”
她将笔记本递过来,笑容温暖,
“重点我都标出来了,还有老师讲的例题解法,你有空看看,不懂的话……明天可以问我。”
白牧沐看着那本递到眼前包裹得整整齐齐的笔记本,一股微弱的暖流涌上冰冷的心口。
过了一会儿,像是想到了什么,他犹豫着,手指蜷缩着,迟迟没有伸出手去接。
叶清婉见他不动,有些着急,又往前递了递:“拿着呀!别担心,只是笔记而已。你身体不好,功课不能落下太多……”
就在这时,一辆线条流畅宛如暗夜猛兽的黑色跑车带着嚣张的引擎轰鸣,一个急刹停在了校门侧前方。
车窗降下,露出夏晚晴那张艳丽张扬的脸,她戴着墨镜,红唇勾起,目光饶有兴味地扫过僵持在路边的白牧沐和叶清婉。
几乎是同时,一辆低调奢华的如同移动堡垒般的黑色加长轿车也缓缓滑行到了校门正前方。
车门打开,穿着西服面无表情的司机恭敬地站在一旁,后车窗缓缓降下一半,露出龙沁语冰冷无瑕的侧脸。
她身上还穿着那套沾染了咖啡渍的制服,淬火般的蓝眸望向了白牧沐的方向,自然也看到了他面前拿着笔记本的叶清婉。
而在不远处学生会大楼的顶层落地窗前,一道清冷绝艳的身影静静地伫立着,夕阳的金辉洒落在她墨蓝色的长发和纯白的制服上,银灰色的眼眸无声地俯瞰着校门口这微妙的一幕。
白牧沐夹在中间,像被几股无形的力量拉扯着,他飞快地看了一眼叶清婉手中那本代表着纯粹善意的笔记本,又感受到来自不同位置的视线压力。
他最终还是没有伸手去接。
“……谢谢。”
他用尽力气挤出两个字,声音破碎不堪,然后猛地低下头,像逃难般,加快脚步,近乎踉跄地朝着出租屋的方向跑去。
他甚至不敢看叶清婉瞬间黯淡下去的眼神,也不敢看夏晚晴玩味的笑容和龙沁语眼中骤然升腾的寒霜。
叶清婉拿着笔记本的手僵在半空,看着白牧沐仓惶逃离的背影,眼中充满了失落和更深的不解。
她不明白,为什么一点点的善意,都会让他如此恐惧?
夕阳的余晖下,校门口上演着一场无声的角力,而漩涡中心那个单薄的身影,只想把自己蜷缩起来,消失不见。
PS:感谢【超级Chloe】的月票的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