利亚斯王国的觐见厅。高耸的穹顶绘满诸神赐福的壁画,七彩琉璃窗滤下的光柱如同实质的金粉,空气里浮动着名贵熏香、新鲜百合与权力交织的甜腻气味。过于明亮,过于洁净。每一寸光亮都像烧红的针,扎在这具属于“法”的人类躯壳深处属于魅鬼法兰娜的灵魂上。
王座高悬。而王座之侧……
利亚斯公主,伊莉雅。
她端坐在略低一级的华贵座椅上,纯白镶金边的礼裙如同初绽的铃兰。阳光穿过高窗,恰好笼罩着她。淡金色的长发流淌着熔金般的光泽,雪白肌肤在光晕中近乎透明。最致命的是她周身自然散发出的……光。
那不是魔法造物,是某种更本源的存在。温暖、纯净、带着生命初生般的蓬勃气息,如同无形的潮汐般缓缓扩散。光晕所及之处,连空气里漂浮的微尘都变得晶莹剔透。这光落在“法”的法师袍上,落在皮肤上……
“嘶——”
袖管里的毒刃猛地一颤!指尖瞬间僵硬!
一股无法形容的暖流,如同初春解冻的溪水,带着令人战栗的甘甜,猝不及防地顺着被光芒触及的皮肤毛孔钻了进来!没有灼痛,没有净化黑暗的撕裂感,只有……纯粹的、温柔的暖意!像最上等的蜜糖被体温融化,顺着血管、神经、骨髓……疯狂流淌!瞬间冲刷过四肢百骸!
这具属于人类法师“法”的身体,每一个细胞都在贪婪地张开、**!疲惫感、紧绷感、甚至灵魂深处那属于魅鬼的阴冷戾气,都在暖流的冲刷下如同积雪消融!肌肉松弛下来,呼吸不自觉地变得绵长,连袖管里那柄淬毒的匕首都感觉……不那么冰冷刺骨了?
不!不对!
灵魂在尖叫!在抗拒!这是仇敌的光!是毁灭了魔王城、杀死了克里斯的圣光!是魅鬼的天敌!这具身体……这具该死的身体!它竟然在享受?!在发出满足的呻吟?!
杀意!凝聚到极致的杀意试图冲破那暖流的包裹!可每一次冲击,都如同撞上最柔韧的、散发着阳光芬芳的棉花墙!力量被卸去,戾气被抚平,只剩下一种令人窒息的……安宁?甚至……一丝可耻的依恋?
伊莉雅公主的目光,隔着那片柔和的光晕,落了过来。
那双眼睛是清澈的矢车菊蓝,带着王室特有的、恰到好处的疏离与审视。她的视线扫过“法”的脸庞(那张属于她青梅竹马的脸),眉头几不可察地微微蹙了一下,似乎捕捉到了一丝不协调的僵硬?但随即,那审视的目光又化开了,如同春水初融,嘴角甚至牵起一丝极淡的、公式化的笑意。
“……勇者法阁下,”她的声音如同水晶风铃在晨光中轻碰,清脆悦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王国感谢您为大陆和平所做出的……不朽功勋。”每一个字都像裹着蜜糖的针,精准地刺在法兰娜灵魂的痛处。
不朽功勋?毁灭魔族的功勋?!
袖管里的手指猛地攥紧!指甲几乎要嵌进淬毒的刀柄!身体内部属于魅鬼的阴寒力量疯狂咆哮,试图冲破那该死的暖流束缚!可那圣光如同最温柔的牢笼,将一切黑暗的挣扎无声消弭。
心脏在胸腔里狂跳,不是因为杀意,而是因为一种前所未有的、被光明彻底看穿的……恐慌!以及……更深层、更隐秘的……对这光明的……好奇?利亚斯王族……这光……究竟是什么?!
冗长的授勋仪式在法兰娜灵魂的剧烈撕扯中缓慢推进。勋章冰冷的金属贴上“法”的胸膛时,那圣光的气息更加浓郁,几乎让她眩晕。她只能像个提线木偶,僵硬地行礼,接受册封,听着那些虚伪的赞颂。每一次公主的目光扫过,都让她袖管里的毒刃冰冷一分,却又让身体内部的暖意更盛一分。
煎熬。冰火两重天的极致煎熬。
终于,当最后一道程序结束,侍从躬身退下,觐见厅巨大的雕花木门缓缓合拢,隔绝了外界的喧嚣。
就在法兰娜紧绷的神经即将断裂,盘算着如何寻找下一个刺杀时机时——
“法!”
清脆的呼唤带着截然不同的亲昵,像一颗石子投入凝滞的湖面。
王座旁的伊莉雅公主,如同瞬间褪去了所有王室的光环与疏离。她猛地从座椅上跳下来(动作快得差点带倒旁边插着百合的花瓶),纯白的裙摆像展开的蝶翼。脸上那公式化的、带着距离感的微笑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毫无防备的、带着娇憨的嗔怪?
她几步就冲到了“法”的面前,淡金色的发丝在跑动中飞扬,带着阳光和雏菊的清新香气扑面而来。纤细的手指毫不客气地一把揪住了“法”那略显陈旧的法师袍袖口!
“装什么装!”她仰起脸,那双湛蓝的眼睛瞪得溜圆,里面盛满了嗔怒和……委屈?“板着脸给谁看呢!是不是又想着偷偷溜去哪个遗迹挖骨头?”她用力拽着袖口,像小时候拽他去花园捣蛋一样,“跟我来!有东西给你看!”
不由分说!那力道对于一个“柔弱”公主来说大得惊人!法兰娜猝不及防,身体被拽得一个趔趄!袖管里的毒刃差点脱手滑出!
“公……公主殿下?!”喉咙里挤出的声音干涩紧绷,带着属于“法”的声线,却充满了法兰娜的惊惶。这剧本不对!这人类公主怎么回事?!
“殿下什么殿下!”伊莉雅头也不回,继续用力拽着他往觐见厅侧面的小门走,嘴里噼里啪啦,“这里又没别人!叫我伊莉雅!小时候你爬树掏鸟窝摔断腿,是谁背你回去的?是谁帮你瞒着老师逃课的?是谁……”她突然停下脚步,猛地回头,脸上带着促狭的红晕,踮起脚尖凑近“法”的耳朵,用气声飞快地说,“……是谁躲在老橡树洞里偷看我泡温泉的?!嗯?!”
轰!!!
法兰娜感觉自己的灵魂……不,是这具人类身体的血液瞬间全部冲上了头顶!脸颊烫得能煎蛋!偷看……泡温泉?!这……这具身体的原主……那个该死的法师法!竟然干过这种事?!袖管里的毒刃彻底僵死!连带着她整个身体都石化在原地!
伊莉雅看着“法”瞬间爆红的脸和呆滞的表情,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像只恶作剧得逞的小狐狸,拽着他袖口的手更用力了:“脸红什么!都过去多少年了!快走!再磨蹭我就告诉父王你当年……”
剩下的话被拖拽的动作打断。法兰娜像个被牵线的木偶,大脑一片空白地被伊莉雅拽进了侧门后的房间。
不是议事厅,不是书房。而是一间……充满少女气息的起居室?柔软的地毯,蕾丝窗帘,空气中弥漫着清甜的果香和……阳光晒过的棉布味道。巨大的落地窗外是精心打理的王室花园。
伊莉雅松开手,像只终于归巢的鸟儿,长长舒了口气,整个人瞬间松弛下来。她踢掉脚上那双精致却束缚的高跟鞋,赤着脚踩在柔软的地毯上,几步走到窗边铺着厚厚软垫的贵妃榻旁。
然后,她转过身,背对着巨大的落地窗。逆光中,她的轮廓被镀上一层柔和的金边,脸上的表情模糊不清,只有那双湛蓝的眼睛亮得惊人。
“累死了……”她嘟囔着,声音带着一丝慵懒的鼻音,完全没了朝堂上的威仪。她揉了揉自己的肩膀,目光落在僵立在门口、手足无措的“法”身上。
“过来呀!傻站着干嘛!”她拍了拍身边贵妃榻空着的位置,语气自然得如同呼吸,“像以前那样!”
以前……哪样?!
法兰娜的灵魂在尖叫!身体却像被无形的丝线牵引着,僵硬地挪动脚步。每一步都踩在棉花上。直到站在那张看起来过分柔软、过分宽大的贵妃榻前。
伊莉雅满意地弯起眼睛,像只准备享受阳光的猫。她身体向后一倒,毫无形象地……直接躺了下去!
淡金色的长发如同流淌的阳光,瞬间铺满了深色的丝绒软垫。而她……她的后脑勺……不偏不倚地……枕在了……“法”的大腿上?!
柔软!温热!带着少女特有的馨香和重量!
法兰娜浑身猛地一僵!像被最顶级的石化魔法瞬间命中!从尾椎骨到天灵盖,每一块骨头、每一寸肌肉都绷紧到极限!血液冲上头顶的轰鸣几乎盖过心跳!袖管里的毒刃冰冷刺骨,可被枕着的大腿部位传来的触感却……该死的清晰!该死的……温暖?!
“唔……”伊莉雅发出一声满足的喟叹,在“法”的大腿上蹭了蹭,找了个更舒服的姿势,侧过脸,抬起眼帘看向上方那张因为震惊和僵硬而显得有些扭曲的脸庞。
窗外花园的阳光透过玻璃,在她长长的睫毛上跳跃,投下细密的阴影。那双湛蓝的眼睛里,此刻盛满了毫无防备的、纯粹的依赖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委屈?
她抬起一只手,纤细的食指伸出,指尖带着微凉的温度,轻轻点在了“法”的锁骨下方——那个位置,法兰娜的记忆碎片里,曾被克里斯的长矛贯穿,留下一个狰狞的伤疤!此刻被这指尖一点,仿佛旧伤被瞬间揭开!
“这么久……”伊莉雅的声音很轻,带着点不易察觉的鼻音,像羽毛搔刮着耳膜,“……都没回来……”她的指尖在那片皮肤上无意识地画着小小的圈,带来一阵阵细微的麻痒,“……不想我吗?”
空气凝固了。
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法兰娜能听到自己血液在耳膜里奔流的轰鸣,能感受到伊莉雅发丝扫过大腿皮肤带来的细微痒意,能嗅到她身上阳光和雏菊混合的、令人晕眩的甜美气息。
杀意?复仇?计划?
在那双清澈见底、盛满委屈和期待的蓝眼睛注视下,在那温暖的膝枕触感中,在那句带着撒娇意味的“不想我吗”的质问下……彻底碎成了齑粉!
喉咙像是被最粗糙的砂纸狠狠打磨过,干涩得发痛。嘴唇不受控制地翕动了几下,一个破碎的、带着剧烈颤抖和巨大荒谬感的音节,终于艰难地挤了出来:
“想……”声音干哑得如同破旧风箱。
停顿。灵魂在疯狂咆哮着否认!可身体深处某种更原始的本能,却如同被按下了开关,驱使着声带再次震动:
“……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