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停杯缓缓睁开了眼睛。视线先是模糊如笼薄纱,片刻方聚,映出头顶那熟悉的、纵横交错的竹篾顶棚。
身体深处传来沉重的滞涩感,尤其是丹田处,空荡得仿佛被彻底掏空,每一次细微的呼吸都牵扯着碎裂般的隐痛。
他下意识地尝试活动手脚,却感觉像是被无形的山岳镇压着,动弹不得。这份无力感,让他恍惚间想起了前世故事里那只被压了五百年的猴头,纵有通天本事,也难脱桎梏。
恰是因为刚睁开眼时的那份朦胧,让他并未像往常一样早早掩饰下自己的情绪。一丝不易察觉的烦闷,悄然掠过他的面容。而这刹那间的波动,便被整颗心都挂在他身上的江浸月捕捉。
“师兄!”一声语气惊喜,却带着哭腔的呼唤在床边响起。
江浸月那张平日里淡然得反复天地翻覆也不能使其动容的俏脸上,此刻写满了失而复得的惶恐与后怕。
冰蓝色的眼眸蒙着水雾,纤细的手指紧紧抓住莫停杯微凉的手掌贴在自己温热的脸颊,紧得仿佛是溺水的人抓着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一般不容挣脱。
她周身岳峙渊渟的金丹威势在她的刻意收敛下几乎消失,只剩下当年那个温柔的小师妹。
恰在此刻,莫停杯刚巧从刚睡醒的懵懂中挣脱出来。
意识完全清明,他清晰地看到了江浸月眼中几乎要溢出的泪水,感受到了她指尖无法控制的颤抖和脸颊传来的温热湿意。
“月儿…”
他的声音因久睡和虚弱而沙哑低沉,却带着一种奇异的、能抚平惊涛的温和力量。
江浸月的鼻头一酸。
上一次莫停杯清醒地唤出这个昵称还是在前世。也许是对她轻易便兵解转世的不满,自从她以叶惊凰之姊的身体回归三一剑宗后,莫停杯就始终刻意疏远着她。
再次听到只允许他唤出口的这个昵称,江浸月竟有恍如隔世的感觉。
莫停杯并不知晓发生在江浸月心底的活动。无论如何,他都没有办法对他身边的人狠下心,尤其是见不得她们落泪。
他费力地抬起另一只尚能活动的手,动作缓慢却无比轻柔,带着安抚的意味,用指腹极其小心地拭去江浸月眼角将落未落的泪珠。
“哭什么,我这不是回来了么。”
他的目光专注地落在她脸上,那份温柔如同初春融雪,悄然无声地浸润着她紧绷的心弦,让她因恐惧而僵硬的身体微微松弛下来,紧握着他手掌的力道也下意识地松了几分。
“师尊!”
几乎是同时,另一道身影撞入了这份难得的温馨之中,是林潇潇。
她冲至榻前,眼周仿佛揉碎了一团胭脂。脸上泪痕未干,还沾染着尘土与仓皇,整个人像被一场骤雨打蔫的初荷,带着惊魂未定的脆弱。
看到莫停杯已经睁开双眼,那份狂喜几乎要冲破她的胸腔。本能地就想扑过去,却在看到江浸月转过来的那双冰蓝色眸子时,硬生生僵住。
她猛地刹住脚步,双手无措地绞紧了衣角,仿佛做错了天大事情的孩子,只敢用那双盛满了孺慕、忧惧与自责的眸子,一瞬不瞬地锁着莫停杯,声音哽咽得不成调:“师尊……您……您感觉怎么样了?都怪我……都是我太没用了……”
那话语里裹着浓得化不开的后怕,沉甸甸地坠在空气里。
她身上那股危险的情欲味道仍在,然而却被她小心地压进了心底。
莫停杯略带责备地看了一眼江浸月,引得后者偷偷翻了个白眼回敬他。无奈一笑,目光转向林潇潇。
那双不久前险些彻底熄灭的眼睛,此刻却并没有半分的灰败,依旧明亮温润,好像蓄着一汪春水。
“傻丫头…”
他声音依旧虚弱,像风中残烛,却带着不容错辨的宠溺,“再哭下去可就成了小哭包了。要是把眼睛哭伤了,我们三一剑宗的‘天琊仙子’可就要名不副实了。。”
他试图牵动嘴角,要扯出一个安抚的笑,却牵动了内腑的暗伤,几声压抑的轻咳溢出唇角。
“师尊!”林潇潇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身体本能地就要扑过去,却被莫停杯那温和却异常坚定的眼神钉在原地。
她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一丝腥甜,硬生生将迈出的半步收了回来,指甲深深陷入掌心。
莫停杯喘息片刻,压下翻涌的血气,目光落在林潇潇身上,带着洞悉一切的清明。
在经历了生死一线的混沌后,莫停杯那本就富有穿透力的眼神似乎更加锐利了,仿佛能穿透皮囊,直视灵魂深处翻滚的污秽。
“你身上的九幽血脉,”他的声音低哑,却也明显能听出担心,“现在怎么样了?”
林潇潇的身子不受控制地剧烈一抖。仿佛被无形的鞭子抽中般,她猛地低下头,目光像受惊的鸟儿般仓皇逃窜,最终却无可避免地落了自己的手臂上。
那曾经光洁得如同刚刚濯净的鲜藕、引得多少女修暗自欣羡的肌肤,此刻……已然面目全非!
漆黑的纹路,如同拥有生命的、最污秽的墨汁,在她白皙的皮肤下蜿蜒、纠缠、扩散。它们并非静止的图案,而是某种活着的、蠕动的诅咒,散发着令人骨髓发冷的惊悚气息。
仅仅是望上一眼,那扭曲、亵渎的形态就足以让灵魂颤栗,仿佛多看一秒,自己的心神也会被其污染、拖入无底的深渊。
“呃……”一声压抑的、混合着极度恐惧与厌恶的呜咽从林潇潇喉咙深处挤出。
她像是被那魔纹烫伤般,猛地将手臂藏到身后,身体蜷缩起来,试图将自己缩进一个不存在的壳里。
她更不敢去看自己的脸。
那里……那里大概也爬满了同样令人作呕的、宣告着她乃是九幽之物的污秽标记!只要一想,巨大的羞耻和绝望就如同冰冷的潮水将她彻底淹没。
即便是莫停杯将她从那个“母亲”手里救回来时,几乎泡在九幽物产中长大的她也不曾有过这般不堪的模样。
她曾是三一剑宗最耀眼的新星,是“天琊仙子”,是行侠仗义的象征,更是师尊最骄傲的弟子!而此刻,她只是一个被九幽诅咒缠身的怪物,一个险些害死师尊的祸害!
“师尊……我……”
她想说话,但牙齿磕碰着,只能发出不成调的、破碎的音节。巨大的恐慌攫住了她,让她几乎窒息。
体内的力量在失控的边缘疯狂冲撞,那沉寂下去的九幽秽气仿佛感受到了宿主剧烈的情绪崩溃,再次蠢蠢欲动,暗紫色的魔光在她藏起的手臂位置透衣而出,忽明忽暗,如同濒死野兽不甘的喘息。
竹楼内的空气瞬间绷紧,如同拉满的弓弦!
江浸月冰蓝色的瞳孔骤然收缩为一点寒星。她放在莫停杯手背上的手指瞬间抬起,点向林潇潇。
一股沛然莫御、冰冷刺骨的金丹威压如同无形的冰山,轰然降临,精准无比地镇压在林潇潇身上!
“唔!”林潇潇闷哼一声,仿佛被无形的巨锤砸中,双膝一软,重重跪倒在坚硬的竹地板上,发出沉闷的撞击声。
她试图挣扎,但那股力量浩瀚如渊,带着不容置疑的法则意志,将她体内翻腾的秽气和躁动的力量死死摁住,连同她整个人都几乎被钉在原地,动弹不得。唯有身躯因巨大的压力与恐惧而无法抑制地剧烈颤抖,如同寒风中即将凋零的枯叶。
冷汗瞬间浸透了她的后背,额发狼狈地黏在惨白的脸颊上。
她拼命地低着头,恨不得将脸埋进地板里,不敢让任何人——尤其是那个他——看到自己此刻狰狞可怖的模样。
“师兄!”江浸月的声音带着一丝紧绷的急迫,目光锐利如刀,扫过林潇潇身上那无法完全遮掩的、透衣而出的不祥魔光,“她的血脉极不稳定!方才的异动你也看到了,此等污秽若是不除,一旦真让她被那群试图复活九幽之主的疯子发现,只怕真有可能让他们取得重大进展,到那时……”
说到了,江浸月顿了顿,似乎有些难以启齿,但她还是在深吸了一口气后说出了自己的顾虑:
“即便是我如今真个以今法证道金丹,一步登天,也没把握能从那位毁灭了整个上古修真界的恐怖魔帝手中护你周全。
“这样的祸胎,留在身边便是悬顶之剑!随时可能害死师兄你!”
“祸胎”二字,如同冰锥,狠狠刺入林潇潇早已千疮百孔的心。她猛地抬起头,脸上血色褪尽,只剩下死灰般的惨白和纵横交错的泪痕。
那双曾经明亮、充满侠气的眸子,此刻盈满了巨大的痛苦、绝望和一种被彻底否定的崩溃。
“不……不是的……师尊!我能……”争辩的话语本能地冲至唇边。
可目光触及师尊明显又憔悴了三分的容颜、以及鬓角处悄然添上的几缕刺眼的双白,所有的言语,便都如鲠在喉,再难吐出一个字。
那沉重的负罪感,将她所有的辩解都碾成了齑粉,只剩下无声的呜咽在胸腔里翻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