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刮掉了几天没打理的胡茬，从衣柜最深处翻出了唯一一套在毕业典礼上穿过的、已经有些发皱的廉价西装。对着镜子，他努力让自己看起来不像一个刚从垃圾堆里爬出来的失败者。

镜子里的青年，身形消瘦，面色苍白，眼神里混合着一丝豁出去的决绝和九十九丝没睡醒的疲惫。

（……算了，就这样吧。真要是噶腰子，对方应该也不会在意我的形象问题。）

他自嘲地想，然后毅然踏上了征途。

面试通知上的地址，位于新海市的“滨海工业新区”。这里是城市的另一面，没有【天穹科技园区】那般光鲜亮丽，而是布满了无数灰色的、方方正正的厂房和物流仓库。空气中都弥漫着一股若有若无的机油和海风混合的气味。

他坐了一个多小时的公交，才终于找到了那栋毫不起眼的八层小楼。小楼的外墙上挂着【拂晓人才服务（新海）有限公司】的牌子，而在它隔壁，一座更大、更森严的建筑外墙上，林雨倒是看到了一个不甚起眼的【天穹集团】云服务LOGO。

（那个大集团的业务真广啊，连这里都有业务分配吗？）

他心里嘀咕了一句，走进了大楼。

内部意外地整洁明亮。前台是一位妆容精致的职业女性，脸上挂着标准化的微笑。但在听到林雨报上名字后，那微笑的弧度瞬间凝固了。她低头看着眼前的全息屏幕，手指在上面划来划去，眉头紧锁，眼神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困惑。

（这表情……）林雨的心沉了下去。

“林……先生？”HR小姐试探性地问道，似乎在确认他的物种。

“怎么了？有什么问题？”

“请稍等。”HR小姐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转过身，与另一位同事低声交谈，目光时不时地瞟向林雨，像是在观察一只误入瓷器店的哈士奇。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重新走过来，脸上挂着一种极度公式化但又难掩纠结的表情。

“林先生，我们核对过了您的面试邀请。从流程上来说，完全合规。这份邀请确实是由【天穹集团】的智能AI【太一】在进行大数据匹配后，自动分发给您的。”

她顿了顿，语气变得有些为难，

“但是……您应该也看到了我们广告中的一些关键词，比如‘年轻’、‘充满活力’。坦白说，您的年龄和性别，与我们公司长期以来招聘的岗位画像，存在着……巨大的偏差。我们高度怀疑，这可能是【太一】在调用某些深层算法时，出现了我们无法理解的、极小概率的偏差。”

林雨听明白了。

翻译过来就是：AI瞎了眼，但我们没瞎，赶紧滚吧。

（尼玛……）

他花光了最后的钱，可不是为了来听一句“AI可能出错了”的。

“等一下！”林雨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颤抖，“既然流程合规，邀请也是真的，那你们就不能因为‘怀疑’，就直接取消我的面试资格吧？这不符合规定！我遭受的损失有谁来承担？”

“损失？”HR小姐疑惑道。

“我坐公交过来花了15块啊！”

“嗤……”

HR小姐近乎是没忍住地嗤笑了一声，随后迅速收敛表情，耐心地解释道，

“林先生，我们并非取消您的资格。只是，我们公司的招聘流程比较特殊，分为‘面试’和‘机能检测’两部分。以您的情况，大概率是无法通过后续检测的，我们只是不希望浪费您宝贵的时间。”

“不浪费！我时间多的是！”林雨几乎是吼了出来，“我来都来了，至少……”

“至少把车费报销给您？可以。”HR小姐保持着礼貌却又高傲的微笑，那表情仿佛在说“给你15块，快走吧”。

这副施舍般的微笑，反而点燃了林雨最后的自尊心。

“至少让我把流程走完啊！”他豁出去了，“你们的招聘广告上不是写着有免费的全面体检吗？我大老远跑过来，连个体检都不能做吗？！白嫖……不是，体验一下你们公司的福利总可以吧？！后来不合格你再把我筛了呗！”

工作或许没戏，但一个免费的全面体检，对于他这种连感冒药都嫌贵的人来说，有着致命的吸引力。

HR小姐的表情变得更加为难了。

她正想找个理由拒绝，一个温和的声音从办公室里传来。

“小张，让他进来吧。既然来了，就走完流程，早点测完早点让他回去，别耽误我们后面的安排。”

一个戴着金丝眼镜、脸上始终挂着和善微笑的中年男人走了出来。

（来了，最终BOSS的感觉。）

林雨心里一紧。

“我是这里的经理，姓钱。”钱经理的目光在林雨身上扫了一眼，那眼神就像是在菜市场打量一块不怎么新鲜的肉，毫无兴趣，“去会议室等着吧，按顺序来。”

林雨被HR领到了一个等候室。

他这才惊奇地发现，在里面坐着等待的另外四五位“竞争者”，竟然……全都是女性。

而且，其中大部分看起来都非常年轻，穿着干净的校服，那模样，分明就是还在上学的学生。

（这……这到底是什么公司？招的都是些小女孩？难道是那种……需要穿玩偶服在商场门口发传单的工作？）

面试开始了。

女孩们被一个个叫进房间，很快又出来了。

轮到林雨时，他走进房间，发现面试官就是那个钱经理。

面试过程简单得不可思议，钱经理只是心不在焉地问了几个问题，比如“你为什么选择我们公司？”、“你愿意为公司战斗到底吗？”、“你愿意为了绩效而摘除卵巢……哦，这条和你没关系。”

问完了这些，钱经理便挥了挥手，像是在驱赶一只苍蝇：“好了，去隔壁做机能检测吧。”

林雨被带到一间充满了白色医疗仪器的房间，按照指示完成了一系列他看不懂的测试。

钱经理抱着“走个过场”的心态，随意地浏览着林雨的检测数据，心里已经在盘算着午饭该吃什么了。

但当最后一项——“亚空间灵能亲和度指数”的结果跳出来时，他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了。

屏幕上，是一个刺眼的、前所未见的数值。

【-0.001%】

不是正数，不是零，而是一个无限趋近于零的负数。

（这是……什么？系统BUG？不可能，【太一】的子系统不会出这种低级错误……负值？这意味着……不排斥，甚至能微量‘吸收’负面能量？绝对中性？一个完美的、不会被轻易污染的‘容器’？！）

钱经理猛地站了起来，死死地盯着那个数字，镜片后的眼睛里，爆发出一种堪比哥伦布发现新大陆的、混杂着贪婪与狂喜的精光。

（如果这家伙干的好的话，我晋升总监的机会岂不是……）

他原本已经准备好了一套说辞，想把林雨客客气气地赶走。

但现在，他改变主意了。

他快步走到林雨面前，脸上的笑容比之前真诚了十倍，亲切地握住了林雨的手，那力道大得让林雨感觉自己的手骨都快碎了。

“林雨先生！恭喜你！你的体检结果……非常出色！不，简直是完美！你就是我们公司一直在寻找的、万里挑一的特殊人才啊！”

钱经理开始滔滔不绝地吹嘘起来，从公司的光明前景，到这份工作的神圣使命，再到林雨那“百年一遇”的罕见天赋。

林雨被他这180度的态度转变搞得一愣一愣的，还没反应过来，一份散发着墨香的、厚厚的劳动合同，已经递到了他的面前。

“来，林先生，签了它。你的第二人生，马上就要开启了！”钱经理热情地说道，那架势，仿佛不是在签合同，而是在授予他诺贝尔奖。

林雨晕晕乎乎地接过合同，那“试用期底薪：¥ 20,000 / 月”的字样像是个大功率喇叭，在他脑子里反复轰鸣，将他仅存的理智震得七零八落。

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翻开了合同。

【特殊人才雇佣与保密协议】

开头便是这么一个高大上的名字。他一页页翻过去，发现里面的条款比他大学四年的课本加起来还要晦涩。

第一部分：岗位职责与描述

岗位名称： 特殊灾害高阶应对协议执行员，简称【执行员】。

工作内容：

响应【新海市应急管理局-特殊灾害响应总队】及总公司【天穹集团】指派的甲级任务，对指定区域内的【非定型D-级能量污染体（污染物）】及【高危人为目标】进行“物理性干预与净化”。

在任务执行期间，需启动并维持【人格面具协议】以确保作业安全。

需熟练使用公司配发的【制式魔力兵装】及其他必要装备。

……

（后面还有十几条看不懂的细则）

（这都什么跟什么？又是“协议”又是“净化”的……听起来像是给某个环保公司当高级保安？不过这名字倒是挺唬人的，说出去比“劳务派遣”好听多了。）

林雨的目光，很快就被第二部分吸引了过去。

第二部分：薪酬与福利

试用期（三个月）薪资： 税前每月人民币贰万元整（¥ 20,000）。

福利待遇：

提供五险一金最高档次缴纳。

公司内部食堂免费就餐。

配发全套工作所需装备，并承担所有维护费用。

享受由【瑞康生物医疗集团】提供的人身意外伤害超额保险，保额高达一千万元。

（包吃！还有一千万的保险？！这待遇……我不会是在做梦吧？）

林雨感觉自己的心跳在加速。

这些福利，精准地打在了他这个穷光蛋的所有痛点上。

他正准备直接翻到最后一页签字，但仅存的一丝理智让他停了下来，翻到了他最应该关心的部分。

第三部分：合同期限与解约条款

合同期限： 伍年。

第3.2条 - 违约责任：

“鉴于甲方（本公司）为培养乙方（员工），需投入包括但不限于【人格面具协议】激活与调试、灵能亲和度深度开发、专属装备配给等巨大前期成本，若乙方在合同期内单方面提出解约，或因自身原因（包括但不限于精神状态不稳、心智壁垒衰退、未能通过季度绩效考核等）导致无法继续履行协议，视为乙方根本性违约。”

“发生上述情况，乙方需向甲方支付一次性违约赔偿金，总额为人民币伍佰万元整（¥ 5,000,000）。”

“那个……钱经理，”林雨指着那个刺眼的“伍佰万”，手指都在微微发颤，“这个违约金……”

“哦，这个啊，”

钱经理脸上的笑容丝毫不减，他轻描淡写地解释道，那语气仿佛在谈论今天的天气，

“林先生，你要知道，我们公司为培养你这样的特殊人才，投入是巨大的。你看条款里写的，【人格面具协议】的激活，你知道这是什么吗？这是【天穹集团】最顶尖的生物科技成果，一次调试的成本就够买这层楼了。我们是在用真心换真心，用投资换未来啊。”

他熟练地偷换着概念，将公司的“成本”与对林雨的“投资”划上了等号。

“这个条款，只是为了保证我们双方合作的稳定性，属于高新科技行业的惯例，你懂的。只要你好好干，这个条款对你来说是没有任何影响的嘛。”

他拍了拍林雨的肩膀，压低了声音，用一种分享秘密的语气说：“说句掏心窝子的话，林先生，这个数字，也是对你‘价值’的一种体现啊！你看看外面那些小姑娘，她们的合同上可写不了这个数。这是公司对你‘百年一遇’天赋的认可！是S级人才的预备待遇！”

这番话，既画了一个“你是天选之子”的大饼，又不动声色地施加了“别人都没这资格”的同辈压力。

“而且你再看，”

钱经理指向另一条看似无关紧要的条款，强忍着某种笑出来的冲动道，

“第4.1条，公司承诺，若员工在执行任务期间，因不可抗力因素导致‘生理形态发生永久性改变’，公司将提供终身疗养保障。你看，我们连这种小概率事件都考虑到了，我们的福利是全方位的，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呢？”

（生理形态发生永久性改变？这是什么意思？工作还能把人干变形了？算了，反正有终身疗养，听起来保障还挺全面的。）

林雨的理智还在做最后的垂死挣扎。

五百万的违约金像一座大山压在他心头，但钱经理描绘的蓝图和那两万块的月薪，又像是一双巨大的手，把他往合同上推。

他想起了那2.35元的余额。

他想起了房东的最后通牒。

他想起了母亲在电话里那一声声的叹息。

（管他呢！五百万？我这辈子都赚不到这么多钱，反正烂命一条，还怕背债吗？大不了就干到死，正好拿那一千万的保险金，还能给爸妈和妹妹留一笔钱。）

想到这里，他所有的犹豫都被冲垮了。

“好！我签！”

他拿起笔，在合同末尾那个乙方签名处，龙飞凤舞地签下了自己的名字，接着按下手印。

瞬间，钱经理脸上的笑容，变得无比灿烂。

那是一种猎人看着猎物，完美地踏入自己精心布置的、每一个条款都滴水不漏的陷阱时，才会有的、心满意足的笑容。

而林雨，对此一无所知。

他只是觉得，从今天起，他终于可以……按时交上房租了！

（诶不对……）

“哦对了钱经理。”

林雨忽然后知后觉地开口，脸上带着某些尴尬的羞耻，

“第一个月的工资能预支一下吗？我……我没钱坐车回家，还有交房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