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东王阿姨的声音隔着廉价的复合板门传来，语气温和，却像一把钝刀，一下下割在林雨窘迫的现实里。

过了一会儿，林雨探出头，脸上堆积着一副愧疚又可怜的表情：

“王姐，您再宽限两天吧……”

“宽限？我宽限你，谁宽限我啊？”

王阿姨被逗乐似得笑了一下，

“阿姨知道你们年轻人不容易，可阿姨也有自己的难处啊，我一家老小也指望着这房子吃喝呢。反正今天是最后通牒，这周要是再没收到你的钱，我就让安保把你房间清退了哈。”

说罢，她碎碎念地转身离开，顺手还将门上贴着的、不知道是哪家塞进来的“开锁通渠”小广告给撕了下来。

“……”

林雨默默关上门，扶着自己的脑门发呆。

今年他二十六岁了，他的同龄人都已经成为事业有成，而他居然还是新海市人力资源与社会保障局官方认证的、符合“灵活就业人员”。

“唉……”

他摸索着拿起身边那桶早已吃空的、牌子是【新农联合】的廉价营养泡面，无意识地用手指刮着桶底残留的最后一丝粉末，塞进嘴里。

一股工业合成的咸味在舌尖炸开，廉价得让人反胃。

这就是他今天的午餐，如果这也算一餐的话。

这样的狗屁日子已经持续一周了，但还会持续多久？

他说不准，也许到他连泡面都吃不起的那天为止。

他住的地方，是位于城市边缘、被称为“蜂巢”的B7区廉租公寓。

新海市，这座建立在庞大的人造岛上的、国家级的“模范实验特区”，没有所谓的“城中村”。每一寸土地都被规划得明明白白。而像“蜂巢”这样的廉租公寓，就是这座完美城市留给失败者们最后的、也是最拥挤的喘息之地。

“嗡——嗡——”

屏幕裂成蜘蛛网的旧手机不合时宜地震动起来。

来电显示上，“妈妈”两个字像是一张无形的、写满了期望的判决书。

他深吸一口气，像是奔赴刑场般，划开了接听键。

“小雨啊！吃饭了没？”电话那头，母亲张丽华的声音一如既往地洪亮，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关切。

“吃了，跟同学在外面吃呢。”林雨面不改色地撒着谎，声音里透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疲惫。

“哦，那就好……对了，工作找得怎么样了？”

主菜，来了。

“在找了，投了好几份简历，等消息。”

“要抓紧啊儿子！”母亲的声调猛地拔高，“你看看你妹妹！小雪她才读研一，就已经跟着导师参与【瑞康生物】的项目了，每个月补贴都比得上你爸的退休金！她可是咱们家的骄傲！你都毕业这么多年了，怎么连个养活自己的工作都找不到啊？”

林雪，他的双胞胎妹妹，一个永远活在“别人家的孩子”这个赞誉里的天才。

林雨并不嫉妒妹妹，他只是痛恨父母每一次将他们进行对比时，那种感觉，就好像是在他“失败者”的标签上，再用滚烫的烙铁狠狠地加固一次。

不知过了多久，电话那头传来父亲林建国那标志性的、带着一丝不耐的浑厚声音：

“行了！别念了！让他自己想办法！”

“好好好，我不念他，”母亲的语气软了下来，却换了另一种更具杀伤力的武器，“儿子啊，实在不行……你回老家考个公务员得了，咱们也不是非得留在大城市不是？再不行你查查那些劳务派遣，虽然累点儿，那不也算是给公家干活，稳定……”

林雨随便“嗯嗯啊啊”地应付了几句，随后以“手机快没电了”为由，仓皇地挂断了电话。

房间里重新回归死寂。

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打开手机，习惯性地点开贴吧，进入了那个名为“新海市失业吧”的、充满了负能量的“粪坑”。

这里是他为数不多的精神家园。

置顶帖是吧务发的【本吧唯一指定交友群，内有福利！】。下面跟着几百条“已加，求通过”的回复。

往下翻，满眼都是和他一样的、对生活发出的哀嚎。

【标题：法学狗真的找不到工作吗？律所实习连工资都不给，还嫌我咖啡泡得不好。】

——1L：欢迎来到被毒打的现实世界。

——2L：堂堂大学生，真得去干服务员？我大学同学，一个学播音的男生，现在在搞什么虚拟人擦边团播，听说上个月流水都六位数了。

——3L：楼上的，求团播房间号，好人一生平安。

看到这条回复，林雨的心被猛地刺痛了一下。

他突然想起来自己好像有个同学，毕业后因为口齿不清找不到工作，卖了一阵薯条之后，直接套了个二次元的粉毛皮干起了虚拟直播，结果一夜爆火。

当初自己还鄙视他职业规划乱七八糟，可现在自己的房租都他妈要交不起了。

人为了活下去，到底能出卖什么？

卖腰子还是卖身？

他不知道，但他感觉自己离那个答案越来越近了。

关掉帖子，林雨像个行尸走肉般，随机点开了抖抖。

其实他也知道上面的短视频都是精神鸦片，但这些垃圾可以让他暂时过滤掉生活的痛苦，让他忘记自己也是个垃圾的事实。

一个又一个的美女跳舞、游戏直播切片、搞笑段子在他眼前划过。

就在他被一个“三分钟带你看完一部电影”的视频吸引，准备投入地观看时，一个广告毫无征兆地插了进来。

视频的画面很奇特。

背景是一座灯火通明的现代化高科技园区，几位穿着得体的年轻人面带微笑，正在操作着不明觉厉的精密仪器。画面一转，又变成了他们在干净整洁的宿舍里，围坐在一起吃火锅的温馨场景。

整个广告没有一句台词，只有一行行简洁明了的字幕，伴随着柔和的背景音乐，缓缓浮现：

【你是否年轻，充满活力？】

【你是否身体健康，无不良嗜好？】

【你是否……渴望一份稳定、高薪、且能实现自我价值的工作？】

到这里，林雨的嘴角已经撇了下来。

（又是这种诈骗广告。套路都一样，就差把‘我们是相亲相爱的一家人’打在公屏上了。）

他嗤之以鼻，手指习惯性地向上划，准备跳过。

但下一秒，屏幕上浮现出的内容，让他向上划的手指，像是被一道无形的力场定格在了半空中。

【试用期底薪：¥ 20,000 / 月】

【转正后，综合薪酬上不封顶。】

【福利：五险一金、包食宿、季度奖、年终奖、人身意外伤害超额保险。】

林雨的眼睛猛地瞪大了。

他反复确认了好几遍，那个“2”后面，不多不少，正好是四个零。

两万？一个月？

（……开什么玩笑？！）

他几乎要笑出声来。这骗术也太拙劣了。

在新海市，就算是【天穹集团】那些名牌大学毕业的精英程序员，刚入职也拿不到这个数。

这广告不是在招聘，是在直接撒钱。

绝对是诈骗。百分之一千，不，百分之一万是。把人骗到某个不知名的“园区”，噶腰子，抽血，或者更糟。

他手指用力，准备将这个荒谬的广告彻底划走。

然而，就在他即将成功的瞬间，手机屏幕顶端，一条新的银行App推送弹窗跳了出来。

【尊敬的客户，您尾号xxxx的储蓄卡账户余额为：17.35元。】

十七块三毛五。

这个数字，像是一把冰冷的铁锤，狠狠地砸在了林雨的理智上。

他看着那个“两万块”的广告，又看了看自己那“十七块”的余额。

一个声音在他脑子里疯狂尖叫：是假的！是陷阱！快跑！

但另一个更微弱，却更执拗的声音在问：……万一是真的呢？

万一是真的，下个月的房租就有了。 不，下半年的房租都有了。 他可以立刻把钱转给王阿姨，不用再听她那些温和的最后通牒。 他甚至可以往家里的账户打一笔钱，让爸妈在念叨他的时候，至少能少一点“恨铁不成钢”的失望。

他可以……活得像个人样。

哪怕只有一个月。

手指的肌肉在颤抖，理智与欲望在他的大脑里进行着天人交战。

他想起了房东王阿姨最后的通牒。

他想起了母亲在电话里那混合着失望与关切的语气。

他想起了妹妹那“恨铁不成钢”的眼神。

他想起了泡面桶底那最后一丝调味粉的、工业化的咸味。

他输了。

输给了那串冰冷的数字——17.35。

“……就算是诈骗，我也认了。”

林雨低声地、像是对这个操蛋的世界宣誓般地嘟囔了一句。

“况且新海市这么安全，肯……肯定不会有什么问题吧？”

他深吸一口气，像是赌上自己全部的筹码，伸出颤抖的手指，长按屏幕，选择了——

“扫一扫图中的二维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