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教学楼的天台,比旧教学楼那边的要干净得多,也更开阔。

夏侯明气喘吁吁地推开那扇沉重的铁门,一股狂风瞬间灌了进来,将她额前被汗水浸湿的碎发,吹得胡乱飞舞。

她看到了。

就在天台的另一端,那个熟悉的身影,正背对着她,静静地坐在水泥护栏上。

夏侯明没有立刻上前。

她的目光,先落在了天台中央那个刷着蓝色油漆的铁皮蓄水箱上。

她走过去,伸出手,用力地敲了敲箱体。

“咚——咚——”

里面传来空旷而沉闷的回响。

她的视线,又顺着蓄水箱底部几根粗大的管道,一路向下,最终停留在天台地面上一个总阀门上。

她认得其中一根管道的标识——那是从楼下锅炉房接过来的热水管线。

她又走到天台的边缘,用力地晃了晃水泥护栏,确认它的坚固。

做完这一切,她才缓缓地吐出一口浊气。

然后,转过身,朝着那个自始至终都没有回头看过她一眼的身影,一步一步地走了过去。

她在离郁语晦不远不近的地方,也学着她的样子,靠着护栏,坐了下来。

两人隔着几米的距离,一言不发。

脚下,是变得像玩具模型一样渺小的校园。

远处,是阴沉得像是要塌下来一样的灰黑色的天空。

风越来越大,吹得人脸颊生疼。

夏侯明沉默地坐着,她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她只能侧过头,看着身旁那个女孩的侧脸。

风将郁语晦那头漆黑的长发吹得向后扬起,露出了她平日里总是被刘海遮掩住的额头和精致的眉骨。

夏侯明第一次,如此清晰地,看清了她的样子。

真的很白。

不是泠异彩那种健康、有光泽的白,而是一种……像是在不见天日的地下室里,捂出来的、没有一丝血色的白。

也很瘦。

瘦得让人觉得,自己只要伸出手,就能轻易地掐断她那截纤细的脖颈。

宽大的校服穿在她身上,空荡荡的,仿佛里面只撑着一副骨头架子。

再吹一阵风,她好像就要散架了。

她紧紧地抿着嘴,那双没什么颜色的嘴唇,绷成了一条倔强的、苍白的直线。

她在忍耐着什么吗?还是说……她一直都是这个样子?

夏侯明不知道。

她只觉得,眼前这个人,不像是一个和她们活在同一个世界里的人。

她身上有一种……怎么说呢?

就像一个从城堡里跑出来的、娇生惯养的小公主,却因为迷了路,而浑身沾满了泥点。

她看起来那么干净,那么不食人间烟火,但又好像随时都会死在这个肮脏的、不属于她的地方。

又或者,她根本就不是什么公主。

她只是一个……伪装成人类的、别的什么东西。

这个念头,让夏侯明的心脏,不受控制地,漏跳了一拍。

一股极其矛盾的情感,像两股滚烫的、互相撕扯的岩浆,在她的心底猛地喷涌了上来。

她想伸出手,将这个瘦弱得不像话的身体,揉进自己的怀里,用自己的骨头和血肉,为她隔绝掉这个世界上所有的肮脏和恶意。

她又想伸出手,亲手,将这个看起来脆弱不堪的“东西”,彻底地、一点一点地,敲得粉碎。

保护她。

毁掉她。

然后,她的目光,落在了郁语晦嘴角那道,小小的伤痕上。

所有的冲动,无论是拥抱还是毁灭,都在这一刻,瞬间消失了。

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扎了一下。

疼。

她看着那道已经结了血痂的伤口,看着那周围略微红肿的皮肤。

中午。

林小梅那张扭曲的脸。

还有……被泠异彩骗去了学生会,像个傻瓜一样叠着纸的,自己。

为什么……?

为什么我不在?

明明已经预感到了。

明明知道林小梅那个笨蛋,一定会去做点什么。

为什么我还是……让她一个人了?

为什么?

她到底……经历了什么?

在那个肮脏的厕所里。

夏侯明不敢再想下去。

一股几乎要让她窒息的酸涩,猛地涌上了她的喉咙。

而这一切,都是因为自己。

夏侯明的手,不自觉地,摸进了口袋。

她从里面,掏出了一个用干净纸巾小心翼翼包裹着的小东西。

风声,似乎在这一刻都变小了。

郁语晦没有动,也没有看她,仿佛没有察觉到她的靠近。

夏侯明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将那个纸巾包,递到了郁语晦的面前。

纸巾被打开,里面是两根从医务室顺手拿来的消毒棉签,和一个装着碘伏的塑料安瓿瓶。

“……处理一下吧。”

郁语晦依然保持着那个姿势,望着远方。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

久到夏侯明以为她会拒绝时,郁语晦终于动了。

她没有接过那些东西。

她只是微微侧过头,然后,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像一个等待着信徒亲吻的神像。

又像一个……在等待着宠物为自己舔舐伤口的主人。

她在默许。

她在邀请。

夏侯明的心脏,猛地一缩。

她知道,自己没有退路了。

她用指甲,小心地掐住安瓿瓶的顶端,“啪”,清脆的断裂声,在寂静的天台上响起。

她将棉签蘸上那深褐色的液体,然后,小心地,将它伸向了郁语晦那张精致的侧脸。

郁语晦的睫毛,在感受到那份刺痛时,轻轻地颤了一下。

夏侯明凑得很近,近到她能清晰地看到郁语晦脸上那细小的毛孔,和她微微起伏的呼吸。

她屏住呼吸,动作缓慢而轻柔地,将那道刺目的血痂,和周围的皮肤,一点一点涂抹上药水的颜色。

这个过程,对她来说,是一种奇怪的折磨。

天台上,只剩下呼啸的风声,和两人之间的呼吸声。

当涂抹完毕时,夏侯明的手心,已经全是汗水。

她直起身,看着自己手里那根已经被染上了淡淡血迹的棉签,心里那份沉重的自责,似乎也跟着,被清理掉了一些。

“我……”她鼓起全部的勇气,“不想再找不到你了。”

郁语晦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你能……告诉我你住在哪里吗?”

她看着夏侯明,看着她那双充满了痛苦与渴求的眼睛。

她没有回答。

只是从口袋里,拿出一支笔。

然后,她拉过夏侯明那只还沾着药水气味的手。

在她的手心上,写下了一行字。

“沿江路,猫。”

夏侯明看着自己手上这串清秀的字迹。

这根本算不上是一个地址。

但她知道,这就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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