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云州押下那五十枚上品灵石,与其说是冲动,不如说更多是率性而为。

​他一直看着林悦兮这一年来的努力,凌晨剑坪上就能响起少女练剑的娇喝声。

但即使这样,宗门里那些闲言碎语总像苍蝇似的绕着她。

“朝天峰那个关系户”“走叶长老后门进来的”

虽然好像没说错,但听着就让人不舒服。

叶云州就是要让这五十枚灵石在青石镇炸响,让所有人都瞅瞅,有个叫林悦兮的姑娘,这一年来有多少进步。

哪怕最后夺不了魁,只要她在试剑台上亮出自己的本事,那些质疑的声音多半也会哑下去,对叶云州来说,这笔灵石就花得值当了。

​十日后,月俸刚送到朝天峰,林悦兮就像只护食的小兽,死死抱着装灵石的布袋不肯撒手。

她把布袋揣在怀里,眼眶微红:“师父,这钱说什么都不能再动了。”​

叶云州逗她:“不再添点?凑个整多吉利。”​

“不行!”她把布袋往身后藏,声音里带着点哽咽,“您已经押了那么多……我知道自己斤两,夺冠太难了。”​

可她低头摩挲着布袋时,指节却悄悄攥紧。

那些被师父藏在随性里的期待,像团火似的在她心里烧起来。

对她来说,师父投的不是灵石,是沉甸甸的信任。​

“师父,”她忽然抬头,眼里闪着倔强的光,“这钱,我会亲手赢回来的。”​

试剑台上哪怕只剩最后一口气,她也要拖着剑往前挪。

不为别的,就为了让那些说她“走后门”的人闭嘴,为了让师父在众人面前能挺直腰杆说:“看,这是我徒弟。”​

林悦兮忽然觉得压在肩头的不是沉甸甸的赌注,是师父悄悄递过来的剑,逼着她非要往前闯一闯不可。

师徒二人虽各有藏在心底的盘算,却都能从对方眼里瞧见那份无需言说的关切。

一晃便到了试剑大会当日。

天刚蒙蒙亮,叶云州便带着林悦兮下山。

试剑大会的场地设在山脚下的望剑原,辽阔的平原上布着数百个灵光流转的法阵,每个法阵皆是一方比武台。

林悦兮抽完签,指尖捏着写着“甲组”的竹牌,指节微微泛白。

她的第一个对手,是万剑峰的内门弟子,练气六层的修为。

“莫慌。”叶云州在她身后轻声道,目光扫过台上跃跃欲试的对手。

林悦兮深吸一口气,拔剑登台。剑光起时,她没有丝毫拖泥带水,一年来浸在剑坪上的汗水在此刻化作利落的招式,不过三招便卸了对方的剑。

练气七层对阵六层,本就有着境界上的压制,加上她早已将叶云州所授剑招练得滚瓜烂熟,取胜倒也轻松。

叶云州站在台下,看着她收剑鞠躬的身影,眼底波澜不惊。

他清楚,试剑大会的第一轮,本就是筛去那些境界不足练气五层的弟子,多数场次不过是境界碾压,算不得真较量。

真正的硬仗,在第二轮。

三百名晋级弟子重新抽签时,林悦兮抽到的对手,是万剑峰的明星内门弟子周明。

对方与她同是练气七层,背上却背着个半人高的剑匣,匣口隐隐有剑气溢出。

万剑峰的弟子,最擅长以多柄灵剑布下杀阵,寻常同阶修士往往束手束脚。

“小心他的剑匣。”叶云州在她登台前,低声提点。

果然,比试刚一开始,周明便掀开剑匣,三柄灵剑应声飞出,呈品字形悬在半空,剑气交织成网,朝着林悦兮罩来。

她脚尖点地,身形如柳絮般避开锋芒,长剑在手中挽出层层剑花,试图破开阵眼。可对方的灵剑如同有灵,总能在她即将得手时变换方位,逼得她险象环生。

台下渐渐响起窃窃私语,不少人瞧着林悦兮左支右绌的模样,又想起前些日子叶云州押下的赌注,嘴角露出几分讥诮。

林悦兮额角渗出细汗,握着剑柄的手心已被汗水浸湿。她忽然想起师父说过的话:“破阵不在力,在寻其隙。”

刹那间,她收剑旋身,故意卖了个破绽,引得三柄灵剑齐齐刺来。

就在剑网即将合拢的瞬间,她猛地矮身,长剑贴着地面滑出,精准地挑中了最下方那柄灵剑的剑柄。

那是周明控剑时最难兼顾的死角。

“叮”的一声脆响,灵剑落地,剑网瞬间溃散。

周明脸色一白,还未反应过来,林悦兮的剑尖已抵在他的咽喉。

台上台下俱是一静。

林悦兮收剑时,才觉右臂一阵发麻,方才硬接对方剑气时,衣袖已被划开一道口子,渗出血丝。

医堂的修士立刻上前,捧着伤药要为她处理,她却摆了摆手,先朝台下望去。

叶云州站在人群里,朝她微微颔首,眼里的赞许清晰可见。

林悦兮忽然笑了,抬手按了按发间的蝴蝶结,转身跟着医堂修士去处理伤口。

她知道,这只是开始。但只要想起师父那五十枚上品灵石背后的期待,想起此刻手臂上的疼痛,她便觉得浑身都充满了力气。

接下来的路,她要一步一步,踏得更稳些。

试剑大会共要持续四天。到了第二天,赛场换成了三人混战的赛制:三人同场互为对手,最终只能有一人晋级。

三人的复杂情况,对选手的策略,精神都是重大的考验。

经过一天的苦战。

当林悦兮凭着最后一丝力气跻身前百时,夕阳正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

叶云州站在台下看着,见她收剑时扶着腰喘了半天才直起身。

他估摸着,这孩子最多再撑一轮,便已是极限。

第三日的赛程已经密密麻麻写在公示牌上:两两对决、擂台守关、甚至还有返场的三人战,要从百人中硬生生筛出前十六。

能走到这一步的,哪个不是身经百战的硬茬?

往后的战斗也会越来越艰难。

而进入前百名,林悦兮已经成功打响了名号,已经有不少人注意到了这匹黑马。

叶云州的目的已经达到了。

晚饭时,看着林悦兮眼神雀跃的表情,叶云州已在心里盘算了好几套安慰的说辞。

“悦兮,你已经做得很好了。”他给她碗里夹了块灵鸡肉,语气尽量轻松,“前百的名次,足够让那些闲话歇一歇了。”

林悦兮却把筷子往桌上一放,小手在胸前攥成拳:“不行的师父!您押了那么多灵石,我一定要再往前走走,不能让那些灵石白扔了!”

叶云州望着她眼里的执拗,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他伸手揉了揉她的发顶,指尖触到那只青蓝蝴蝶结,轻声道:“没白扔,能看到你走到这里,就值了。”

“师父总是这样……”林悦兮叹着气,嘴角却悄悄弯了弯。

师父的温柔像温水,漫过心底时,感觉一切都那么温馨舒适。

但……林悦兮不一样!

在正式修仙前,她就经历过无数叶云州想不到的苦难。

少女有着自己的坚持!

第三日清晨,林悦兮的第一个对手,是位练气八层的内门弟子。

看台上的议论声像潮水般涌来:“这丫头怕是要止步于此了”

“不过没想到修行一年就走到前一百名,看来之前的谣言,果然是错的。”

“如此精湛的剑法,没有汗水和天赋是练就不了的,那些一天到晚喊着关系户,都该自己去练练看。”

不知不觉之中,林悦兮的风评已经好了很多,而且有越来越多的人支持她。

比试刚开始,林悦兮便被对方的剑压得连连后退,剑光擦着她的肩头飞过,带起一串血珠。

叶云州站在台下,指尖已按在传讯符上,随时准备示意悦兮弃权。

他宁愿输了那五十枚灵石,也不愿看自己的傻徒弟硬撑。

就在众人以为胜负已分,尘埃即将落定之际,林悦兮忽然仰头,一声清喝骤然撕裂赛场的沉寂。

她周身灵力如沉寂火山般骤然喷薄,竟在这生死悬于一线的绝境中冲破桎梏,稳稳踏入练气八层!

暴涨的灵力掀起层层气浪,将她散乱的青丝尽数拂起。

对手瞳孔骤然收缩,显然为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愣在当场。

就是这转瞬即逝的迟滞,成了破局的关键。

林悦兮手腕急旋,长剑嗡鸣,裹挟着灼灼云涛悍然掠出,正是《云岫剑诀》中刚猛无俦的云涛式!

翻涌的云浪瞬间撕裂对方的剑势,凌厉的剑尖在触及咽喉前一寸稳稳停住,寒气逼得对手脖颈泛起细栗。

此刻,看台上的喧嚣如被掐断的琴弦般戛然而止。

数千道目光聚焦在赛场中央,连风都似屏住了呼吸。

林悦兮甚至来不及抹去嘴角血迹,便微微躬身,声音带着脱力的沙哑却异常清晰:“谢道友承让。”

对面的男弟子面色涨红,既有不甘,更多的却是释然。

他收剑拱手,声音坦荡:“是我大意了,技不如人,恭喜林道友。”

话音落地的刹那,看台上的欢呼声如久旱逢雨般轰然炸开。

无论何时,这般绝地反杀的戏码,都是最能点燃热血的高潮!

望着林悦兮拖着微微发颤的腿,一步一挪地穿过涌来的人群,叶云州心中忽然一动。

他终究还是低估了这孩子。

那份藏在温顺外表下的韧劲,竟比他预想中要烈上许多,像被石缝压住的草芽,纵历经摧折,也要拼尽全力向上生长。

当最后一场比试尘埃落定,公示牌上“前十六”的名单里,“林悦兮”三个字在夕阳下泛着金光时,少女几乎是跌撞着扑到叶云州怀抱。

她脸上还沾着未及擦拭的尘土,嘴角的破皮渗着血丝,眼里却亮得惊人,像藏了整片星空;她脚尖微微踮起,雀跃得像只想挣脱他怀抱往他怀里钻的小鹿:“师父!我进前十六了!”

叶云州伸出手,用指腹轻轻擦去她嘴角的血迹,指尖触到她紧绷的肌肤,动作温柔得仿佛稍一用力,就会碰碎这来之不易的喜悦:“很厉害,不愧是我的徒弟。”

他顿了顿,还是说了那句话:“不过悦兮,我们弃权吧。”

林悦兮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像是被施了定身术,眼睛倏地瞪得滚圆,满是难以置信:“诶?”

“你今日三场皆是险胜,内伤早已攒了不少,为师看得出来你已经经历了。”叶云州抬手抚过她的脸颊,语气里满是疼惜,“你已经证明自己了,师父很满足。”

能闯进前十六的修士,哪个不是带伤作战?

但能走到这一步,哪个不是狠角色。

明日的厮杀只会比今日惨烈百倍。

悦兮刚突破,名次走到这一步,已经很不错了。

林悦兮低下头,纤瘦的肩膀微微颤抖,小手死死攥着裙摆,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几乎要嵌进布料里。

赛场的喧嚣仿佛在这一刻远去,只剩下心脏沉重的搏动声。

过了许久,她才缓缓抬起头,眼里蒙着一层水光,却倔强地不肯落下,那抹不肯认输的执拗,比先前赛场上的突破更显灼人:“师父,弟子不怕敌人强大。”

她吸了吸鼻子,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哽咽,却字字清晰,像淬了冰的火星:“只怕……只怕师父你,是不相信我吗?!”

叶云州望着她眼里那汪水光,忽然就笑了,笑声里带着点无奈,更多的却是柔软。

他抬手,轻轻抚过她被汗水打湿的额发,指尖擦过她泛红的眼角。

“傻丫头。师父若不信你,当初又何必押那五十枚上品灵石?”

他想起这丫头刚上山时,连剑都握不稳,练剑时总被剑气弹得手背通红,却还是咬着牙一遍遍重来;想起她为了悟透一式剑招,在剑坪上站到月上中天,露水浸湿了道袍也浑然不觉;想起今日她在台上突破境界时,那双眼眸里燃着的光,比《云岫剑诀》的云涛还要烈。

“我是怕。”叶云州的指尖顿在她发间的蝴蝶结上,那青蓝色的丝绸沾了点尘土,却依旧挺括,“怕你太拼,忘了自己的身子才是根本。可你既说了不怕……”

“那为师也要陪你走到最后。”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她渗血的绷带,最终落回她那双写满倔强的眼睛里,语气里多了份沉甸甸的认真:“明日,师父就在台下看着。你尽管去闯,天塌下来,有师父顶着。”

林悦兮看着男人认真的眼睛,忽然就红了眼眶。

方才憋着的委屈和倔强,在这一刻化作滚烫的暖流,顺着心口蔓延开来。她猛地扑进叶云州怀里,把脸埋在他的衣襟上,闷闷地说:“师父最好了。”

叶云州僵了一下,随即抬手,轻轻拍着她的背。

少女的肩膀还在微微发颤,带着连日征战的疲惫,却又透着股不肯弯折的韧劲儿。

他忽然觉得,自己先前的顾虑,或许真的是小看了这株在风雨里拼命扎根的幼苗。

“明日的对手,可都是硬茬。”他故意板起脸,警告道,“若是撑不住,立刻给我退下来,听见没有?”

“嗯!”林悦兮在他怀里用力点头,声音带着点鼻音,却亮得像淬了光,“弟子不会让师父失望的!”

叶云州低头看着怀里毛茸茸的发顶,嘴角的笑意藏不住。

山风穿过廊下,带着试剑台的喧嚣,却吹不散这方小天地里的暖意。

他知道,明日的路必然更难走,但看着怀里这株不肯认输的幼苗,忽然就觉得,哪怕前路有再多风雨,他这做师父的,也该陪着她闯一闯。

毕竟,他的徒弟,从来都不是只会撒娇的小姑娘。

……

云极剑派的宗主院落里,月光正顺着飞檐淌下来,在青石板上织出层冷霜。

侍女翠夏踩着霜色走近时,裙裾扫过阶前的玉兰花,带起几片半枯的瓣。​

“宗主大人,这是新锋试剑大会第二轮的名单。” 她垂着眸,将烫金名册捧在胸前,声音轻得像怕惊扰了院里的寂静。​

正对着星图静坐的倩影没回头,素白的广袖在竹榻边垂落,拂过地面时带起缕微风:“不必本座过目了。”

声音清冽如冰泉,“你办的事,本座放心。”

​“是。” 翠夏刚将名册收入袖中,拿出一封火漆印的信,忙又道,“方才天机城的弟子送来封信,还说……‘城主已尽力推演,天机至此便断了’。”

​话音未落,竹榻上的身影骤然转过来。那双眼眸在月光下亮得惊人,仿佛藏着整片寒星,目光落处,翠夏只觉喉头一紧,周身像压上了千仞雪山。

宗主素来喜怒不形于色,她侍奉三千年,从未见过这般迫人的气势。​

“信。” 一个字从唇间吐出,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

​“在、在这里!” 翠夏慌忙从怀中摸出信笺,手指抖得几乎握不住。

信纸刚离手,便被道无形的气劲卷走,稳稳落在宗主掌心。​

封蜡上的天机城印记在月光下泛着冷光。宗主指尖轻捻,火漆簌簌剥落,展开信纸时,广袖下的指节微微发颤。​

“夏国…… 皇城……” 她低念着纸上的字迹,声音里听不出情绪,只有鬓边的玉簪和蝴蝶结随着动作轻晃,在颊侧投下细碎的影。​

半炷香的时间,院里静得只能听见风吹玉兰的簌簌声。

翠夏垂着头,看见宗主握着信纸的手指渐渐收紧,直到纸页发出不堪重负的轻响。

​忽然,她抬手将信纸往空中一扬。漫天纸屑在月光里打着旋,像极了三千年朝天台上未曾飘落的雪。

宗主望着那些碎纸随风散尽,眼底翻涌的情绪终于平息,化作抹极淡的笑。

那是翠夏第一次见她笑,竟比院里的月光还要清冷,却又藏着焚尽冰雪的炽热。

​“终于…… 要找到你了。” 她抬眼望向星空,北斗七星在天幕上格外明亮。

三千年的等待像根紧绷的弦,此刻终于有了松动的迹象。​

“你的徒弟,早不是只会撒娇的小姑娘了啊……” 她轻声说着,语气里带着种跨越时空的喟叹,仿佛在对某个遥远的身影低语。​

风忽然紧了,吹得玉兰花落了满地。宗主拢了拢广袖,眸底的笑意转作凛冽的笃定:​“师父。”​

这两个字被风吹得很远,带着不容错辨的执念。​

“你逃不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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