稀疏的烛光中，亚女们富有节奏的吟唱汇成一条无形的丝带，在地下室的光与暗中来回飘荡，既沉闷压抑，又透着奇异的平和，看似冷漠，又带着丝丝温融。
所有人都低垂着头，只有茱莉亚，才在眼角的余光中，瞥见卡瑞独自一人还站着，烛光在她脸上投下明暗不定的影子，映照出几丝惊讶与感慨。
如果不是那双标志性的幽绿色眼瞳，茱莉亚甚至有些怀疑对方并非亚女，而是来看热闹的外人——成为亚女是如此悲伤而绝望的事，尤其在最初的日子里，但眼前这个人，似乎根本就不在意。
“苏拉在倾听，祂的沉默就是最大的赞许……”
莉亚不愧是聚会的主持人，声音沉稳而富有感染力，在引导气氛方面十分老练，“好了，现在，分享各自的快乐吧。泰妮儿，你先来吧，从你今天踏入地下室开始，你的眼里就带着光。”
众人的注视下，一名衣着比茱莉亚略差点的少女站了起来。那娇弱但并不消瘦的身体，看起来和莉丝一样有些稚嫩。
泰妮儿很美，亚麻色的柔顺长发下，是一双灵动的、仿佛会说话的眼睛。这并非是对一名亚女的客套赞誉，而是在场众人里，她的容貌确确实实高出一筹。毕竟亚女的美丽精致，也是有档次差异的。
“我前天遇见了萨里夫人，她对我上次的手艺很满意！”泰妮儿的声音带着雀跃，眼睛笑成了一条缝，“她决定再把一件私人披肩交给我来做，给的羊绒纱很多，做完的话，还能剩下不少！”
真是个值得高兴的事，许多亚女都拍起了手，流露出由衷的羡慕。面对这些目光，泰妮儿微微昂起头，有些得意。别看她今年才十八岁，成为亚女七年之后，她已经是索恩维克纺织工会圈子里小有名气的天才织工。
泰妮儿工作的纺织工坊，是茱莉亚父亲介绍的。她干着最复杂的精细活儿，却只能拿到每日三克朗的杂工报酬。但泰妮儿对此却很满意，因为每个礼拜日，她还能额外获得三块粗麦面包的奖励。
工坊的老板娘萨里夫人，时不时会把一些私人服饰交给泰妮儿加工，能得到不少的剩余原料，让泰妮儿的生活品质，在亚女中高出一筹。
“对了，我还私下听到萨里夫人说，她的丈夫打算扩大针织作坊，还要再招几个女工，让我担任教习！”泰妮儿今天的兴致很高，她灵雀般的声音，再次在亚女中间掀起了一片惊赞的波澜。
几乎所有人，都齐刷刷看向了茱莉亚，眼里充满热切，其中不乏几个头发干枯、显然真实年纪已经过了四十岁的中年亚女。
茱莉亚嘴角带着从容的笑意，轻轻点头：“真是个好消息，不过，我需要去核实一下，如果是真的，我会想办法，从在座的各位中推荐两个人……”
说着，茱莉亚还微微侧过头，目光若有似无地扫过身旁的卡瑞和莉丝——她在本地亚女中的话语权，正是由这些令人不得不向往的人脉资源打造的。
泰妮儿开了个好头，又有几位亚女陆续起身，讲述过去一个月里遇到的点滴好事。虽然内容远不及泰妮儿那般耀眼，但每个人的叙述中，都带有那么几处足以让人开心的细节。
或许是为了照顾新人，茱莉亚特地将卡瑞和莉丝安排在自己身边，与其他亚女保持着一定的距离。这个安排，也让她捕捉到莉丝怀里用黑布遮盖的提篮中飘出的香气。
是面包……而且是白面包的甜香……对，还有干酪和云莓果干……那是什么味道，是腌渍鳕鱼吗……伟大的苏拉，还有熏肠，她们居然能买到肉食？！
茱莉亚的注意力，越来越多地从亚女们的交流中抽离，牢牢吸附在莉丝手中的提篮上。那美丽的唇角，还不自觉地轻抿了一下，喉头微微滚动。
卡瑞也渐渐进入了状态，仔细审视每一个起身讲述故事的亚女，从那些洋溢着快乐的脸上，总能体会到一丝隐藏在笑容背后的伤感和无助——这些能说出口的快乐，都是从无边无际的悲伤里，反复提纯出的、微不足道的分量。
在卡瑞的观察里，佩戴虔诚之章的亚女，大约只占了三分之一。这意味着，剩下的人，几乎不可能白天出现在街道上，连一份稳定的工作都难以能获得。
她们要么在夜晚打零工，要么前往城外的修道院，通过繁重的免费劳动，换取仅够果腹的粗麦面包。而且这样的日子，至少要持续三年以上。
“哈哈！一群愚蠢、自欺欺人的蠢货！你们就陶醉在这虚假的快乐里吗？！”
突然，最昏暗的角落里，爆发出一阵刺耳的笑声，一名亚女掀掉桌上的松针茶，双手抱头，披头散发，表情狰狞。
“你们真觉得幸福吗，别骗人了！我们就是一群可悲的狗屎，活在最肮脏的阴影里，别人对我们笑一下，就会感觉苏拉在身边！”
情绪崩溃的亚女，一边笑，一边疯狂地踢打身边任何可以触及的东西，在同伴的劝阻和拉扯中歇斯底里。
“呵呵……为什么要这样对我？！我已经洗罪了，我像条狗一样，遵守着教会的每一条敕令，把自己规训成低贱的女人……他们还想怎样？！九年了！我等了九年，为什么……为什么还不肯给我虔诚之章？！”
“贝丽！别这样，要坚持住啊！”
发疯的亚女，终于嚎啕大哭，又被身边的几个同伴紧紧抱住，发出了嘶哑而低沉的呜咽。离她稍远一些的几个沉默亚女，也露出痛苦挣扎的神色——贝丽宣泄出的绝望与痛苦，如同瘟疫般在空气中蔓延、传染。
莉丝被吓坏了，下意识地躲到了卡瑞的身后，慌乱中，怀里的提篮失手滚落在地。
黑布滑开，提篮里的东西——有包装的、没包装的，散落一地。
浓郁诱人的食物香气弥漫开来，原本骚动的地下室瞬间安静。三十几道目光直射而来，细微的吞咽声，在昏暗的空间里此起彼伏。
“这……这是我为主人买的……”莉丝慌忙蹲下身，手忙脚乱，收拾着四下滚落的食物，那副惶恐紧张的样子，让她的解释听起来更加真实可信。
茱莉亚的目光迅速从地上的食物收回，又瞥了眼依然表情平静的卡瑞，随即清了清嗓子：“交流的时间结束了。现在，开始互换东西吧。如果价值差距过大，可以要求对方用金钱补足差额。”
茱莉亚的威信，暂时压住了莉丝掀起的波澜，也强行按下了贝丽失控的情绪。在场的亚女，纷纷掏出自己的小口袋，取出今夜准备用来交换的小物品。
茱莉亚拿出的是从城外小河里捞起晒干的小鱼干，大概有一公斤分量。这种食材，在咬文嚼字中，巧妙地避开了教会敕令，亚女可以食用。
泰妮儿一如既往地展示着她从日常工作中合理“节省”下来的成果。毛袜、毛巾，以及一双精致的针织手套——在酷寒的冬季，可以保护亚女的双手不被冻伤。
一小堆去年没吃完的干果松子，几只自制的木碗、木盘，甚至还有几只不知从哪儿捡来的、空荡荡的魔药玻璃瓶……在场的大部分亚女，都用自己的生活所长或是偶然的好运，彼此间互通有无。
所有的东西，都堆在了主持人茱莉亚的桌上。有了茱莉亚的主持，现场交换的秩序井然有条，之前的骚动似乎就没有发生过。
“这些小鱼干，我都要了。”卡瑞的目光扫过茱莉亚的物品，摸出一枚面额二十克朗的安娜银币，轻轻放到了对方面前。
“圣主庇佑，感谢姐妹的慷慨……不过，我这些鱼干最多只值三克朗。”
茱莉亚礼貌地点点头，数出十几枚面额一克朗硬币，推到了卡瑞面前，“我觉得今天聚会的东西都不错，卡瑞小姐如果感兴趣的话，再多看看？”
茱莉亚的话，让在场的亚女都有些心动。她们是看出来了，这两位新来的亚女姐妹，一定有一份很好的工作，生活境况远超她们。
“嗯，那几个木盘和木碗，我也要了。”卡瑞没有讨价还价，直接以一克朗一个的价格，将五个木制品扫进莉丝撑开的布口袋里。
拿到钱的中年亚女，有些惶恐，因为这些粗制的木碗和木盘，根本不值那么多钱。
“卡瑞小姐，您需要这个吗？”一旁的泰妮儿也凑上前来，指着自己带来的几样东西，很是热情，“那双手套是细羊绒织的，花了我三个晚上，冬天戴上它，再冷也不怕冻手，只需要十五克朗！”
卡瑞笑笑，拿起那做工细腻的羊绒针织手套，直接塞进了莉丝的怀里。
之后，卡瑞也彻底放开了，直接将所有亚女带来的东西，一股脑儿地扫进了布口袋里。全部加起来，也就花了七十多克朗，这近乎目空一切的豪爽，把旁边的茱莉亚都看愣了。
“感谢仁慈的苏拉，为我们带来了一位美丽、虔诚而大方的姐妹。祝福你，卡瑞小姐，受石楠枝花环永远守护的姐妹！今天的聚会就到这里吧，期待下个月的今天，大家在此重逢。”
茱莉亚深深吸了一口气，站起身，宣布今夜秘密聚会的结束。卡瑞微笑不语，伸手抓过莉丝手中的布口袋，也站了起来。
“啊！贝丽！”
亚女们的惊呼声再起，那个一度发疯的贝丽，如同饥饿的野兽，又张牙舞爪地冲了过来，美丽的脸庞因激动而抽搐变形——她的目标，是莉丝怀里装着食物的提篮。
卡瑞眉头一皱，直接把莉丝挡在了身后。今天上街，她没有携带任何武器，但提灯人的身体素质，就是赤手空拳，也绝对碾压这些普通亚女。
“贝丽！你今天太过分了！”茱莉亚的脸色剧变，冰冷地呵斥着，同时伸手拉住再次失控的贝丽，“不要被自己的痛苦吞噬了理智！”
可是，贝丽已经不管不顾了，直接甩开茱莉亚的手，一把拽住了卡瑞的斗篷。
“嘶啦”一声，卡瑞的斗篷被撕扯掉大半。斗篷下，是一身精致得体的礼裙，别在胸口的提灯人徽章，在烛光下闪烁着冰冷的幽光。
提灯人……
不仅仅是贝丽，连茱莉亚都僵在了原地。地下室瞬间安静下来，死寂中弥漫着令人窒息的诡异。
“饱享苏拉眷顾的虔诚勇士、守护圣主圣座的持剑人、尊贵的提灯人大人，请原谅贝丽的无知与冒犯，原谅我们的愚昧与短视，原谅我们僭越苏拉的名义，对您不恰当的称谓……”
在茱莉亚的带领下，除了依旧目瞪口呆的贝丽，在场的所有亚女，都慌忙提起自己的裙摆，深深地蹲身低头。
既是亚女，又是提灯人……这在亚女群体中，是极其稀罕的存在，或许整个帝国，两个巴掌都数得过来。
亚女们终于明白了，为什么从卡瑞踏入这个地下室的第一步起，她们就从对方的身上，感受不到丝毫亚女应有的精神气质与情绪烙印。
“卡瑞小姐……请理解今夜发生的一切。”莉丝小心翼翼地挪到卡瑞身边，轻轻拉起那件已经残破不堪的斗篷残片，露出一丝祈求，“对不起，我不该带您来这里的……”
“谢谢茱莉亚小姐，索恩维克幸亏有你……”
卡瑞的声音平静无波，抹开头罩，扯下已毫无意义的破斗篷，丢弃在地，然后抓起布口袋，拉着莉丝，转身走向通往地面的楼梯。
此刻，茱莉亚等人才终于看清了卡瑞的发色，那最初在阴影下误以为的深灰色，其实是真正的黑色——神眷之子，苏拉最钟爱的人间之子。
“为什么——？！”呆立许久的贝丽，仿佛终于从震惊中惊醒，对着卡瑞和莉丝即将消失的背影，发出了撕心裂肺的怒吼，“你是亚女提灯人，为什么看着我们受苦？！你为我们做过什么？！”
贝丽那漂亮的幽绿色眼瞳，布满了蛛网般的鲜红血丝，犹如绿叶丛中盛开的红菊。
“你好虚伪！你那一点点施舍的善心，就是为了满足自己高高在上的优越感吗？！你为什么要出现在这里，是来欣赏我们的绝望吗？！还是来嘲笑我们自欺欺人、一无是处的所谓虔诚？！”
贝丽声嘶力竭地咒骂着，眼泪汹涌而出。四周的同伴，纷纷垂下头，身体微微发抖，没人敢抬头去看卡瑞的背影。
“卡瑞小姐，您以后别来了。这不属于您的人生，您可以用另一个身份，在这个世界上骄傲的活着，请原谅我的直白与冒犯……”
除了满面憎恨、倔强挺立的贝丽，茱莉亚再次提起裙摆，蹲在了地上，身后的三十多名亚女，也全部采取了一样的姿势。
“对不起。”卡瑞回过身，目光缓缓扫过地下室里姿态卑微的人们，然后带着莉丝，消失在楼梯上方的黑暗中。
……
回到大街，卡瑞停下脚步，默默回望身后那条漆黑的小巷。
“对不起，卡瑞小姐。”莉丝守在一边，低着头，“她们不了解你，不知道卡瑞小姐其实是一个很温柔的人……”
“不用道歉，莉丝。”卡瑞抿了抿嘴，慢慢挤出一丝淡淡的、带着复杂意味的微笑，“谢谢你带我参加亚女的聚会。让我……不仅仅看到了痛苦，还看到了属于她们的自尊和坚强。”
街道的对面，已经足足等待了两个小时的琳内娅，正对着卡瑞和莉丝的方向，用力地挥着手臂。
……
昏暗的地下室里，除了茱莉亚，其余的亚女都已离开。
烛光下，茱莉亚静静地坐在木桌旁，手指间把玩着一枚钱币，幽绿色的眼瞳里，反射着诱人的银色光泽。
“怎么样？”
一道人影，就像从墙壁的阴影中渗出一样，悄然出现。陈旧、打满补丁的土色斗篷，左手杵着一根圆头弯曲桦木牧杖，宽大的头罩完全遮住了面容。
茱莉亚迅速起身，后退半步，单膝跪地，双手交叉捂在胸前：“亚尔薇特大人，您的睿智，将卡瑞小姐引导到索恩维克的阴影里，让她见到了我们的生活。”
黑影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不远处跪地的茱莉亚，似乎并不喜欢对方的奉承。
茱莉亚低着头，轻轻叹了口气：“她……确实有着一种单纯、鲁莽的善意，也并非单独针对亚女。她甚至对自己的亚女身份都毫不在意。现在，她还没有真正深入我们的内心和生活，去理解我们的痛苦，去明白我们真正需要什么……”
没有任何回应，仿佛自己只是在对着空气自言自语。一分钟后，茱莉亚慢慢抬起头，发现地下室的角落里，首领早已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