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索恩维克这样的大城镇,一名熟练技工每月的收入也不过两百克朗左右,足以养活五六口人。莉丝的这份礼物,价值早已超脱了“浪费”的范畴。

莉丝是个懂得感恩的孩子,也许只有在友谊中品尝到极致幸福的人,才会为这份情谊付出如此极致的大方……琳内娅回头看了眼跟在身后不远、并肩而行的卡瑞和莉丝,心中涌起一阵感慨。

卡瑞心中则另有一番触动,刚才在魔药商店里,她第一次见到一人多高的大陶罐盛满了圣油,却仅仅浸泡着屈指可数的几样黑域素材。

圣油本身并非稀罕物,最大的用途也并非点燃黑域提灯驱赶低阶黑域生物,而是被大量用于保存黑域素材——毕竟能加工处理这些素材的作坊,往往都远离黑雾之障。

补充一次魔药,就必须奔波至索恩维克这样的大城镇。提灯人用生命换来的财富,就这样源源不断地流入了药剂工会、教会圣司庭这类垄断者的口袋。这导致大多数提灯人在有限的黄金成长期里,大量的时间和金钱都耗费在购买魔药上了。

卡瑞心头升起一种奇妙的预感:金钱和黑域素材这两样东西,她今后一定不缺。唯一的麻烦,是魔药的日常消耗,尤其是距离冰莓村最近的德格布伦,根本无法满足提灯人的魔药需求。

黑域素材终究可以凭借实力获取,但各种魔药的配方和制作工艺,才是真正扼住提灯人咽喉的无形枷锁。在制约提灯人的手段上,教会、提灯人工会、领主们,在提灯人诞生后的数百年间,或许早就达成了某种心照不宣的默契。

想要自产魔药?这不仅仅是配方的问题,单是那些复杂的加工设备和手法工艺,就不是一般提灯人能够轻易驾驭的。拥有自产魔药的想法目前还遥不可及,但卡瑞却暗暗将此事记在了心里。

……

……

得益于斯科格费尔河完善的水利设施和肥沃的土地,索恩维克所在的斯科格费尔河谷,去年没有出现明显的收成下滑。只是粮食大量外运填补各地的市场短缺,使得索恩维克的谷物价格比正常年份暴涨了六成。

放在以往,这种涨幅或许会被归为歉收年份的正常波动。但如今,在饥荒传闻的阴影下,价格只会逐年攀升。

琳内娅毕竟还是个散漫惯了的自由提灯人,面对大宗谷物交易场的精明商人,终究在耐心上落了下风。为雷娜特采购一百担(一万公斤)燕麦的任务,进行得磕磕绊绊。

即便琳内娅亮出了提灯人身份,谷物商也寸步不让。每担燕麦的报价抬高达八十克朗,听说送货地还是南方德格布伦镇的一个小村庄后,还要额外加收每担三十克朗的长途运费。

这意味着,冰莓村要拿下这批燕麦,总共需支付一万一千克朗,平均每担采购成本高达一百一十克朗,甚至超过了往年小麦的价格!

虽然这笔采购费大部分来自雷娜特的个人资金,但最终还需村公库逐年偿还,摊到每位村民头上,都将是一笔不小的债务。

卡瑞忍不住问道:“一百担燕麦,十辆大车就够了……每担三十克朗的运费,太高了。”

谷物商瞥了眼卡瑞的左手心,态度还算客气:“圣主见证,从索恩维克到德格布伦,车队往返至少要十天。现在各地都不太安定,谁知道路上会遇上什么麻烦?所以我还得雇佣至少十名武装护卫,那才是最大的开销。”

卡瑞默默心算着十天的人吃马嚼和护卫费用,发现确实要多出每担近二十克朗的成本。谷物商的运费报价水分很大,但高昂的运输成本也是不争的事实,她不由得皱紧了眉头。

莉丝轻轻扯了下卡瑞的斗篷,轻声提醒:“卡瑞小姐,埃纳尔先生不是招募了新团员吗,正赶来索恩维克汇合,护卫车队根本不需要再雇人了……”

以目前黑星佣兵团与雷娜特的关系,运送谷物回冰莓村不过是顺路的事,能省下一大笔开销。莉丝的点拨让琳内娅精神一振,仿佛被人愚弄了一般,立刻与谷物商展开了激烈的唇枪舌战。

最终,琳内娅以自行提供护卫人力的条件,成功将每担运费压低到十五克朗,总价比最初方案足足减少了一千五百克朗!

谷物商赚了便宜,冰莓村也没有完全吃亏。琳内娅相信,即便雷娜特在场,也不会再计较下去。毕竟随着时间推移,谷物价格只会越来越高,运输成本也必然水涨船高。

又是一连串大宗采购契约的签订和定金支付操作,琳内娅的泼辣干练终于派上了大用场,交易双方都还算满意。

冰莓村又获得了至少三个月的粮食储备,加上原有的家底和可预期的收成,未来一年即便再起风波,也能从容应对。

“干得不错,按照自由提灯人的规矩,省下的就是赚到的。莉丝,如果雷娜特知道你为冰莓村省下了一千五百克朗,她该好好奖励你,而且不能小气!”

走出大宗贸易市场,琳内娅笑眯了眼,右手用力揉着莉丝的脑袋。就连一旁的卡瑞,嘴角也漾开了轻松的笑意。

“不用、不用!”莉丝涨红了脸,连连摆手。

……

索恩维克中央大钟楼敲响了黄昏时分的报时钟,逛了几乎一整天的琳内娅、卡瑞和莉丝,终于心满意足地踏上归途。

分开多家店铺卖掉了手里多余的黑域素材,又买下或预订了部分急需的魔药,一算账,琳内娅和卡瑞兜里的钱居然还略有盈余。这是个好兆头,资金实现正向循环,才能保障提灯人生活和成长的质量。

莉丝有着节俭的好习惯,手中的提篮装满了从食品店采购的面包、奶酪等食物,这样就不用在旅馆额外订餐了,能省一克朗是一克朗。

跟在卡瑞和琳内娅身边,莉丝从未感到如此轻松自在。她低头的时间少了,脸上始终挂着浅浅的笑意,尽管说话依旧小心翼翼。

黄昏的街道,行人渐稀。风灯次第亮起,大量店铺开始打烊,白日的喧嚣在金红色的晚霞里渐渐沉淀。在这静谧的氛围中,三人的脚步也不由自主地放缓了许多。

如果每天都能这样,该多好……莉丝偷偷望了一眼前方并肩而行的卡瑞和琳内娅,心底泛起一丝美好的憧憬。

忽然,莉丝在大街一侧某条小巷的转角处,瞥见了一个不起眼的炭笔画——类似盘绕的树枝线条,环抱着一个象征圣礼的三角符号。

一个全身笼罩在斗篷里的女子身影,正悄然没入那条小巷,这场景似乎勾起了莉丝的记忆。

“卡瑞小姐,琳内娅小姐,对不起……我能单独活动一个小时吗?”莉丝咬了咬下唇,几步追上卡瑞,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我认得回旅馆的路……现在是黄昏,亚女可以在城内活动……”

琳内娅略感奇怪,但很快,她也注意到了远处小巷转角那个标记,嘴角随即浮现一丝了然的神秘微笑:“索恩维克对亚女不算太苛刻,你自己小心点。”

卡瑞一愣,左右看看,不明所以。

“也许,你也可以去看看。”琳内娅略作思忖,干脆走向了小巷对面的一家旅者小酒馆,打算顺便打听些消息,“莉丝,带卡瑞一起去吧,这是她应该经历的。我在酒馆等你们,一个小时。”

“啊?真的可以吗?”这次轮到莉丝发懵了。她愣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悄悄看了看卡瑞困惑的表情,又默默低下头——她没有决定权,一切由卡瑞做主。

卡瑞依旧摸不着头脑,但想到琳内娅那神秘的笑容,感觉并非坏事,便对莉丝点了点头。

……

……

小巷并不深,两侧有许多宅楼的侧门。莉丝对这类阴暗的小巷似乎毫不陌生,她总会在某个转角稍作停留,辨认片刻后,便果断选择新的路径。

来到一座类似仓库的建筑前,莉丝掀开了头罩,整理了下仪容,轻轻叩响房门,同时低声念出一段密语:“美丽的石楠枝,让苏拉编织成环,隔绝黑暗的诱惑,保护姐妹彷徨的心。”

几秒后,木门上方的一个小窗打开,露出了一双幽绿色的眼瞳。

小窗后的目光,警惕地扫视着门外两双同样颜色的眼睛,然后轻声回应:“洁白的盐,让苏拉融进眼泪,洗净灵魂的污垢,治愈姐妹溃烂的伤口。”

卡瑞看看小窗,又看看莉丝的表情,终于明白了——这是亚女私下聚会时的联络暗语,显然已经流传了许多年。

亚女是腐化扭曲的生命,也许苏拉并未抛弃她们,只是她们天生的不洁与罪孽,阻隔了苏拉的护佑,从而被世人唾弃——自从第一位亚女诞生,深陷腐化病噩梦的人们,终于找到了一个可供发泄的群体。

帝国境内究竟有多少亚女?根据教会和三眼学会在守望历820年的一次联合抽查,大概和提灯人数量差不多。她们遍布帝国的每座城镇,越是人口稠密的城镇,聚居的数量越多。

自第二次黑潮过后,亚女便逐渐向城镇集中。比起更为保守排外、愚昧暴戾的乡村,大城镇反而能为她们提供一些生存的空间。而有些亚女本身就是城里人,即便明面上被逐出家门,暗中仍能得到家人的一些接济。

只要有工作,亚女就不至于饿死。只要遵守教会敕令,他人的歧视和压迫终归有个限度。

每月缴纳一定的定居税,就可以在城镇最廉价的街区获得栖身之所。如果还有虔诚之章,那只需忍受他人的白眼和嘲讽,白天基本可以自由活动。

在许多城镇,亚女这种廉价的劳力成为工坊或修道院的压榨对象。极端情况下,甚至只需一块粗麦面包,就能换取亚女一整天的劳作。

当然,极少数城镇还存在更危险、更压榨亚女的工作,例如深入矿洞。甚至亚女本身,也会沦为某些极端团伙或邪教的敛财工具。

抱团取暖,寻求慰藉,彼此分享那点点微不足道却弥足珍贵的小幸福,便成了在城镇里挣扎求存的亚女们最需要的精神仪式。

在这样的聚会中,她们能感受到温暖还在身边,压抑的精神世界也不至于在绝望中彻底撕裂,从而沦为异端或邪教的牺牲品。

……

茱莉亚,在索恩维克的亚女群体中颇有声望,她曾是本地一位不能透露姓名的富商的私生子。

成为亚女后,茱莉亚依然得到了父亲的暗中资助,也轻松拿到了虔诚之章。虽然日常生活依然回避不了普通人的憎恶与歧视,但她的日子远比大多数亚女要好得多。

借助父亲的人脉,茱莉亚为定居在索恩维克的许多亚女都找到了一份勉强糊口的工作。其中少数自身具备熟练手艺的亚女,甚至还能攒下一点微薄的积蓄。这让茱莉亚在亚女中的地位不断攀升,拥有了举足轻重的话语权。

眼前这座属于茱莉亚父亲名下的纺织工坊仓库,附带一间不小的地下室,就成了索恩维克亚女们每月中旬的地下聚会的固定场所。

“哦,苏拉仁慈!又有新的姐妹加入了!”

茱莉亚身着一套朴素却做工精致的春裙,带着得体的微笑,从地下室三十多名亚女中间站起身,朝着正走下楼梯的卡瑞和莉丝热情招手。

数十道目光汇聚过来,其中不少都落在了卡瑞身上——那一身高档的细羊绒礼裙,即便在地下室的昏暗烛光下,也显得格外耀眼。

“我是茱莉亚,聚会的主持人。请问两位姐妹叫什么,来自哪里?”

只是一眼,茱莉亚就认出黑色短发少女那身为洗罪仪式准备的典型装束,她迎上前,在额头优雅地画了个三角圣礼,然后朝身后做了个邀请的手势。

“莉丝,来自……肖菲耶尔的胡尔达。”莉丝同样回了个礼,却发现身边的少女有些出神,赶紧轻轻碰了碰,“卡瑞小姐……”

卡瑞的目光从三十多位亚女身上收回,微微颔首:“卡瑞,来自德格布伦……乡下。”

“德格布伦的卡瑞小姐,选择在索恩维克进行洗罪仪式?嗯,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茱莉亚有些惊讶,卡瑞的相貌,显然比在座的大多数亚女都要精致俏丽,气质更是高出除自己以外的所有人。她在卡瑞的眼中,看不到丝毫沮丧、压抑、阴郁或麻木的痕迹。

至于对方那身昂贵的细羊绒礼裙、从裙袖中露出的雪棉布内衫袖口,在茱莉亚心中也迅速估算出一个普通乡下家庭绝不可能负担得起的数字。

短短几秒,茱莉亚便得出了结论:眼前这位名叫卡瑞的亚女,家庭出身恐怕并不比自己差。

“索恩维克,又将增添两位亲密的姐妹了。苏拉保佑,必赐予你们石楠枝的幸福守护。”

说着,茱莉亚转过身,面向在座的所有亚女,抬起了双手,“姐妹们,苏拉的目光已融进了烛光。在这希望之月的圣洁之夜,让我们一同发出宁静、温暖、虔诚的祈福吧!”

除了卡瑞,连同莉丝在内,三十多名亚女同时起身整理衣裙,在额头画出三角圣礼,然后齐齐跪在了地上,双手紧握胸前,低头念唱:

「律令的冻土下,我们的伤口是倒长的根。

冰冷的荆棘丛中,藏着半块没有被搜走的镜子,那里还隐印着曾经热烈的心。

暗语传诵于发丝交缠的深夜,指尖蘸水书写在地板夹层。

掌心贴紧彼此的伤痕,骨缝里传来黑域也吞不掉的善。

石楠枝编成纠缠月光的绳索,捆补我们脱臼的臂膀。

圣火照不见的阴影里,我为姐妹舔舐诫铁烙出的新痂。

当锈蚀的项圈开始发烫,被禁的词语沉入心渊,就用舌下隐藏的盐,去涂抹沉默的温言。

这不是我们屈服,只是心甘情愿让他人心安。

那些恐惧我们的人不会明白,染红灵魂的不洁之血,早已被苏拉真挚的心酿成了纯水,喂给了黎明。

永眠的苏拉啊,全能且仁慈的圣主,请照见姐妹的悲苦,指引幸福的坦途……」

《别样的姐妹》——这是流传在亚女之间的一首诗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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