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正午。

七号城那片终年被灰色烟尘笼罩的天空,一成不变,如同发霉的幕布,压抑地笼罩着下方的一切。

街上的人们早已习惯了这种令人窒息的色调,麻木地行走着,交易着,挣扎着。

突然,有人停下了脚步,疑惑地抬起头。

天空,似乎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那片灰色的幕布上,出现了一个微小的黑点。

它太小了,就像一粒被随意甩到画布上的墨滴。

但它在移动。

不,不是移动。

是在放大。

黑点以一种完全违反物理常识,甚至可以说是亵渎了物理常识的速度,朝着地面坠来,极速放大。

那不是坠落的失控,而是一种带着绝对意志的降临。

下一秒,尖锐的呼啸撕裂了所有人的耳膜。

一声刺破云霄的恐怖音爆,蛮横地炸开,将厚重的烟尘云层搅出一个巨大的空洞。

一艘通体漆黑、造型如同出鞘利剑般的流线型穿梭机,从那空洞中悍然现身,悬停在了猎人公会总部的正上方。

它就那么静静地悬浮着,周身散发着一种冷酷而高傲的气场。

城市里所有的喧嚣,在这一刻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

街道上,交易的叫骂声、机械的轰鸣声、行人的交谈声,全部消失了。

所有看到这一幕的猎人和居民,无论正在做什么,都停下了手中的事情。

他们仰头望着天空那柄黑色的利剑,眼神里,不约而同地浮现出同一种情绪。

一种混杂着敬畏与恐惧的,名为“颤栗”的情绪。

那艘穿梭机没有降落在任何规划好的停机坪上,它只是悬停,用这种姿态,无声地宣示着自己的与众不同和绝对特权。

机身上,没有任何一家势力的标志,只有一个用冷酷的银色线条勾勒出的、图案古朴的天平徽记。

天平的两端,完美平衡。

代表着绝对的公正,与绝对的……裁决。

“是‘信使’……是公会总部的最高规格穿梭机!”一个见多识广的老猎人失声惊呼,声音里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

“天呐……真的是……真的是仲裁官来了!”旁边的人脸色煞白,双腿发软。

“信使”穿梭机,这个名字在边境城市群里,本身就是一个传说,一个噩梦。

它从不用于运输物资,也极少用于运送人员。

它只为两件事而出动:传递最高级别、不容置疑的命令,和运送那位最高级别的存在。

仲裁官。

人群中,骚动开始蔓延,但没人敢大声喧哗,所有议论都压低了声音,仿佛怕被天上的存在听见。

“上一次‘信使’来我们七号城,是什么时候的事了?”一个年轻人颤声问道。

“三十年前。”一个老人用浑浊的眼睛望着天空,声音嘶哑,“我当时还是个孩子,只记得那一天,血从公会总部的台阶上,一直流到了街口。”

“那一天,当时分部的负责人,还有他手下三个大队长,全家上下二百一十三口人,全被吊死在了公会大楼的外面。”

“为什么?”

“不知道。仲裁官杀人,从来不需要理由。或者说,他的意志,就是理由。”

三十年前的血腥记忆,如同一阵阴风,刮过所有知情者的心头,让他们遍体生寒。

……

公会总部的顶层平台。

这里是整栋大楼的最高点,风很大,吹得人衣角猎猎作响。

老爹和一众心腹执法队员,早已在这里列队等候。

每个人都穿着最整齐的制服,屏住呼吸,神情肃穆到了极点,连最大声喘气都成了一种奢望。

气氛,压抑得像是凝固的水泥。

老爹站在队伍的最前方,他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此刻也渗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

汗珠顺着他深刻的皱纹滑落,但他一动也不敢动,不敢去擦。

他知道,从现在开始,从那艘穿梭机出现的那一刻起,事情已经完完全全地,脱离了他的掌控。

他不再是七号城说一不二的土皇帝。

在即将到来的那个人面前,他渺小得如同一只蚂蚁。

“嗡——”

沉闷的能量嗡鸣声从头顶传来。

一道柔和但充满了威严的牵引光束,从“信使”号的腹部射下,像一根通天的光柱,精准地笼罩住了整个顶层平台。

光束中,一个身影,正缓缓降落。

那是一个男人。

一个看起来异常年轻的男人。

他的年纪,最多不过二十五六岁的样子,与传说中那位积威深重的仲裁官形象,完全不符。

他穿着一身裁剪得体的黑色西装,布料考究,线条流畅,没有任何一丝褶皱。

他没有佩戴任何武器,身上也没有任何多余的装备,鼻梁上架着一副精致的金丝眼镜,整个人看起来,更像是一位来自秩序井然的核心世界、刚刚走出象牙塔的精英学者。

而不是那个传说中,杀伐果断、手握生杀大权的仲裁官。

他的皮肤白皙得有些过分,像常年不见阳光的雪,与那一身漆黑的西装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一头柔顺的银色短发,被打理得一丝不苟,每一根发丝似乎都在固定的位置。

整个人,从上到下,都透着一股禁欲、严谨,而又极度危险的矛盾气息。

当他的双脚,穿着一尘不染的皮鞋,轻轻落在平台上的那一刻。

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但在场的所有执法队员,包括老爹在内,都感觉自己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地攥住,呼吸猛地一滞。

压力。

无法形容的、如同山崩海啸般的恐怖压力,从这个看似文弱的男人身上,无声无息地弥漫开来。

他明明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什么都没做。

却仿佛成为了整个世界的中心,成为了所有规则与秩序的化身。

他就是规则。

他就是秩序。

违逆他,就是违逆整个世界。

【哦?总算来了个看起来不那么蠢的家伙。】

陈尧的脑海里,奥斯卡那令人厌烦的声音,难得地带上了一丝真正的兴趣。

【瞧瞧这出场,这排面,这特效。啧啧,比你那个什么破公会的老家伙,可要讲究多了。】

【就是这身打扮……怎么说呢?太装了。美食家,你看到他那副金丝眼镜没有?我敢打赌,那玩意儿绝对没有度数,纯粹就是用来装模作样的道具。】

奥斯卡的声音充满了不加掩饰的鄙夷和挑剔。

【还有那头发,银色的?现在的年轻人都流行这个吗?看起来就像个营养不良的白毛孔雀,急着开屏给别人看。】

【能量等级……嗯?无法探测?有意思,真有意思。】

奥斯卡的声音顿了一下,那股轻佻的语气,第一次收敛了些许。

【这家伙身上,似乎有什么东西,屏蔽了我的感知。就像一个上了锁的顶级食盒,外面看着普普通通,但里面一定藏着绝世美味。】

【喂,美食家,我跟你说,这家伙,绝对比你之前吃掉的那个叫什么巴克的二阶屠夫,要美味得多得多得多。重要的事情说三遍。】

【要不要考虑一下,把他当成你的下一个目标?我有一种强烈的预感,只要吞了他,你或许能直接冲上三阶,甚至更高!想想看,那滋味……】

奥斯卡的声音里充满了蛊惑,像恶魔在低语。

“闭嘴。”

陈尧在心里冷冷地回了一句,打断了他的喋喋不休。

她正通过老爹特意为她开放的权限,在静室内的监控光幕上,清晰地看着顶层平台上的这一幕。

这个男人,很强。

这是她的第一直觉。

强到让她都感觉到了一丝细微的,但确实存在的威胁。

这不是单纯力量等级上的威胁,而是一种……更高层次的、来自生命本质上的压制。

就好像,一只在草丛里潜伏的兔子,突然感觉到了头顶盘旋的苍鹰。

哪怕苍鹰并未展露任何敌意,甚至没有看它一眼,但那种来自血脉深处、食物链底端的恐惧,依旧会油然而生。

这是一种本能的警兆。

平台上,银发男人缓缓抬起手,用戴着白手套的指尖,轻轻推了推鼻梁上的金丝眼镜。

镜片反射着天空灰色的光,显得冰冷而无情。

他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扫描仪,淡淡地扫过在场的所有人。

每一个被他目光扫过的执法队员,都感觉自己像是被剥光了衣服,从里到外被看了个通透,不由自主地低下了头,不敢与他对视。

最终,他的目光,落在了为首的老爹身上。

“边境七号城分部负责人,代号‘老爹’?”

他的声音很悦耳,如同醇厚悠扬的大提琴,带着一种奇特的磁性。

但他的语调,却平直得没有任何感情起伏,像是在念一段早已设定好的、冰冷的程序。

“是……是的,仲裁官大人。”

老爹艰难地咽了口唾沫,唾沫滑过干涩的喉咙,发出了清晰的声响。

他努力地弯下腰,躬身行礼,姿态谦卑到了极点。

“我是负责人,编号G-F7-001。”

“事件报告。”

男人言简意赅,多一个字都懒得说。

“是。”

老爹不敢有丝毫怠慢,立刻挺直了因为紧张而有些僵硬的背脊,开始将昨天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地、不带任何主观情绪地,详细汇报了一遍。

他汇报得很仔细,很客观。

从屠夫巴克如何在街道上公然挑衅,试图抢夺陈尧的“战利品”。

到陈尧如何被迫反击,以一种匪夷所思的方式,瞬间杀死了二阶的巴克。

再到她是如何在众目睽睽之下,当众吞噬了巴克的尸体,引起了巨大的恐慌。

最后,是她如何冷静地提出《最高宪章》第一条,要求公会履行保护义务。

整个汇报过程,持续了将近十分钟。

银发男人的表情,自始至终,都没有任何一丝一毫的变化。

他就那么静静地听着,既不点头,也不摇头。

那双隐藏在金丝眼镜后面的眸子,深邃得如同没有星辰的夜空,让人完全看不出他到底在想什么。

【无聊,太无聊了!】奥斯卡的声音又响了起来,充满了不耐烦。【这个老家伙的叙事能力简直是灾难!平铺直叙,毫无重点!什么叫‘匪夷所思的方式’?什么叫‘瞬间杀死’?细节呢!重点呢!他怎么不说你当时的样子有多优雅,吃相有多动人?】

【还有,他居然把你说的那几句宪章,当成什么救命稻草一样汇报上去。天呐,这个世界的人,脑子都是石头做的吗?几句破条文而已,居然能让一个杀人犯,摇身一变,成了需要被保护的稀有动物?】

【美食家,我真的越来越好奇了,你偷看记忆的那个女科学家,到底是个什么角色?她脑子里的东西,似乎比她本人的血肉要有价值得多啊。】

直到老爹把所有事情都汇报完毕,紧张地闭上了嘴,等待着审判。

银发男人才缓缓开口。

他的声音依旧平淡无波。

“当事人,在哪里?”

“在……在楼下的静室里。”老爹连忙回答道,声音因为过度紧张而有些沙哑。

“带我去。”

男人的话,永远是命令,不容置疑。

“是,大人。”

老爹立刻转身,在前面引路,带着他走向通往地下的专用电梯。

剩下的执法队员们,直到那两人的身影消失在电梯门口,才仿佛重新获得了呼吸的能力,一个个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浑身早已被冷汗湿透。

……

电梯门缓缓关闭,隔绝了外面所有人的视线,也隔绝了最后一丝光亮。

狭小的电梯空间内,气氛压抑到了极点。

只有指示楼层下降的红色数字,在黑暗中闪烁着,一下,又一下。

老爹能清晰地听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声,一声比一声响,一声比一声快。

他甚至能闻到空气中,从身旁那个男人身上散发出的,一种淡淡的、类似消毒水和冬日霜雪混合的冰冷气息。

他偷偷地,用眼角的余光,飞快地瞥了一眼身旁的男人。

男人依旧面无表情,站得笔直,仿佛一尊没有生命、没有感情的精密雕塑。

但老爹比谁都清楚,这平静到可怕的外表下,隐藏着足以轻易掀翻、甚至抹平整个七号城的恐怖力量。

“你似乎……很紧张?”

男人突然开口,平淡的声音在密闭的空间里,显得异常清晰,像一把冰冷的刀子,剖开了这死寂的沉默。

老爹浑身猛地一僵,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在这一瞬间凝固了。

冷汗,瞬间就从他的额头、后背,疯狂地冒了出来。

“没……没有,大人。我只是……只是……”他语无伦次,完全不知道该如何解释。

“你在撒谎。”

男人的声音依旧平淡,不带一丝一毫的指责意味,却比任何严厉的呵斥都更让人恐惧。

“你的心率,此刻是每分钟127次。你的肾上腺素水平,超过了正常阈值的三倍。你的表皮神经末梢,处于高度应激状态。”

他不是在疑问,而是在用一种冷酷到极点的方式,陈述一个不容辩驳的客观事实。

“你在……恐惧我。”

【哇哦!人体扫描仪!这家伙的能力真方便!】奥斯卡的声音里充满了惊叹,但更多的是幸灾乐祸。【老家伙,你的底裤都被人看穿了!心跳127,快赶上蜂鸟了!再跳快点,你就要心肌梗塞了。】

【美食家,你听见没?这家伙在分析老爹的生理数据!太好玩了!这比单纯的打打杀杀有意思多了。这就是文化人的战斗方式吗?杀人诛心啊!】

老爹感觉自己的灵魂都被这句话彻底看穿了,所有的伪装,所有的强作镇定,在这一刻都成了可笑的徒劳。

一时间,他竟然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只能僵硬地站在那里,任由冷汗浸湿衣衫。

就在他以为自己即将面临雷霆之怒时,男人却只是淡淡地说道。

“不用害怕。”

“我只对‘事件’本身感兴趣,对你的个人情绪,没有兴趣。”

这句话,非但没有让老爹感到丝毫安慰,反而让他从头到脚,感到一阵更深的寒意。

没有兴趣。

这意味着,在他的眼里,自己的恐惧、紧张,甚至自己的生死,都和路边的一块石头,一粒尘埃,没有任何区别。

无关心,即是最大的蔑视。

“叮。”

电梯终于到达了地下层。

提示音在这一刻,听起来竟像是天籁之音。

门,缓缓打开。

露出了一条由冷硬的特种合金打造的、泛着金属幽光的走廊。

走廊的尽头,就是那扇关押着陈尧的静室大门。

男人率先迈步,走出了电梯。

他每走一步,擦得锃亮的皮鞋,都和金属地面发出了清晰的回响。

“哒…哒…哒…”

每一下,都像是一柄无形的重锤,狠狠地敲击在老爹的心脏上。

终于,他们来到了那扇紧闭的静室门前。

这扇门,是公会最高规格的防御设施,由特种合金铸造,厚达半米,足以抵挡小型攻城炮弹的正面轰击。

老爹颤抖着手,从口袋里摸出电子钥匙,正准备上前开门。

男人却突然抬起了一只戴着白手套的手,制止了他。

“不必。”

他轻声说道。

然后,他只是静静地看着眼前那扇厚重无比的合金大门。

老爹愣住了,不知道这位仲裁官大人想要做什么。

下一秒,在老爹瞪大的、充满了骇然与不敢置信的目光中。

诡异的一幕发生了。

那扇坚不可摧的厚重合金门,开始无声地、一寸一寸地……分解!

是的,分解!

它不是被暴力破坏,不是被高温熔化,也不是被能量击穿。

它就像被无数看不见的、存在于微观世界的蚂蚁,从最基础的分子层面开始啃食,开始瓦解。

坚硬的金属,失去了它原有的结构,变成了一粒粒银色的、闪着金属光泽的尘埃。

这些尘埃,如同被微风吹拂的蒲公英,从门上缓缓飘散,在空气中形成了一片梦幻而又致命的银色星河。

整个过程,没有一丝一毫的声响。

没有一丝一毫的能量波动。

安静得,就像一场无声的默片。

诡异,而又恐怖。

老爹的眼珠子都快要瞪出来了,他张大了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喉咙里像被灌满了水泥。

他看着那扇代表着人类工业结晶的坚固大门,在眼前化为虚无,感觉自己对这个世界的认知,在这一刻被彻底颠覆,然后碾成了碎片。

【哦豁!空间分解能力?还是物质结构重构?】

奥斯卡的声音,第一次带上了无法掩饰的凝重。

【这家伙……是个硬茬。比我想象的还要硬。】

【喂,美食家,那个……我收回我刚才的话。咱们还是先别惹他,战略性撤退,懂不懂?】

奥斯卡的声音瞬间变得怂了起来。

【把他养肥了再吃!对,养肥了!等你的等级再高一点,能一口把他吞下去,连骨头渣都不剩的时候,我们再动手!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嘛!】

门,彻底消失了。

漫天的银色尘埃,缓缓落下,像一场寂静的雪。

门后的情景,清晰地显露了出来。

以及,那个盘膝坐在房间正中央的,白裙少女。

她一直就那么坐着,仿佛外界的一切,都与她无关。

当门化为尘埃,当那个代表着最高裁决权的男人出现在门口时。

她才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她的目光,穿过弥漫的金属尘埃,与那个站在门口的、戴着金丝眼镜的银发男人,对视在了一起。

空气,在这一刻,仿佛凝固了。

男人的脸上,终于出现了一丝细微的表情变化。

那不是惊讶,也不是好奇。

而是一种……看到了同类的,审视。

他推了推眼镜,缓缓开口,声音依旧平淡,却像是带着某种奇特的魔力,直接在陈尧的意识中响起。

“实验体,六号。不,现在应该称呼你……‘龙徽鹭’小姐。”

“初次见面,我是本次事件的仲裁官。”

“我的代号,是‘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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