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保的话,像是一块被精心打磨过的、棱角分明的石头,不偏不倚地投入了这片死寂的湖面。

它没有激起滔天巨浪,却精准地打破了那层凝固如冰的气氛。

涟漪,一圈一圈地荡开。

所有人的目光,都像被一根无形的线牵引着,从那个还在墙边抽搐哀嚎的“剃刀”身上,缓缓地、带着一种几乎凝固的僵硬,转移到了陈尧和那个酒保之间。

一个,是掀起风暴的中心,一个,是这片海域的定海神针。

雷蒙的脸色,在那一瞬间变得煞白,比刚才见到陈尧出手时还要难看。

那是一种发自内心的、对某种既定规则被触动的惊惧。

他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凑到陈尧身边,身体微微前倾,用一种只有他们两人才能听到的、压抑着颤抖的声音急促地说道:“大师,他叫‘老爹’,是这家酒馆的掌柜。”

他的声音因为紧张而有些嘶哑。

“但他更重要的身份,是自由猎人公会在七号城的非正式注册官。整个七号城,所有的猎人身份,都得从他这里过一道手。屠夫帮的那群疯子,都不敢轻易在他这里闹事。”

原来是正主。

陈尧心中了然。

看来自己这一手,算是立威立对了地方。

她没有回答酒保的话,也没有理会身边紧张得快要窒息的雷蒙,只是伸出两根白皙纤细、仿佛不沾阳春水的手指,轻轻地、富有节奏地敲了敲满是划痕的木质桌面。

“咚。”

“咚。”

清脆的敲击声,在依旧压抑的酒馆里,显得格外清晰。

“注册。”

她的声音不大,甚至可以说很轻,但吐字却像两颗打磨光滑的冰珠,精准地落入每个人的耳朵里。

简单,直接,不带一丝一毫多余的情感波动。

【注册?】奥斯卡的声音在陈尧脑中尖锐地响了起来,充满了夸张的、戏剧性的嘲讽,【喂喂喂,我说你这个沟通障碍的家伙,你就不能多说两个字吗?比如‘你好,我想注册,请问需要什么手续?’或者干脆一点,‘老头,给我办身份,不然你的下场就跟墙上那块肉一样。’】

【看看你现在这副样子,惜字如金得好像多说一个字就要消耗你半条命似的。你这是在装高手,还是天生就不会说人话?】

陈尧屏蔽了脑中聒噪的声音。

那个被称为“老爹”的酒保,浑浊的眼睛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那眼神,像是在审视一件货物,又像是在欣赏一件有趣的艺术品,最终,一丝玩味的笑意在他布满皱纹的眼角悄然绽放。

他没有立刻回应陈尧的要求,而是将目光转向了墙角,那个还在因为剧痛而发出断断续续呻吟的剃刀,以及他那几个早就吓傻了的同伙。

他的手,随意地在吧台上挥了挥,像是在驱赶几只讨厌的苍蝇。

“屠夫帮的小崽子们。”

他的语气很平淡,没有怒火,也没有杀气,却带着一种仿佛与生俱来的、不容置疑的威严。

“把你们的垃圾带走,别脏了我的地。”

他顿了顿,拿起一块干净的抹布,慢条斯理地擦拭着一个并无污渍的玻璃杯。

“回去告诉巴克,想找回场子,按七号城的规矩来。在我的酒馆里,再敢乱伸手,下一次,我就亲自帮他剁了。”

剃刀那几个同伙,听到这句话,如同听到了天神的赦令。

他们几乎是手脚并用地冲了过去,脸上混合着恐惧、屈辱和一丝劫后余生的庆幸。

其中一个壮汉颤抖着手去抓那根钉在墙上的金属筷子,入手处一片滑腻冰冷,全是自己同伴的血。

他使劲一拔,筷子纹丝不动。

另一个同伙也赶紧上来帮忙,两人合力,咬紧牙关,猛地向外一拽。

“噗嗤!”

一声令人牙酸的、皮肉被硬生生撕开的声音响起。

“啊——!”

又是一声比之前更加凄厉、更加绝望的惨叫,剃刀的身体像一只离水的鱼一样剧烈地弹动着,眼睛翻白,几乎要昏死过去。

那根筷子,终于被连同着一大块血肉模糊的皮肉,从墙壁里拔了出来。

墙上,留下一个触目惊心的血洞,以及一片喷溅状的血迹。

他们甚至不敢抬头再看陈尧一眼,更不敢放一句场面上的狠话,一个人架起已经半昏迷的剃刀,另几个人跟在后面,如同丧家之犬,狼狈不堪地逃离了酒馆。

门口的光线照进来,又随着大门的关上而消失,仿佛将一场血腥的闹剧彻底隔绝在外。

一场眼看就要演变成血腥冲突的风波,就被酒保轻描淡写的几句话,轻易化解。

酒馆里的气氛,终于从那种令人窒息的紧张中,慢慢松弛下来。

一些人开始重新拿起酒杯,窃窃私语。

但所有人都心照不宣地将声音压到了最低,那交谈声细碎得如同蚊蚋,并且,总有那么几道混杂着敬畏、好奇与恐惧的眼神,像被磁石吸引的铁屑,时不时地、偷偷地瞟向陈尧这一桌。

她已经成了新的风暴眼。

【啧啧啧,看到了吗?】奥斯卡的声音再度响起,充满了愉悦和一种“我早就说过”的得意,【这就是拳头的力量,简单、纯粹、高效。你只是动了动一根手指头,就让一群嗡嗡作响的苍蝇全都闭上了它们该死的嘴。】

【这个野蛮的世界,规则果然还是这么简单易懂。我开始有点喜欢这里了。至少,这里没有那么多虚伪的客套和无聊的礼仪。】

“想注册?”

老爹擦干净了手,将抹布整齐地叠好,放在吧台的一角。

他没有让陈尧过去,而是亲自从吧台后面走了出来,步伐沉稳,不疾不徐,最终站到了陈-尧的桌前。

他的影子,将陈尧完全笼罩。

“小姑娘,七号城的猎人公会,可不是什么慈善机构。”他居高临下地看着陈尧,眼神里的玩味已经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审视的锐利,“想在这里拿到一个身份,光有胆子和一身蛮力,还远远不够。”

“要什么?”陈尧抬起眼,平静地与他对视。

她的眼眸像两潭深不见底的古井,不起一丝波澜。

“要证明。”

老爹拉开了她对面的椅子,发出“嘎吱”一声轻响,然后毫不客气地坐了下来。

他自顾自地从桌上拿起雷蒙的酒瓶,给自己倒了一杯琥珀色的烈酒。

“证明你不是个只会惹是生非的蠢货,证明你有资格,在这个朝不保夕的鬼地方活下去。”

他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辛辣的液体似乎并没有对他造成任何影响。

他用手背擦了擦嘴角,继续说道:“七号城,每天都有像你这样的新人来,也每天都有新人的尸体被扔进垃圾焚化炉。公会没兴趣给死人办理身份,那太浪费资源了。”

雷蒙在一旁听得心惊肉跳,他看着老爹那张古井无波的脸,忍不住插话道:“老爹,这位大师的实力,您刚才也看到了……”

“我看到了。”

老爹毫不客气地打断了他,目光却始终锁定在陈尧的脸上。

“我看到她很能打,一出手就废了屠夫帮那个叫剃刀的小子。但这,在我看来,不是本事,是麻烦。”

他的声音沉了下来,带着一丝冷意。

“在七号城,能打的人太多了,多到可以从这里排到城门口。但能长久活下来的人,靠的,从来都不只是能打。”

【哦吼,老家伙开始说教了。】奥斯卡阴阳怪气地模仿着老爹的语调,【“孩子,光能打是不行的哦,你还得有脑子哦。”真是烦死人的陈词滥调。他懂个屁,在这个世界上,只要你的拳头足够硬,硬到能把整个星球都打穿,那拳头就是唯一的规则,唯一的脑子!】

【直接告诉他,你的拳头就是资格,你的力量就是证明。跟他废什么话?】

老“爹”的眼神,在这一刻变得如同鹰隼般锐利,仿佛要刺穿陈尧平静的表象,看透她的灵魂。

“三天后,是公会为这一批新人准备的‘欢迎派对’。”

他的嘴角,勾起一抹莫测的弧度。

“有胆子,就去参加。能活着从派对上走出来,你,就是我们的一员了。”

“欢迎派对?”陈尧的杏眼中,终于闪过了一丝极细微的、代表着疑惑的情绪。

这个词,听起来与这里的血腥气格格不入。

然而,她身边的雷蒙,脸色却在听到这个词的瞬间,“唰”地一下,变得惨白如纸。

他像是听到了什么世界上最恐怖的事情,身体都控制不住地颤抖了一下。

“大师,您别信他!千万别信!”他几乎是吼出来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完全变了调。

“那根本不是什么狗屁派对,那就是一场彻头彻尾的死亡测试!是屠宰场!”

他急切地向陈尧解释道,语速快得像是在倾泻积压已久的恐惧。

“公会会把所有想注册的新人,不分强弱,全都像垃圾一样扔进城外那个废弃了上百年的巨型斗兽场里,然后……然后放出那些从荒野里捕捉来的异兽!”

他的眼睛里充满了血丝,那是恐惧,也是愤怒。

“那地方,就是个血肉磨坊,是个绞肉机!十个新人被扔进去,能有一个囫囵个儿地活着爬出来,就算那年的收成不错了!”

雷蒙越说越激动,拳头紧紧地攥着,指甲都嵌进了肉里。

“这根本就是那些坐在城市高塔里的大人物们,用来筛选新血的残酷游戏!是他们用来下注取乐的血腥节目!您根本没必要去冒这种险!以您的实力,完全有别的办法……”

【死亡测试?斗兽场?异兽?】

雷蒙绝望的嘶吼还没结束,奥斯卡的声音就像一挂被点燃的鞭炮,在陈尧的脑海里疯狂地炸响,那是一种纯粹的、不加掩饰的、近乎变态的兴奋!

【哦!哦!哦!我亲爱的、我唯一的、我无可替代的美食家!你听到了吗!你听到了吗!这简直是为你量身定做的豪华自助盛宴啊!】

奥斯卡的声音兴奋得像是在打鸣,调子都拐了好几个弯。

【天哪,我简直要爱上这个叫‘老爹’的老头了!他真是个天才!免费的食物!不,是高级食材!而且还是敞开了供应!最重要的是,还有观众!有气氛组!】

【答应他!必须答应他!立刻!马上!】

奥斯卡的声音充满了蛊惑,像恶魔在耳边的低语。

【我已经迫不及待了!我已经能看到你穿着这身碍事的小裙子,像拧瓶盖一样,把那些傻乎乎的大家伙的脑袋一个个拧下来的美妙画面了!那汁水四溅的场景,那能量溢出的芬芳……啊!是艺术!】

“我参加。”

陈尧的回答,几乎和奥斯卡兴奋的尖叫声同时响起。

干脆,利落,没有任何一丝一毫的犹豫。

她需要一个合法的身份,这能免去很多不必要的麻烦。

她需要一个能让她快速了解这个世界的平台,猎人公会无疑是最好的选择。

但更重要的是……

她需要战斗,需要吞噬,需要补充那深渊般空虚的能量。

这种主动送上门的豪华大餐,她没有任何理由拒绝。

“大……大师……”

雷蒙整个人都愣住了,他张了张嘴,似乎还想再说些什么来劝阻这个看起来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女。

但当他的目光对上陈尧那平静无波的眼神时,所有的话,都像被冰块堵在了喉咙里,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从那个眼神里,读懂了她的决心。

不,那不是决心。

那是一种……更高层次的、他无法理解的情绪。

雷蒙的心脏猛地一沉,一个荒谬而又惊悚的念头,不受控制地从心底冒了出来。

这个少女,她根本就不是在考虑要不要去冒险。

她是在……觅食。

是的,觅食。

就像一头饥饿的顶级掠食者,听到了猎物聚集的信号,眼神里流露出的,只有最原始的、对食物的渴望。

“很好。”

老爹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发自真心的、满意的笑容。

他似乎对陈尧的反应毫不意外,仿佛一切尽在掌握。

他从自己那件看起来有些年头的皮质马甲内袋里,掏出了一枚通体漆黑的、入手冰凉的金属代币,轻轻地放在了桌上,发出一声清脆的“嗒”。

代币的正面,刻着猎人公会那由长剑、盾牌和异兽头骨组成的复杂徽章。

“这是你的入场券。”

他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了一眼脸色煞白的雷蒙,意有所指地说道:“铁锤,你这次出城,可真是从垃圾堆里,捡回来一个了不得的怪物。”

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丝告诫,又有一丝幸灾乐祸。

“希望,你们铁锤小队,能承受得起拥有这头怪物的代价。”

说完,他便不再理会这边的任何人,转身迈着沉稳的步伐,回到了属于他的吧台后面,重新拿起抹布,仿佛刚才的一切都只是一场无足轻重的小插曲。

陈尧伸出手指,将那枚冰冷的代币收入掌心。

金属的触感,让她感到一丝微不足道的愉悦。

她站起身,准备离开这个充满了酒精、汗水和血腥味的地方。

【等等!等一下!喂!你就这么走了?】

奥斯卡不满的叫嚷声,像一只被踩了尾巴的猫,尖锐地在陈尧脑中响起。

【开什么玩笑!不吃点东西再走吗?你看那吧台上挂着的那一排烤肉,闻起来就很不错的样子!还有那一大桶一大桶的麦酒!虽然是垃圾食品,但好歹也能补充一点点能量!】

它的声音里充满了控诉和委屈。

【你刚才为了钉住那只苍蝇,可是足足消耗了宝贵的0.1%的能量!百分之零点一!你知道这是多么巨大的损失吗?你这个败家娘们!现在有现成的食物摆在面前,你居然要走?你的良心不会痛吗?!】

陈尧在心里无声地骂了一句“闭嘴”,脚步没有丝毫停顿,径直朝着酒馆外走去。

她现在,对那些由普通动植物烹饪而成的食物,提不起半点兴趣。

那种感觉,就像一个习惯了山珍海味的顶级美食家,被强迫去吃一堆毫无营养的泥土。

她渴望的,是更高级,更纯粹,更富有生命能量的“食材”。

当她和依旧处于震惊与忧虑中的铁锤小队走出酒馆大门,来到昏暗的街道上时,一股毫不掩饰的、充满了怨毒与杀意的视线,如同数条黏腻的毒蛇,从街道的对面缠绕了过来,死死地锁定了她。

是屠夫帮的人。

他们的人数比之前多了好几倍,一个个凶神恶煞,手里都拎着各式各样的武器,显然是回去叫了人。

他们没有立刻冲上来寻仇,或许是忌惮这里离“老爹”的酒馆太近,又或许是在等待更好的时机。

但那一道道恨不得将她生吞活剥的眼神,已经说明了一切。

雷蒙深深地叹了口气,心中最后一点侥幸也破灭了。

他知道,真正的麻烦,已经找上门了,而且,这麻烦在三天之内,都不会消散。

他快步跟上陈尧的步伐,压低声音,语气里充满了无法掩饰的担忧:“大师,看来屠夫帮的人已经盯上您了。巴克那家伙心胸狭窄,睚眦必报,他绝对不会善罢甘休的。”

“在‘欢迎派对’开始前的这三天,您最好还是跟我们小队待在一起,住在我们的据点。他们虽然疯狂,但还不敢轻易对我们一整个满编的猎人小队动手。”

陈尧的脚步,依旧不疾不徐,没有丝毫停顿。

街道上昏黄的灯光,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

“不用。”

她淡淡地吐出两个字,声音被晚风吹散。

“找个地方,住下就行。”

她不需要任何人的保护。

因为在她的世界观里,所谓的“保护者”和“被保护者”的定义,与常人截然不同。

对她来说,这些所谓的麻烦,这些充满杀意的眼神……

不过是一群主动送上门来的……

开胃小菜。

【哦吼吼!看看!看看!】奥斯卡幸灾乐祸的声音再次响起,充满了期待,【小点心们已经排好队在门口等着了!虽然分量少了点,塞牙缝都不够,但总比没有强!】

【喂,我说,你还在等什么?别客气啊!人家这么有诚意地来送死,你好歹也给点面子,上去把他们都吃掉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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