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陛下。汉中乃我大汉咽喉,东连荆襄,西扼关中,是北伐之基石,亦是成都之门户,其都督人选,必须是万中无一、忠诚稳重之士。魏将军虽勇冠三军,然其性如烈火,冲动易怒,且刚愎自用。让他独掌一方军政大权,镇守国门,万一他与人起了争执,或是一时兴起,擅自出兵,谁能节制?到那时,小则失地,大则动摇国本。如此风险,我大汉担待不起。”
“这么说也有道理……那,这现有的职位里,还有哪个适合他?”
蒋琬摇头,表示这事棘手。
“这……恐难有万全之策。魏将军在军中已是丞相之下,万人之上。再往上,便只有丞相之位了。若要调动,平级无处可调,降职必生怨怼。总不能让他去顶替杨长史的文职,那二人凑在一处,怕是第二天丞相府就要被他们拆了。”
确实,那种事还是不要了。
“其实,这职位轮换,偶尔也该搞一搞。魏文长与杨威公之间的矛盾,归根结底,就是彼此都不明白对方职责多重。一个总觉得另一个在后方指手画脚,另一个又总觉得这一个在前线不听指挥。”
“丞相此言,发人深省。”
蒋琬与费祎对视一眼,都点了点头。
“所以,咱们就得为他量身打造一个新职位。”
她的手指在黑漆木案上轻轻敲击。
“这个职位,得在中央,是近臣,让他能时时见到陛下,感受到君恩浩荡。又不能让他直接统帅兵马,免得他又动不动就想拉着队伍出去找人单挑。同时,还得让他的一身本事有地方使,不然英雄无用武之地,心里憋屈,迟早还得闹事。”
一直安静吃饭的刘禅,听到这里,仿佛找到了展示自己才智的机会。
“不让他带兵打仗,就让他练兵!练全军的兵!让他做个总教头!这样既能发挥他带兵的本事,又碰不到兵权,岂不两全其美?”
总教头?这想法有点意思,但是……光是练兵,权力不够大,名头也不够响,镇不住魏延那样的刺头。而且,只有练兵权,没有考核权和监督权,最后还是会变成空架子。
算了,先把人叫进来一起商量吧,这样开诚布公的谈对大家都好。
她抬起头,对着几人轻叹口气。
“这种事,还是得看当事人的意见啊。”
随即,她扬声向殿外吩咐道。
“来人,去请魏将军与杨长史前来赴宴,别给他们饿着了。”
......
宴席已经开始了一段时间,偏殿内的空气却依然凝固成一坨。
鼎中的肉羹还冒着热气,烤鹿肉的香气弥漫开来,但坐在侧席的魏延和杨仪,面前案几上的食物几乎未动。
杨仪端起酒爵,嘴唇碰了碰冰凉的边缘,又放下了。他的手指一遍又一遍地抚平自己衣袍上本不存在的褶皱。
魏延则显得更加焦躁。他把一块鹿肉夹到自己的食盘里,用匕首割成小块,又一块块地拨到一边。金属餐具和陶盘碰撞,发出细碎却格外清晰的声响。他宽厚的脊背挺得笔直,像是蓄势待发的猛兽。
而坐在他们对面的蒋琬和费祎,则像是完全没有感受到这股压力。蒋琬慢条斯理地用完了自己份例的肉羹,甚至还叫侍者添了一碗。费祎则和诸葛桉,讨论着要成都近郊新开垦一片桑田。
坐在主位上的刘禅,更是把注意力全放在了食物上。他努力学着师尊教给他的礼仪,小口地吃着东西,时不时抬头看一眼诸葛桉,脸上带着天真的期待。
诡异的气氛,让诸葛桉自己也觉得这顿饭吃的味同嚼蜡——当然,这不是说饭本身很好吃的意思,不管刘禅如何费心思,古代的物质条件摆在这,没有辣椒、没有孜然的烤肉在诸葛桉这也就是能吃的水平。
更不用说暑气蒸在身上,形成既温热又微痒的触感,身体随着每一次呼吸微微起伏,让薄纱下的肌肤更显燥热。黑色的蕾丝小可爱在这种湿热环境下紧贴着皮肤,边缘的花纹甚至磨得有些发痒,让她只想快点结束这一切,回去洗一百个澡。
最终,是蒋琬打破了这压抑的沉默,放下手中筷子,站起身来,对着刘禅和诸葛桉深深一揖。
“陛下,丞相。臣有几句不得不说的肺腑之言,堵在心里,如巨石压胸,不吐不快。借此机会,也与魏将军、杨长史好好说道说道。”
诸葛桉知道,好戏要开场了。
蒋琬声音低沉,做足了姿态。
“这几年来,为了支撑北伐,各郡县的税赋已经加无可加。成都城里,稍微殷实些的人家,都不敢用两匹马拖车,生怕被当成豪奢之户征了军马。汉中的良田,因丁壮被抽调从军,多有荒芜。我们这次大胜,俘获的战马虽多,可这些马要吃的草料,比人吃的粮食还要金贵许多。”
魏延将手中的骨头重重地拍在案几上。
“直说便是,何必拐弯抹角,说这些丧气话!”
“好!”
蒋琬不怒反笑。
“那我便把话说开了,穷则通,通则变,如今益州疲敝,必须休养生息。以往那种大军北伐过于劳民伤财,不是长久之计,必须裁军!各郡征召来兵,统统还籍为民,军户的数量也要控制。”
“裁军?!”
两个声音同时响起,充满了震惊与不可置信,正是魏延与杨仪。
杨仪的脸色瞬间变得煞白,嘴唇都在微微颤抖。裁军,裁的不仅是兵,更是他这位主管后勤粮草的长史所掌握的资源和权力。兵少了,他的话语权自然也就轻了,地位,自然也要在虽然同为长史但主管后方民政的蒋琬下头。
这,他怎么能忍?
魏延更是红了眼,裁军只是裁杨仪的权,可是要挖魏延手底下子弟兵的命根子,被裁为民,让他手下那些惯常握刀枪握不住锄头的军汉怎么活?
他几乎要跳起来。
诸葛桉也是心中一惊,蒋琬真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这种时候把裁军的事捅出来,是要把几个问题绑在一起,逼着她一勺烩。
不过...
此时的场面对诸葛桉颇为有利,这让她还是对蒋琬有意无意的助攻生了几分感激。
不愧是诸葛亮器重的人,靠谱,又不失狡猾。
蒋琬所说成功把矛盾的双方由魏延杨仪两个人互相厌恶,转移到国策讨论这一“事情”上,留足了转圜余地,不至于弄到把某个人批倒斗臭。
同时,自己跳出来当靶子吸引火力,诸葛桉便可作为中间人调停,不会损害她跟两位将领的关系。
先唱白脸,她就可以提出一个折中方案,更容易让魏、杨二人接受。
“文长,坐下。”
诸葛桉忽然开口,打断逐渐剑拔弩张的气氛。
声音不大,甚至有些懒洋洋的,在每个人耳中却掷地有声。
“你这人,就是太容易急了,好好说话。”
“蒋公琰说要休养生息,你说要北伐。其实,你们说的都对。”
诸葛桉的目光缓缓扫过殿内每一个人。
“只顾埋头苦干,不看脚下田地,那是莽夫。只知守着一亩三分地,忘了肩上兴复汉室的大任,那是懦夫。”
“我们,既不能当莽夫,也不能当懦夫。”
她举起酒爵,装作喝了口,然后放下。
“所以,这生息,得养。军队的战斗力,也要想办法保持——魏将军,你擅长练兵,你且说说,像现在这般劳师远征,弄得三军疲苦,对军队的战力是好是坏?”
魏延闷闷地应了句:
“......坏。”
军队在战区部署的时候,不仅会因为水土不服等各种损耗产生减员,训练也没法保持,军纪更是难以约束。
固然,大军可以借此获取实战经验,但对于战略意图为主力会战的北伐军来说,面对坚壁清野的司马懿,实际战斗并不多见,大量时间是花费在巡逻乃至屯垦上,反而对大战不利。
(请参考在伊拉克和阿富汗部署的美军)
这个道理魏延也明白。
“那你说说,北伐军这十万之众,不去远征,就在驻地待着,三年以后,战力还有几分?”
“没多少,但!”
魏延的脸胀的通红,梗着脖子,做最后抵抗。
“但丞相,陛下,北伐军所部均是百战精锐,况且,您说裁汰,是要把他们从军户变为民户,以后就没有了,还会让剩下的人担心受怕!而且,万一魏吴两国发兵攻来,如何抵挡?丞相担心大军在驻地呆着会变散漫,等出征前再整编就好了,可不能裁啊!”
“魏将军,你还是担心手下子弟兵裁汰之后无从谋生是吧?”
“我!”
“那就是。”
诸葛桉扬声打断了魏延。
“好了,我们都打开天窗说亮话吧!再这样吵下去没完没了,国家和军队的情况情况你们都知道,大家都好好想想,有什么办法能二者兼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