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主教阁下，我让您失望了。”

卢西恩大主教见他还有悔改之心，便严肃地训诫道：

“你今天的表现太过于傲慢。真正的异端没有那么好对付，别把你平时的经验用在更复杂的工作中。”

“谨遵您的教诲，大主教阁下。我会痛定思痛，不会再犯同样的错误！”

大主教目光转向负责审讯玛丽安的审判官：“你那边情况如何？”

“我这边进展比较顺利。玛丽安·杜朗很快就扛不住压力，坦白了她曾试图谋杀艾伦·德·拉瓦尔。当然，她也证实，艾伦·德·拉瓦尔溺水苏醒后性情大变，还自称他获得了神启。”

“当天下午他偷偷让管家来到审判庭，宣称邪教徒会袭击拉瓦尔家，希望得到教会庇护，为此他还告诉了我们异端据点的位置。”

大主教眉头微皱：“所以，你们当时并没有重视这些情报？”

审判官因羞愧而低下头，颇为自责：“我们都以为这只是贵族少爷的癔症……不过以防万一，我们惯常派了一支标准侦查小队前往屠宰厂，在增援赶到前，他们遭遇异端伏击……全员殉职。”

监控室里弥漫着沉重的哀悼气息。

“记住教训，这些牺牲本可以避免。”卢西恩闭了闭眼，“还有什么疑点？”

“她身上无伪纹章痕迹，对异端测试口号无反应，初步判断不知情。但……”审判官调出几张触目惊心的伤情记录影像，“她身上有长期遭受暴力虐待的陈旧伤痕，施暴者正是艾伦·德·拉瓦尔。她试图谋害主人的动机、行为均属实。奇怪的是，她说艾伦·德·拉瓦尔知道她谋杀未遂，却选择原谅，甚至给她补偿。她出于愧疚才选择留在艾伦身边以求‘赎罪’。”

“贵族犯下的罪孽，屡见不鲜。”大主教语气平淡，眼神却锐利如鹰，“她幡然醒悟这点值得表扬，但是犯罪中止并不代表她能逃避罪责。至于艾伦·德·拉瓦尔这份‘原谅’……过于反常。要么是神迹般的感化，要么……”

卢西恩大主教话锋一转：“艾伦·德·拉瓦尔还跟其他人有接触吗？”

“他昏迷那几天，没和任何人接触过。我们也调查了他之前的人际网络，理论上，他不可能知道异端的情报。”

“如果他没有问题，那就是他的女仆有问题。他强硬的态度，是否在刻意吸引我们火力，掩护这个可能传递情报给他的女仆？”

老审判官的直觉精准如刀。

玛丽安饱受欺凌的背景、潜伏贵族身边的便利，完美符合异端吸纳成员的条件。

疑点似乎转移了。

然而卢西恩大主教心中的阴霾依然没有半点消散的迹象。

倘若艾伦真的是清白的，他为何要偏袒他的女仆？而玛丽安若是异端，她将组织的情报透露给艾伦，这对她又有什么好处？

两人都没有任何理由让自己主动陷入危险，更何况两人彼此间还有深仇大恨。

这怎么解释？

“我感觉不对劲……”

发现真相可能比他想象中还复杂的大主教，开始在监控室里来回踱步。

一些别的疑点，渐渐浮出水面。

艾伦·德·拉瓦尔本人就是最大的异常。

卢西恩大主教日理万机，根本没时间去了解王都贵族们的八卦。

可就连他，都听说过艾伦·德·拉瓦尔这位混账少爷的恶名。

卢西恩沉思片刻，问道：“你们都认识艾伦·德·拉瓦尔对吧？”

在场的人员纷纷点头。

“他只是一个子爵之子，干的也是寻常纨绔的混账事，可他的‘恶名’在王都传播之广、之详尽，远超其身份和事迹应有的程度。仿佛……有人在刻意宣扬。”

是啊，这很明显不对劲！

一股更深沉的寒意悄然爬上在场每个人的脊背。

无形的推手？刻意的抹黑？这潭水，比他们想象的更深、更浑。

“另外……我还听说艾伦·德·拉瓦尔有未婚妻？拉瓦尔家目前是什么情况？他的未婚妻背景又如何？”

负责了背景调查工作的异端审判庭大导师立刻接话：

“是的，他有未婚妻，而且他未婚妻前天还来过审判庭，试图看望他，被我们拒绝了。”

大导师早已把调查结果烂熟于心，他向卢西恩大主教详细说明道：

“拉瓦尔家的祖上是冒险者，靠着满世界冒险得来的稀奇古怪的宝物，从贵族那里赚来了第一桶金。随后他们家世代经商，到他父亲贝尔纳·德·拉瓦尔这一代，他们已经成为了王都赫赫有名的建筑承包商，贝尔纳靠着人脉网络和积累出的财富，成为了穿袍贵族。”

“拉瓦尔家本是巨富，如今却濒临破产，坊间传言说，这与王太子查理·杜兰德有关。根据古老的神圣契约，我们不能干涉王国内政。因此他家破产的真相，我们无从得知。"

"艾伦·德·拉瓦尔的未婚妻，名叫莉薇娅·冯·斯特恩。她是边境伯爵弗里德里希·冯·斯特恩的私生女。”

卢西恩大主教皱了皱眉。

“弗里德里希·冯·斯特恩……典型的帝国名字。边境伯爵是帝国人？”

大导师点了点头：“没错，边境伯爵的领地在瓦隆尼亚走廊——帝国与王国自古争夺的缓冲地。王室成功拉拢了他，将其领地作为王国抵御帝国入侵的第一道藩篱。为此王室沿用了帝国的爵位，将其册封为边境伯爵，其地位可谓相当显赫。”

“不过，边境伯爵虽然说着洛林语，文化习俗上也和洛林人别无二致，可斯特恩家族终究是外来者，生活在王都的贵族们都瞧不起他们家。”

“边境伯爵一家最近刚来到王都，势单力薄 。为了给被孤立的家族寻找一个在王都耕耘已久，但又毫无威胁，可以随时抛弃的盟友，他们便找上了拉瓦尔家。”

卢西恩大主教沉吟道：“莉薇娅·冯·斯特恩既然是私生女，那为何安排她去联姻？这对贵族来说，应该是侮辱吧？”

“边境伯爵请求了王室的特许状，将莉薇娅的继承合法化了。”审判庭大导师语速加快，“斯特恩家族的纹章，是‘星辰’，这是一种强大且稀有的纹章。斯特恩家族的纹章血脉已经非常稀薄，根本发挥不出多少纹章的力量。可莉薇娅却不同，她的星辰纹章或许比她的先祖还强大。”

“王室拉拢边境伯爵，很可能并不是看中他家的战略地位，而是想得到莉薇娅的效力。多年前，圣诺拉纹章学院的纹章学教授在边伯领地进行学术考察时，意外发现了与母亲隐居在乡下的莉薇娅。”

“据说她七岁就完全适应了纹章的力量，天才程度，放在王国千年历史中都算得上罕见。那位教授当天就写急信寄给国王，告知了王室他惊人的发现。”

“当然，合法化的私生子，在贵族圈子里依然是被鄙夷的对象。边伯夫人，也就是正牌夫人的娘家是帝国显赫的公爵家族。她亲自促成这桩明显带有驱逐意味的婚事，或许是为保护亲生子女的继承权。”

“星辰纹章……千年难遇的天才……帝国背景……”

卢西恩大主教的手指敲击着桌子，发出沉闷的笃笃声，每一声都敲在众人紧绷的神经上。

“帝国的‘同僚’们，沉寂太久了。我们上一次坐在一起，讨论人类的未来，是什么时候？”

“阁下，上一次大公会议的召开，已经是二百四十一年前的事情了。”

“如此多的‘偶然’汇聚在拉瓦尔家周围，还是偶然吗？”

大主教灰蓝色的眼眸扫过监控屏幕上正津津有味地翻看圣典的艾伦，以及隔壁审讯室影像里低着头的玛丽安，最终定格在虚空。

审判官临走前，艾伦找他讨要了一本圣典。

“主虽然给予我启示，但我对主却是一知半解。请给我本《圣典》吧，我想重新认识主。多读经典总归是件好事，无论是对我，还是对你们。”

艾伦提出请求时还不忘挖苦审判官们信仰不坚定。

这句话差点把审判官气昏头，可他最后还是给了艾伦一本《圣典》。

是不是异端，看艾伦读《圣典》的态度就知道了。

目前来看，艾伦似乎真的对《圣典》很感兴趣，他甚至主动询问看守一些复杂的宗教问题。

艾伦·德·拉瓦尔和教会并无关联，可他正试图和教会搭上线。其目的何在？

卢西恩大主教从拉瓦尔家遇袭案背后那些草蛇灰线中，隐隐约约看到了某位不可言说存在的影子。

所有的线索与异常，最终汇聚在了艾伦·德·拉瓦尔这个臭名昭著的纨绔子弟身上。

他究竟是什么人？

从那场溺水带来的昏迷中醒来的艾伦·德·拉瓦尔，真的是原本的他吗？

卢西恩大主教知晓教会那些黑暗沉重的秘密，这让他无法忽视艾伦身上的那些疑点。

艾伦的出现，无论是对教会，还是对人类，都是一种极度危险的预兆。

卢西恩大主教闭上眼，他似乎能听见末日时钟正在滴答滴答作响。

在代表人类毁灭的子夜钟声敲响前，他必须得做点什么！

卢西恩大主教迅速下达了指令：

“从现在起，异端审判庭的工作要做出重大调整。抽调人力，把对艾伦·德·拉瓦尔、莉薇娅·冯·斯特恩、玛丽安·杜朗的监视等级调整到最高级。”

“还有，把这对主仆放回去。”

“啊？”

众人被大主教的一锤定音惊得有点不知所措。

拉瓦尔家遇袭案疑点重重。

艾伦·德·拉瓦尔，凭着被酒精掏空身体的纨绔之躯，不但反杀刺客，还战胜了强大嗜血的伪纹骑士。

处理这样的敌人，异端审判庭都得派出一支专门的战斗小队对其进行压制。

艾伦身上并无纹章，他与伪纹骑士单打独斗，却只是被对方用纹章能力放血，并没有受到致命伤。

这是什么概念？

在这个时代，寄宿纹章者的战斗力堪比现代主战坦克，他们对上普通中世纪军队，根本就是一面倒的屠杀！

寄宿纹章者唯一的对手，就是另一位寄宿纹章者。

佩剑贵族之所以有那么超然的地位，只因为他们掌握着这个世界最关键的武力！

艾伦作为无纹章者战胜伪纹骑士，堪比骑兵大战坦克，还成功把坦克砍坏。

这件事过于惊世骇俗，连异端审判庭都选择封锁这个消息。

艾伦在他们眼里，极有可能是被邪恶的存在附体了。不然，他的强大怎么解释？

他比异端的威胁还可怕百倍！

可卢西恩大主教却打算将这对主仆放回去，这不等于放虎归山吗？

“阁下……这样做……有何深意？”大导师替众人问出了疑惑。

“这件事，里面的水太深了。深到足以淹没王国，甚至……整个人类。”大主教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洞悉了恐怖真相的沉重，“恐怕我们所有人，包括他们自己，都只是无形伟力操控下的傀儡。”

监控室陷入一片死寂，只有仪器运转的微弱嗡鸣。无形的压力扼住了每个人的喉咙。

“阁下，您的意思是……”大导师的声音有些干涩。

卢西恩大主教目光扫过众人，身形在冰冷的灯光下显得异常高大，也异常疲惫。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那足以压垮人类历史的重量纳入胸腔，再化为前行的力量。

“诸君，”他的声音带着一种宣告末日审判般的庄严，“恐怕我们这一次的‘轮回’，就是《圣典》预言的‘最后的黑暗时代’。”

“最后的黑暗时代？！”几位审判官失声惊呼，脸色瞬间煞白。

卢西恩大主教的目光穿透墙壁，仿佛看到了遥远的圣地，声音带着金属般的冷冽：

“我这里有份来自圣地的绝密情报。如今它三十年的保密期已过，时机也足够成熟，我可以将情报内容告知你们。”

审判官们面面相觑。

异端审判庭的保密级别已是教会最高的那一档，但圣地更在其之上。

哪怕是他们这些被教会抚养长大，对教会绝对忠诚的审判官，都没有资格知晓圣地具体的位置。

对他们来说，这份情报是烫手山芋，听也不是，不听也不是。

“大主教阁下，我们虽是内环成员，但以我们的级别，听这样的绝密情报，就算过了保密期也得走程序。所以您看……”

“今天，你们可以忘记程序。”

卢西恩大主教平静的话语让审判官们瞳孔微震。

他们面前的这位老者，是王国教会实际上的最高领导人。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代表着主的意志。

当极度重视规章制度的大主教，说出“忘记程序”这样的话语时，往往意味着教会陷入了难以解决的巨大危机。

知晓问题的严重性，众人便不再推脱。

“阁下，请将情报告诉我们吧！我们愿意为您分担这份沉重！”

“我们已彻底失去维系‘圣地’的能力。”

“什么！”

大主教简短的阐述却宛如开幕雷击，瞬间让审判官们炸开了锅。

“如果这情报来自于三十年前……那么现在……”

大主教点了点头，话语沉重得如同敲响丧钟。

“正如你们所猜想那样，留给人类的时间不多了。一旦圣地沉寂，我们将在诅咒中永世沉沦，再无解脱。”

绝望的窒息感瞬间笼罩了所有人。

百年？对于文明而言，不过弹指一瞬！

“阁下……”大导师的声音带着颤抖和一丝绝境中的希冀，“我们该怎么做？”

卢西恩大主教没有直接回答。他微微扬起头，用一种古老、晦涩、仿佛来自时间尽头的语言，清晰地念诵出一句箴言。

那语调庄重而悲怆，每一个音节都仿佛承载着人类挣扎求生的全部重量：

“Iter per aspera ad astra.”（循此苦旅，直抵群星。）

他的目光再次投向屏幕，聚焦在那个正翻阅着教会圣典，仿佛对即将席卷一切的黑暗毫不知情的黑发少年身上。灰蓝色的眼眸深处，燃烧着孤注一掷的火焰：

“去确认吧，我的同袍们。去确认，那预言中的救赎……是否已经降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