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山遍野的翠绿枝条、争相吐艳的鲜花，以及山涧潺潺流淌的清澈溪流，让人难以想象一个月前这里还是冰雪覆盖、寒风刺骨的严冬。
十八年的久居，早已让芬恩与冰莓村融为一体。他在组织劳作、调解纠纷方面的能力，丝毫不逊于雷娜特。有他留守，雷娜特很放心，里奇也留下了黑星佣兵团的普通成员负责安全。
雷娜特一行人轻装简从，只用了一天时间，便抵达了德格布伦镇。
这座曾经管辖冰莓村的小镇，常住人口满打满算不过两千上下，却是希尔德马克领南方最重要的物资集散地。在没见过世面的乡村孩子眼中，这里便是世上最繁华的地方。
德格布伦的规模在帝国排不上号，却小有名气。这里是巨果莓种植面积最广的地方，也是巨果莓酒和果酱的最大产地。本地最大的行业工会便是酿酒工会，每年的酿酒季，小镇的空气中总会弥漫着一股淡淡的酒香。
巨果莓酒是希尔德马克领少数能拿得出手的特产，更是领地财政的重要支柱。光是一张德格布伦镇的工坊酿酒特许状，就能卖出数千克朗。
巨果莓酒的原料含糖量高，在各类果酒中酒精度也偏高，入口还带着些许涩味。在北方的大贵族眼中，德格布伦产的巨果莓酒属于粗鄙的南方乡下货色，佐餐勉强可以，却绝不会用在正式宴席上。
在格哈德勋爵的治理下，德格布伦镇还算整洁。所有的建筑都沿着山谷大道两侧延伸排列，并蔓延至附近的坡地。
现在是希望之月，冰雪消融后各地的大宗商品流通恢复，德格布伦也愈发热闹。来自北方格里姆松德领的羊毛、西面拉内梅雷领的岩盐与亚麻、瓦格斯特普领的铁矿石和树油脂，以及本地的巨果莓酒与果酱……商人们各取所需，展开了热烈的交易。
卡瑞长这么大，也没来过德格布伦几次。尽管表面上仍维持着惯有的恬静端庄，但眼眸中闪烁的光彩却悄然泄露了她内心的雀跃。
洗罪仪式什么的，本就不是卡瑞的心理负担，离开那熟悉到闭眼都能描摹出每一个角落的冰莓村，去看看外面不一样的世界，才是埋在每个年轻人心底的生命冲动。就像越是贫穷的山村，少年少女们对成为提灯人的向往就越难以抑制。
人多，建筑高大，这就是城镇与乡村最直观的差异。围栏里圈着的堆积如山的空酒桶、数百只挤在一起的绵羊、铁锅层层叠叠数米高……似乎这里的任何东西，都会在数量的展现上让人称奇。
然而，望着眼前的小镇，卡瑞却有些失望。与几年前相比，这里几乎毫无变化。反观冰莓村，每年都有新气象：今年有不少家庭向商人马特曾购了绵羊，自家的畜栏里，奶牛的数量也翻倍了。
卡瑞还发现了一个小问题：德格布伦镇的魔药店铺里，除了成药，几乎见不到黑域素材出售，即便有，也大都是一二阶的低档货。
或许是希尔德马克领的交通实在太恶劣了，从这里进入黑域的提灯人寥寥无几，导致本地黑域素材的集散量远远不如其他地方。
……
可惜，雷娜特和里奇并不打算在德格布伦多做停留。休整了不到一个小时，队伍重新上路。卡瑞甚至来不及去一趟马特商会的店铺，去探望玛伦的哥哥埃里克。
出了镇北，众人才发现和以往不同的变化。数百名衣着肮脏破烂的男女，正在忙碌扩建山道，大量的碎石、原木堆砌在两侧，简单的住宿窝棚也见缝插针地安置其中。
“我们的格哈德勋爵还是很有想法的，知道让他们用劳动换取救济。”
与琳内娅同乘一骑的雷娜特，很快看明白了眼前的景象，这些本该在农田里抢时翻耕的宝贵劳力，都是去年冬季南下的难民。无法立刻安置，又不得不支出大量救济粮，正好用来改善索恩维克与德格布伦之间的交通。
“妈妈，他们的口音，和我们没有什么差别。”骑马穿过一个个埋头苦干的难民时，卡瑞忽然说了句。
雷娜特瞥了眼四周，不以为然：“很多都是格里姆松德领南方的人，本来大家都住在一片山区里，北方平原的人并不多。”
琳内娅也插上了话：“听说当年签订《诺达利尔条约》时，施特恩家族被迫放弃了很多南方领地，科勒家族赚了不少便宜。到现在，施特恩家族的人还有些不心甘。”
走在最前方的里奇冷哼一声，轻轻摇头：“有什么用，那位格里姆松德伯爵，就算抢回领地，也没把艾瑟隆山区里的人，当作他真正的领民。”
也许听到了他们的讨论，路边的几名格里姆松德难民，脸上都露出了复杂的神情。
一名背在女人身后的婴孩发出了啼哭，但她除了把孩子搂在怀里摇晃外，根本缓解不了孩子的饥饿——她自己也瘦的皮包骨头，早就没了奶水。
卡瑞勒住缰绳，从挂在马鞍一侧的皮包里掏出一块油纸包裹的奶酪，轻轻抛了过去。
“不要这样！”卡瑞的身后，莉丝的反应还是慢了一拍，倒是走在最前面的里奇，直接拔出了腰间的佩剑。
拿到食物的母亲抱着孩子迅速缩到一旁，与此同时，几十个衣衫褴褛的难民如同收到了某种信号，几乎同时丢下手中的修路工具，将前路堵了个水泄不通，一双双布满血丝的眼睛，如同饿狼般死死盯住了卡瑞。
一个体格比周围难民稍显健硕的男子，紧握着一根木棍，对着马背的黑色短发少女发出了低吼：“亚女，把吃的都交出来！”
卡瑞的手，慢慢摸到了剑柄上，眼角的余光在寻找刚才拿到自己施舍的女人，可惜对方早已消失在人堆里。看着山道上越聚越多的难民，她终于明白了莉丝那声劝阻的含义。
十几名名本地守备军似乎察觉到了危险的骚动，举着长戟围拢过来。他们懒得呵斥，直接拳脚相加，粗暴地将堵路的难民驱赶到山道边缘。
“他们每天都有一顿燕麦粥和半块草粉面包，饿不死！不想丢命的话，就别给他们食物！”带队的小军官狠狠地瞪了领头的里奇一眼，随即一脚将一名蠢蠢欲动的难民男子踹翻在地。
里奇回头瞥了眼卡瑞，默默掀开斗篷一角，露出了胸前的提灯人徽章和腰间的黑域提灯。包括小军官在内，拥堵在山道上的人群顿时如潮水般退避。
“你知道自己做了什么蠢事吗？”雷娜特叹了口气，目光落在卡瑞的脸上，“很多时候，善意会引发贪婪，贪婪会招致血腥，虽然一开始，你并不想这样。”
“卡瑞小姐，他们一直吃不饱，而且……人比我们多……”莉丝毕竟在外见过些世面，此刻脸色发白，双手死死抓着卡瑞的腰，声音带着颤抖。
小小的风波很快平息，雷娜特一行人顺利通过了正在扩建的山道，进入了一处相对平坦的山谷。
蜿蜒的小溪在山谷中嬉戏，鸟语花香，偶尔还能看见带着幼崽在溪边饮水的鹿群。大多数艾瑟隆山区的山民都较为保守，不是走投无路的话，绝不会在狩猎之月之前伤害这些生灵。
山谷一侧的高地上，一座规模不小的修道院映入眼帘。在教会体系中，这属于地方大型修道院，院长都由主教级神职人员担任。
掩映在葱郁山林中的德格布伦修道院，修士或修女的身影所处可见。大片的坡田与经济林木，都是属于教产，在这里潜修的信徒便是免费的劳动力。
像这种大型修道院，不光是培养中低级神职人员的场所，同时也是教会管理地方教产的机构。加上民务巡回修士这种掌握农业技艺的人存在，精耕细作之下，修道院的农产品也往往具备更高的产量和质量，在某些领域甚至不亚于三眼学会的试验田。
西侧，百米开外的山谷缓坡上，一座石砌的户外休憩亭中，阿尔里克院长缓缓起身，脸上带着温和的微笑，朝着里奇一行人，抬手在胸前画了个标准的三角圣礼。
里奇和雷娜特也看到了这位身着教会黑袍的老人，纷纷抬起右手，在额前回礼。
“卡瑞小姐，那只是个牧羊女……”
莉丝察觉到卡瑞的注意力有些飘忽，一直回头望着身后——远处的一处山坡上，之前坐着一名休憩的女子。
“嗯，那些小羊很可爱，也很干净。”卡瑞收回视线，双腿轻夹马腹，赶上了前面的队伍。
奇怪，为什么刚才有那么一瞬间，除了里奇先生和琳内娅小姐，我似乎还感觉到附近有其他提灯人的力量之渊波动？
卡瑞忍不住再次回头，目光最后一次扫过数百米外那片山坡——先前那个牧羊女和她的小羊，已然不见了。
不知过了多久，山谷东侧的山林边缘，悄然出现了一位身披破旧斗篷的女子。她左手的圆头弯曲桦木牧杖上，蹲着一只肥硕的雪鸮。
头罩下，女子美丽的唇角泛起一丝温和的笑意，凝望着卡瑞的身影消失在山谷弯道尽头。
对于一位七阶的提灯人王者而言，只需封闭自身的力量之渊，即便是愚者这种天生对黑域之力波动敏感的提灯人，也休想察觉。
“心性不错的孩子，才是夜枭的接班人。”牧羊人轻声低语，微微侧首，对着牧杖上的雪鸮俏皮地眨了眨眼。
雪鸮展开双翼，发出一声清亮的长鸣，朝着南方那连绵起伏的青绿群山飞去。天边，浓密的云雾之间，依稀可见一道模糊的淡淡黑影。
……
……
黑域深处，黑域提灯的金色光晕中，一名黑色长发、身着黑色狩猎装、披着黑色斗篷的年轻女提灯人，正双手持剑，在两只五阶腐肉魔的夹击中辗转腾挪。
她的敌人，完全就不像是正常的生物，而是无数块不同物种撕烂的血肉和骨骼胡乱拼凑出的畸形血肉团，一个还勉强存在上下肢的区别，一个则干脆匍匐在地面，扭曲爬行。
腐肉魔，生命系黑域恶魔，不存在幼体，以死去的其他黑域生物的腐烂血肉残骸糅合而成，体格和外观完全随机。它们最差的都是四阶，五阶更是常见，出没之地方，也往往是黑域中最凶险的区域。
“嘶——！”
一头双足腐肉魔裂开了它七拼八凑的狰狞口器，喷吐出一股散发着恶臭的毒液！
速度极快的毒液偷袭，眼看就要命中女提灯人的身体，却被空气中突然凝结出的一片薄薄的垂直冰晶挡住了。
女提灯人一个利落的原地回旋，随即纵身跃起。在她即将坠地的刹那，脚下又凭空凝结出一片横向的薄薄冰晶，如同凭空架设的浮空踏板。
「霜脉同调，三相骑士一阶能力：极速降低身体四周温度，将环境水汽凝结为所需形态的冰晶结构。」
借助不断出现的浮空冰片，女提灯人连续纵跃，绕到另一只爬行腐肉魔的侧上方。高挑的身体随即俯冲而下，长剑带着一道破风声，直直刺入腐肉魔那类似头颅状的血肉鼓包之中！
受创的腐肉魔发出诡异的刺耳嘶吼，与此同时，女提灯人身周的雾甲之外，又猛然蒸腾起大片白茫茫的水蒸气——这是环境温度在极寒与酷热间瞬间切换带来的剧烈反应。
被剑刃贯入体内的腐肉魔，仿佛被塞进了一块烧红的烙铁。每条血肉拼合的缝隙里都滋滋作响，冒出烧融腐烂骨肉的恶臭青烟，紧接着便是大面积的焦黑碳化。
「熔核之手，三相骑士三阶能力：通过身体或武器接触，向目标瞬间传导极致高温。」
五阶的三相骑士，单论破坏力，算是七阶之下所有提灯人职业中的天花板了。相同的战术重复了两次，两头凶悍的腐肉魔便化作了两堆奇形怪状、散发着焦臭的炭块。
女提灯人解除雾甲，抹了把额头的汗水，掏出腰间补充黑域之力的魔药。但药瓶刚凑到嘴边就停住了，一双红蓝异瞳的眼睛，望向夜空，她听到了熟悉的雪鸮长啸。
赤铜色的巨月表面，出现一个移动的黑点，然后逐渐放大。最后，一只雪鸮落在距离女提灯人不过几米的一截倒塌枯木上，踩碎了一片外观扭曲的荧光蘑菇。
女提灯人走上前，小心翼翼地从雪鸮的脚环中取出一卷布条。
“咕！”完成使命的雪鸮发出一声短促的鸣叫，再次振翅腾空，朝着巨月方向飞去。
「拉格茜尔，去调查十八年前衔尾蛇佣兵团覆灭的事件。你的任务，暂时由其他人接替，亚尔薇特。」
布条上，只是用炭笔写了一段简单的文字，却让女提灯人的眉头微微皱了一下。
“还有比核实痴愚之母更重要的事？亚尔薇特大人到底是什么意思啊……”
女提灯人将布条上的内容反复确认了几遍，最后握在手心。一股炽热的力量涌动，布条瞬间化为细碎的碳灰，从指缝间簌簌落下。提起行囊，毫不犹豫地朝着雪鸮消失的方向走去。
在她身后，那堆焦黑的腐肉魔残尸深处，一条雪白的长长蠕虫悄然钻出，迅速没入了附近的草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