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过去的一百多年里,帝国北方几次区域性的饥荒,都率先从艾瑟隆山脉燃起。当每公顷谷物产量连续两年跌破五百公斤时,那便是饥饿深渊敲响的警钟。
去年土地严重歉收,某些村庄的谷物产量甚至跌破了每公顷三百公斤。换取金钱缴纳领主税收和教会捐贡之后,如果还要为来年耕种预留种子,几乎就剩不下什么了。继续留在土地上,几乎等同踏上死路。
然而,这并不意味着格里姆松德领的北方平原,就能幸免于饥饿的威胁。去年平原地区的谷物平均产量,也跌破了每公顷一千公斤的帝国均值。有人将其视为正常的波动,但在第二次大饥荒的记忆阴影笼罩下,人心惶惶占据了上风。
一千多名无望熬过寒冬的山区民众携家带口,意图进入北方平原逃荒。但在各地守备军冷酷无情的驱赶下,这些走投无路的难民只能被迫向南,朝着更加贫穷的艾瑟隆山脉深处跋涉,进入希尔德马克领。
历来,大平原上的民众,一直带着优越感俯视艾瑟隆山区的山民。在他们眼中,艾瑟隆山脉与黑雾之障相邻,那里的人都是“与魔鬼相伴”的倒霉蛋和野蛮人。
危机来临之际,没人愿意自己的土地上再多出几张分食的嘴,哪怕他们同为格里姆松德的本地人。于是,各个城镇和村庄也开始提前驱离各类流浪者,使得最终南下逃难的人数暴涨至两千以上。
至于那位刚刚上位的希尔德马克女伯爵会如何去想,格里姆松德的地方执政官们则懒得关心了——毕竟两个领地的实力差距就摆在那里。
……
……
今年,埃尔德劳恩城的春祭比以往更热闹一些,人们试图用加倍的热忱与虔诚去感动圣主,祈求改变今年的运势。
春祭已过去一周,城内节日的装饰还没有完全撤去。街道两侧的店铺,仍在打着春祭的旗号,卖力地招揽顾客。
中央大街上,一名棕发青年牵着马,身后跟着仆人,饶有兴致地左右张望,偶尔驻足打量近旁的货摊。
棕发青年的精致衣着显露出上等家世,身边那匹毛色黑亮如缎的马匹,识货的人一眼便能认出是著名的特伦姆战马,最次等的都价值上万克朗。
“利奥波德少爷,这是什么?看着不像黑莓,这么一小罐,居然要二十克朗?”
大概是跟随主人很久了,仆人的态度并不拘谨,好奇地指着货摊上一罐黑紫色的晒干浆果,低声询问。
棕发青年低头瞥了一眼,嘴角浮起一丝笑意:“晒干的红葡萄,以前只生长在温暖的北伊斯马克大盆地,没想到在埃尔德劳恩城也能见到。让我想想,现在的产地……应该在亚尔杰德子爵领的某处,或许是某个修道院或庄园。”
棕发青年精准的评论立刻引起了店主的注意:“圣主保佑,祝您健康!博学的先生,这正是红葡萄,产自艾尔杰德领的托厄奥大庄园,去年的收成!那是唯一能种植红葡萄的地方。”
眼前的青年明显是贵族出身,店主直接使用了针对贵族的敬礼——抬起右臂,手腕在头顶优雅地绕了个圈,最后恭敬地收至胸前,同时弯腰低头。
“圣主啊,难怪这么贵!”仆人赶紧在额头画了个三角圣礼,同时为自家少爷的渊博深感佩服,“利奥波德少爷,它有什么特别的味道吗?”
青年的手指拈起一颗葡萄干,轻轻揉捏着:“比黑莓更甜,比巨果莓更细腻。不过,它最美的归宿是用来酿酒。可惜,现在至少有八十年没人见过红葡萄酒了。那美妙的浆液,比巨果莓酒更轻柔滑腻,比蜂蜜冰酒更芬芳诱人……”
青年的话语仿佛带着魔力,吸引了不少路过的行人。一位富商打扮的中年人甚至抱起小罐子凑到鼻前深嗅,随后掏钱买下。人们纷纷对这位阳光优雅、见识广博的贵族青年投去惊叹的目光。
葡萄与葡萄酒,勾起了人们对百年前帝国辉煌岁月的记忆。那时,温暖肥沃的北伊斯马克大盆地养育着近千万人。而帝国之墙的崩塌与第六次黑潮战争的溃败,让无数珍奇的南方物产与幸福记忆,都湮没在那可怕的黑雾深处。
前方的大街尽头,忽然传来一阵骚动,甚至惊动了巡逻的守备军。青年挤出围在店铺前的人群,循声望去。
……
……
埃纳尔将新招募的成员暂时安顿后,拐进了通往自家宅楼的小街。然而,不远处,自家那栋破旧的一楼店铺门前,已经被人群围得水泄不通。
“亚尔娜,按照教会的亚女敕令,你是不能拥有房产的!而且,你住在这里,只会给我们带来灾难!看看,城里的面包价格都快涨了一倍了!”
一个衣着光鲜的青年商人正卖力地煽动着四周的人群,脸上挂着得意的笑容。
「教会敕令第十一条,边缘之居:亚女当居于村镇边缘,不可居于中心,以免扰乱秩序。
教会敕令第十二条,无产之规:亚女不可拥有房产,当以租住为生,以示无欲无求。」
破败的店铺门口,棕发少女身形瘦弱,那双幽绿色的眼眸里盛满了极度的惶恐与委屈。
她哆嗦着身体,低着头,却依然固执地用单薄的身躯挡在门前:“凯特先生,我白天从不出门……我还在为修道院免费工作,马上……马上就能拿到虔诚之章了……我要等我哥哥回来。”
“你哥哥,埃纳尔?”青年商人一愣,随即嗤笑出声,“听说他加入了黑星佣兵团,在南边被永夜会的异教徒偷袭了,他几个月都没回来,估计早就死透了!”
“不会的!”棕发亚女像被针扎般猛地抬头,死死抱住门框,发出了绝望的哭喊,“我哥哥是神眷之子!他是苏拉圣座下的持剑人……他不会死的!我要在这里等他!”
少女的话语,仿佛触动了某种禁忌,四周围观的人下意识地后退了几步,脸上掠过畏惧——传言中,亚女的不洁终将害死身边所有人,即便是提灯人也无法幸免。
“哈哈,神眷之子?除非苏拉让他从坟墓里爬出来!”
凯特冷冷一笑,踱步到亚尔娜面前,上身微微前倾,压低了声音,脸上带着阴狠,“这里已经是无主之地了,不过,我还是愿意给一位提灯人留点面子。我给你两百克朗,把这宅楼的房契交给我……我认识修道院的皮尔森助祭,也许他会认为你还不够虔诚,配不上那枚虔诚之章……”
“不,凯特先生,求求您!房子是我哥哥的!”亚尔娜一听到修道院,脸色瞬间惨白如纸,情急之下伸手抓住了凯特的胳膊,眼中满是哀求,“圣主怜悯,请不要毁掉我的虔诚之章!我只差三个月就能……”
凯特低头看着被抓住的胳膊,眼中的凶光陡然暴涨:“你敢触碰我的身体?!还敢跟我争吵?!你违反了教会敕令!我要举报你!”
「教会敕令第十七条,默言之戒:亚女不可与他人争吵,当沉默自省,以免诅咒蔓延。
教会敕令第十八条,身触之禁:亚女不可触碰他人,当谨慎自律,以免污秽散播。」
凶狠响亮的耳光猛然炸开,亚尔娜瘦弱的身体被狠狠掼倒在地。凯特还不解气,一只脚又恶狠狠地踩踏在她单薄的肩膀上。
一道黑影闪过,凯特的身体像破麻袋一样被直接踹飞,砸进破烂门店的深处,撞倒一排朽坏的柜子,激起一片尘土。
“哥哥!”亚尔娜挣扎着爬起,不顾一切地扑进了埃纳尔的怀里,嚎啕大哭,几乎喘不上气。
“埃纳尔……?!”凯特捂着剧痛的胳膊和屁股,狼狈地从杂物堆里爬出,瞪着一双难以置信的眼睛,“你……你没死?!”
“你想怎么样?”埃纳尔死死盯着眼前这张熟悉的脸,眼中的杀气几乎凝成实质,“你不知道这房子是我的?”
凯特吓得魂飞魄散,连滚爬爬冲出店铺,躲到围观的人群中,声音又硬气起来:“埃纳尔!斯腾执政官已经下令了!所有没拿到虔诚之章的亚女,都必须驱逐出去!我是好心,才给她两百克朗!就算是她的家人,也不能包庇!就算是你的房子,她也不能再住了!”
眼前的青年商人,埃纳尔认得,曾经也是自己儿时的跟屁虫,羡慕自己拥有黑发,却没想到,如今却成为了觊觎自家房产的人。
埃纳尔冰冷的目光扫过四周围观的人群,这些无声的面孔上,有同情,有畏惧,有无奈,但更多的,是毫不掩饰的幸灾乐祸。
“她是亚女,埃纳尔!你也中了诅咒,你一家人都死绝了!去年附近街道也出现了腐化病,难道你还要护着她?!”凯特见多数人似乎都站在自己这边,更嚣张了。
“我记得,这条驱逐令的原文后面,还有一句:除非缴纳双倍亚女定居税,且拖延不得超过两个月。”
一个平和的声音,忽然从人群外围响起,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人群如同被无形的力量分开,一位气质阳光优雅的棕发青年,笑眯眯地站在街边,目光恰好落在埃纳尔身上。他那身精致的贵族服饰,让四周看热闹的人迅速退开了一大圈。
当看清埃纳尔标志性的黑发和腰间悬挂的球型提灯时,利奥波德眼中闪过一丝异彩:“圣主在上,我还是第一次见到黑发的神眷之子,你是提灯人?”
“双倍定居税……亚尔娜,你交了吗?”埃纳尔没有立刻回应这位陌生的贵族青年,反而转头看向身边的妹妹。
亚尔娜低着头,沉默了几秒,才艰难地摇摇头:“钱……都捐给修道院了……我不知道……也没人通知我……”
“那我给!”埃纳尔眉头紧锁,一步步走到凯特面前,声音冷得像冰,“凯特,最后提醒你一次,这房产是我的。如果我下次回来,找不到亚尔娜……”他顿了顿,每个字都带着刺骨的寒意,“我会亲手把你吊起来!”
凯特的脸吓得脸都白了,身体不由自主地向后缩,紧接着一个急转身,撒腿就跑。
看热闹的人群也随之散去,但投向埃纳尔和亚尔娜的目光,却充满了不善——在饥荒的阴影下,每个人都在争夺着生存的资源,驱逐亚女在他们看来并不是什么过错,顶多是凯特想趁机占些便宜。而埃纳尔的强硬,显然是在与所有人作对。
“她是你的亚女妹妹?”利奥波德走上前,对着埃纳尔微微点头致意,笑容灿烂,“利奥波德·施特恩,很荣幸见到一位黑发的提灯人。”
施特恩……格里姆松德伯爵家的人?
埃纳尔心头升起一丝警惕,这个施特恩家族,在提灯人的圈子里一向以狡诈和冷酷闻名,而且一直怀有领地扩张的野心,和希尔德马克领有着上百年的仇怨。
“埃纳尔先生,我建议,你还是带她走吧。”
利奥波德看了一眼散去的路人,脸上的笑容收敛,神情突然严肃起来,“即便圣主的目光时刻注视着,贪婪的人也总能找到新的理由和借口,让你的妹妹走投无路,而你,不可能永远守在这里。我想……你应该明白我的意思……”
亚尔娜的身体颤抖了一下,她听懂了这位贵族青年话语中的残酷暗示,不由得死死抓住了埃纳尔的胳膊。埃纳尔更是脸色铁青,嘴唇都快咬破了。
确实,今天是双倍亚女居住税,谁知道明天又会是什么呢?
说不定哪天,教会或官员就能以亚女招致不幸为由,打着净化的旗号直接烧掉这座宅楼,然后再将地皮转手他人。就算埃纳尔事后知道,也不过得到一笔看似慷慨的赔偿金,而亚尔娜,恐怕连尸骨都找不回来了。
这样的事情,在帝国几百年的历史中早已屡见不鲜。尤其是动荡的年代,即使是提灯人,也未必能照顾好自己的家人。
“谢谢你的提醒……”埃纳尔沉默片刻,似乎下定了某种决心,将亚尔娜拉到身侧,“上楼去,收拾好东西,跟我一起走。”
回头看看破败的宅楼,亚尔娜又哭出了声:“可……可我还有三个月,就能拿到虔诚之章了……”
埃纳尔只是静静地看着妹妹的双眼,脸上的阴霾越发浓重。
亚尔娜读懂了哥哥眼中那不容置疑的意思,尽管很难过,也只能点点头,用力擦去眼角的泪水,转身快步跑上楼。
“埃纳尔先生,刚才听说你是黑星佣兵团的?那正好,我们顺路,一起去索恩维克。”利奥波德重新露出笑容,主动发出邀请,“对提灯人在黑域里的冒险故事,我非常感兴趣,也许可以给我一些创作的灵感!”
埃纳尔转过身,表情有些古怪,心中的警惕又加重了几分:“利奥波德阁下,你怎么知道我会去索恩维克?”
利奥波德侧过头,朝城南方向随意一指,又点了点自己的耳朵,姿态轻松:“黑星佣兵团击溃永夜会邪教徒的传闻,早就有了无数个版本。我还知道,你们正受雇于美丽的阿斯特丽德小姐。而我……也收到了她的亲笔信,要前往索恩维克与她相见。”
埃纳尔那双冰冷锐利的眼睛,不断在青年贵族的脸上反复扫视。对方眼里的灿烂阳光,与自己身上的阴冷撞到了一起,彼此消融着,却没有让人不适。
曾经的黑发青年是什么样的性格,已经少有人知。这十年里,随着一个个亲人的逝去,阴冷与刻薄像是反复重叠的烙印,固化成了他现在的模样。
其实,埃纳尔喜欢和阳光开朗的人相处,这能舒缓他内心不断层叠的压抑,就像琳内娅那样的人。
至于对方是否包裹着虚伪的外壳,已经不在他的介意范围。这个肮脏、腐朽、冰冷的世界,虚伪早已是最寻常不过的人性底色,实在不值一提。
一分钟后,埃纳尔的嘴角微微上翘:“很荣幸,利奥波德先生……不过,我的同伴有很多,还有辎重马车,可能会耽误一些时间。”
“包括今天在内,会是一个有趣的旅程……”利奥波德右手捂在胸口,行了个简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