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望之月的第一周过去了,冰雪消融后的艾瑟隆山脉,村落之间,烟火与行旅的痕迹明显增多,各种消息在蜿蜒的山道间传递。

比其他地区更有危机意识的艾瑟隆山民们,又熬过了一个酷寒而漫长的黑暗冬季,但饥荒的阴影却越发浓厚。

北方难民的南下,必然裹挟着各种混乱与丑恶。不少村子都受到了冲击,最南边冰莓村尚且被一伙邪教徒煽动的难民攻击,那其他村子的遭遇也就可想而知了。

前往巨石村交换麦种的民兵队长多鲁回来了,带回的消息却让人有些气愤。遭受了损失、又更换了村长的巨石村,对相对宽裕的冰莓村起了拿捏的心思。等量交换的老规矩,被他们单方面改了。

多鲁带去的二十担麦种,最终只换回了十八担。冰莓村不仅吃了亏,还不得不带回来一个人——诺拉。

去年迷雾之月才嫁到巨石村的玛伦的姐姐诺拉,此刻正站在雷娜特面前。她微微隆起的腹部昭示着新的生命,脸上却只有一片麻木。

她那新婚不久的倒霉丈夫,在与难民的冲突中丧生。怀着身孕的她,根本无力独自耕种家中的土地。曾经和冰莓村穷得不相上下的巨石村,毫不留情地找了个借口,分割了本该由诺拉继承的土地,并将她打发回冰莓村。

雷娜特心中谈不上生气,任何陷入困境的贫瘠土地,一个失去生产力的寡妇注定得不到多少善待。如果不是冰莓村就在附近,恐怕更过分的事也会发生。

“圣主怜悯,在孩子成年之前,你的生活由村公库负担。”

雷娜特站在马车上,俯身轻轻拍了拍年轻寡妇低垂的头,脸上维持着温和的微笑,“诺拉,别担心,我们的好日子没有尽头,过两年还能再找个好丈夫……去吧,你的家还在,有什么事,就去找多鲁。”

“谢谢村长……”诺拉下意识地抚摸着自己的小腹,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我哥哥……埃里克他……现在怎么样了?”

诺拉的父母相继离世,哥哥埃里克又因腐化病丧失了劳作能力,去了德格布伦。家中的土地无人耕种,早已重新分配。曾经人丁兴旺的大家庭,如今只剩她孤零零一人。

“他很好,等攒够了钱,还能在德格布伦娶个漂亮女人。”

雷娜特笑了,一边说着一边跳下马车。落地的刹那,一个念头猛地撞进脑海,她转身,语气尽量轻松,“对了,你的妹妹玛伦,上次给卡瑞写信时,还专门问起你呢。”

诺拉的身体微微一顿,眼神变得迷离而空洞。她愣了好一会儿,才露出困惑的神情:“玛伦?村长,我没有妹妹啊,我只有一个哥哥,埃里克……”

雷娜特的瞳孔骤然收缩,一股寒意窜上脊背,赶紧握住了诺拉的手腕:“诺拉,你再仔细想想!玛伦,你的亲妹妹!她去年成了提灯人,去了诺达利尔教会领!”

“玛伦……玛伦……”诺拉紧咬着下唇,手指无意识地反复摩挲着腹部,努力思索着。

足足过了一分钟,诺拉才猛地抬起头,脸上绽开欣喜的笑容:“哦,对!玛伦,我的妹妹!圣主保佑,玛伦是提灯人!太好了……我……我刚才怎么糊涂了!”

“嗯,太过伤心,也会影响心神和记忆的,别担心了。”雷娜特勉强扯了扯嘴角,不再多说,径直朝家的方向走去。

已经验证了,随着玛伦的成长,她的亲人或者感情深厚的人,如果没人刻意提醒的话,会逐渐遗忘她的存在——这就是阴影旅者的代价,来自黑暗深渊的混沌诅咒。

雷娜特的心沉沉的,她甚至有种预感,随着玛伦的等阶越来越高,更多熟识她的、对她怀有感情的人,也会陆续淡去她的存在,尤其是成为提灯人之前就认识的人。

今天是诺拉、芬恩和卡瑞。也许未来,遗忘她的名单上还会添上自己、多鲁,或者冰莓村的其他村民……直到玛伦在所有人的心中完全湮灭。

那时,玛伦将成为彻底的孤独者。

雷娜特紧紧攥住了裙摆,心头隐隐作痛。

提灯人的尊贵与荣光,总是伴随着各种无情的诅咒。就如同曾经的自己,也必须定期吞食新鲜的泥土,否则便会遭受严重的木之腐化,甚至失去情感。

……

卡瑞两天前如约返回,但心情却有些不好,她这次去黑域的两个目的都没有达到。

她没有找到神泪绿洲,自然也就无法寻觅醉魂花,尝试晋升三阶的想法落了恐。也没有再遇见阿迪娜,那个神秘的雪白女孩,仿佛隐匿在黑域真实与虚幻交错的夹缝之中,让卡瑞捉摸不透。

明天,就是启程前往索恩维克的日子,听说里奇和琳内娅也会同行,在索恩维克与北上招募新成员的埃纳尔汇合。

莉丝格外兴奋,她已经很久没去过城镇了。现在攒下了一些钱,她打算在索恩维克这样的大城镇里好好采购一番。至于想买什么,卡瑞问过她,她只是神秘兮兮地笑着,守口如瓶。

“行李收拾好了吗?这次尽量把所有的钱都带上。索恩维克大教堂和药剂工会,都有稳定魔药和镇魂魔药出售,我们之前欠了琳内娅小姐不少。”

雷娜特推门而入,盯着情绪不是太好的卡瑞,轻轻笑了笑,随即朝莉丝使了个眼色,“莉丝,去我卧室,把那条裙子拿过来。”

莉丝眼睛一亮,像只灵巧的小鹿般蹿了出去。不到两分钟,便捧着一件折叠得整整齐齐的裙子又跑了回来,然后眼巴巴地望着雷娜特和卡瑞,充满期待。

“大概圣主也没有想过,洗罪仪式也会成为商人们赚钱的机会……”雷娜特将裙子轻轻放在卡瑞的床铺上,发出一声轻叹,“也不知道最初是哪家布匹商会,能让教会枢机院通过这条亚女洗罪敕令。”

说完,她转向卡瑞,语气温和了些:“换上试试吧,有不合适的地方,晚上我和莉丝还有时间改改。”

看着身旁那件深蓝色、类似礼裙的细羊绒春裙,卡瑞有点懵。她无论如何也无法将这件精致衣裙与洗罪仪式联联系到一起。

守望历280年,第一次黑潮爆发四十年后,帝国皇室和教会联合发布了第一版的《亚女敕令》,首次在法律上将一系列对亚女的歧视合法化。

其中就有一条与洗罪仪式相关的严苛规定:接受主祭以上神职人员主持洗罪仪式的亚女,或试图通过修道院进修获取虔诚之章者,都必须身着细羊绒衣裙。

细毛羊,据说是苏拉沉眠时偷入凡间的圣宠,是温顺和纯洁的象征。用它身上珍贵的羊绒纺成的布料,是守护身体、抵御内心贪欲的最佳之物。最高档的细羊绒布料,甚至只有男爵以上的贵族才有资格使用。

从那时起,出现亚女的家庭,但凡有点家底,都不得不为了取悦教会,花上一大笔钱去购置这种昂贵的布料,为自家的倒霉者讨取教会的优待。

听说有些地方发展到如今,如果不向当地修道院“捐贡”一定量的细羊绒布料,甚至都不允许亚女进修获取虔诚之章。而在一些大城镇,教堂的神职人员甚至会指定布料商,让这些商人得以肆无忌惮地漫天要价。

至于那些最底层的、根本买不起细羊绒布料的民众,则只能用金钱求取修道院或教堂的“豁免”,接受所谓“最低等”的洗罪仪式,或是在修道院里付出更多的无偿劳役,以换取那张代表“虔诚”的铜章。

……

“你在想什么?”雷娜特发现卡瑞有些出神,赶紧拍了拍对方的大腿,“五感迷失又发作了?”

“哦,不……妈妈,这些圣主都知道吗?”

卡瑞回过神,面无表情地拿起衣裙,摩挲着那细腻的表面,“当生命已经扭曲,还要去满足那些人冠冕堂皇的贪婪借口?换来的,只是一个被施舍的、被认可的低贱生活……”

“卡瑞!”

雷娜特的眉头瞬间拧紧,脸上腾起怒意,一旁的莉丝吓得立刻跪倒在地,不断在额头画着三角圣礼。

“你的洗罪仪式会得到约尔根主教和希尔德马克伯爵的亲自见证,为你洗去另一半的精神负担。虽然你是提灯人,但没必要让有心人寻找借口,去挑剔你的一言一行……

“卡瑞,听着,在你拥有足够的力量之前,你要远离某些人的眼睛!那些看似荒谬或不合理的东西,都交给苏拉去审视吧,而不是从你嘴里发出不切实际的声音!”

雷娜特双手叉腰,因为激动声音变得越发尖利,少见的怒火中烧——她发现卡瑞的某些言论正变得越来越露骨。

雷娜特很清楚,几百年来,亚女的地位愈发低贱,正是由无数压抑和绝望一点点堆砌、发酵而成,最终将她们天生的不洁与罪孽牢牢钉死,使她们成为异端和邪教滋生的重灾区,并牵连更多无辜。

“对不起,妈妈。”卡瑞沉默片刻,站了起来,开始解开身上的衣物。

“忘掉那些不愉快的过去吧,让新的生命重新赢得圣主的目光。而不是去削弱祂在你命运中投下的那份眷顾!那些让人羡慕的恩赐,终归会有耗尽的一天。”

雷娜特的语气缓和下来,和莉丝一起,小心翼翼地张开了细羊绒春裙。

雷娜特的手艺没得说,手感柔滑细腻的深蓝色细羊绒春裙,白色与红色的丝线在裙边和袖**织,柔韧的鹿皮腰带搭配白桦木纽扣,将腰身曲线勾勒得更加纤细优美。

十几分钟后,卡瑞亭亭玉立的身影,出现在雷娜特和莉丝的眼前。

曾经身着狩猎装灵动锐利的少女提灯人,此刻如花一样盛开着截然不同的魅力,即使没有任何珠宝首饰的点缀,卡瑞的身姿和精致的容颜,散发着令人过目难忘的美丽光华。

“很漂亮?”卡瑞偏了下头,她自己有些不太确定,却发现莉丝有些脸红。

“难怪最讨厌亚女的,往往都是真正的女人……我为什么会做出这么好看的裙子?莉丝,圣主会不会觉得我太高调了?”

雷娜特后退了几步,一边上下打量卡瑞身上的细节,一边说着微微自嘲的话,“幸好没有珠宝商人掺和教会敕令,不然还会有人打着苏拉的名义,让我们再掏出一大笔钱。”

“妈妈,注意你的言论。”卡瑞微微歪头,咧咧嘴,面无表情地回敬了一句,“教会无论如何也不会打破崇尚节俭的教义,珠宝首饰和细毛羊可不一样,都是虚浮的象征……”

“……”雷娜特被噎得一愣,随即抄起卡瑞刚换下的旧腰带,直接抽了过去!

“噗嗤!”莉丝忍不住笑出声,又在雷娜特回头瞪视的瞬间,像受惊的兔子般夺门而逃。

……

深夜,卡瑞将摊在床上的新衣物一件件重新检视了一遍,才渐渐体会到母亲雷娜特为了这次洗罪仪式,到底倾注了多少心血与忧虑。

细羊绒洗罪礼裙、细羊绒紧身衬裤、雪棉布蕾丝卷袖内衫、上等鹿皮腰带、小牛皮靴……全套下来,至少要花费六百克朗。

还有那件精致的新内衫,听说是莉丝用自己攒下的钱买的原料,又央求多鲁的妻子玛瑞安,耗费了四个夜晚才赶制出来。所有的一切,只是为了让卡瑞在教会面前能留下更多的好印象,换取更多的宽容与优待。

角落里,莉丝在地铺上翻了个身,睡得很香,嘴角还带着一丝甜甜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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