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句话出口的瞬间,林星遥就后悔了。
声音微弱得像蚊子哼,还带着点被逼上梁山的僵硬。
日光灯惨白的光线下,她能清晰看到夏灼那双榛果色的眼睛骤然亮起,如同熄灭的炭火被猛地吹入氧气,迸发出灼人的光。
“今…明天!”
夏灼的回答几乎是立刻冲口而出,带着强烈的、不容反悔的确认意味。
但紧接着,像是想起了什么,她眼中那份灼热的光亮微微平复,一丝属于校园日常的、更温和的气息浮现出来。
她略显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
“啊,抱歉,有点太心急了。今天确实…太晚了。”
她的目光扫过窗外完全沉下来的夜色,又落回林星遥略显紧绷的脸上,语气放缓,透出几分通情达理的体贴。
“国庆刚返校吧?还是要早点回家吃饭休息的。”
林星遥紧绷的肩膀几不可察地松懈了一分。回家。这个词在此刻竟带着一丝陌生的暖意。
“……嗯。”
“太好了!”
夏灼的笑容重新明亮起来,她迅速从口袋里掏出手机
“那…方便加个联系方式吗?拉你进我们的……呃,目前只有我的,部活群。”
林星遥默默拿出自己那款屏幕有点小划痕的旧手机。扫码,滴的一声。
屏幕上跳出一个群名极其简陋的聊天组:【轻音部(抢救中)】。
“好了!”
夏灼满意地点点头,像是完成了一件重要里程碑。
她拿起放在旁边课桌上的环保纸袋,动作自然地从里面拿出个火腿三明治,塞进了林星遥怀里。
“这个,没动过。回家的路上,饿了就吃掉它吧!”
林星遥低头看着怀里的吉他,又看看那个温热的、散发着食物朴素香气的油纸包。
指尖的压痕还在微微刺痛,怀里却多了一份意外的、带着温度的“战利品”。
“走了?”
夏灼已经走到门口,回头看她,马尾辫在灯光下划出一道灵动的弧线。
她微微歪头,眼神干净。
“明天见,吉他手。”
“嗯。”
林星遥再次应了一声,声音依旧平淡,只是抱着吉他和三明治的手指,似乎收拢得紧了一些。
看着夏灼轻快的身影消失在走廊昏黄的灯光尽头,林星遥才长长地、无声地吁出一口气。
她低头,看着油纸包里裹着的三明治。火腿和生菜的边缘露出来,很新鲜。
麦香和淡淡的沙拉酱气味,无声地弥漫在充斥着灰尘和旧纸张气息的空气里,形成一种突兀又奇异的融合。
她甩甩头,将这些杂乱的思绪驱散。
她放下吉他,锁好门,脚步有些沉重地踏上回家的路。
教学楼外,十月初的晚风带着明显的凉意。
路灯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道路两旁的行道树在风中发出沙沙的轻响。
怀里三明治的温度透过油纸传来,竟然有点烫手。
口袋里的手机震了一下。
她掏出来,屏幕亮着。
【轻音部(抢救中)】
夏灼: [ 到家了吗? ]
夏灼: [ 明天的集合时间地点发给你啦! (定位:旧教学楼401轻音部活动室) ]
夏灼: [ ……一定要来啊。 (一个小太阳贴图.jpg) ]
林星遥看着屏幕上那个跳跃的小太阳表情,又低头看看怀里那份隔着纸也能感受到余温的“补给”。
路灯的光晕在冰凉的屏幕上跳跃了一下。
夜色像沉入水中的墨水一样浓重。
她拢了拢校服外套,抱紧了那份带着体温的“任务”,踩着落叶的影子,汇入稀疏的归家学生人流。
真正的战场,在明天。
...
...
门打开的瞬间,一股浓郁的饭菜香气扑面而来——是红烧肉的醇厚酱香,混合着绿叶菜清炒的鲜气。
客厅顶灯的白光比楼道和教室的日光灯都要温暖明亮,落在收拾得整洁干净的原木色地板上。
“回来啦?” 一个温和的女声从厨房方向传来。
林星遥换了鞋,那个散发着麦香的三明治,被她不自觉地紧握在手心。
母亲从厨房探出身来,腰上系着碎花围裙。
“嗯。”
林星遥应了一声,声音依旧平淡。
属于林星遥的记忆碎片让她对这个称呼并无不适,但内心那个林远的灵魂,面对这份关怀,却总有种微妙的疏离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窘迫。
像是借住了别人的身体,承受着本不属于自己的温柔。
三天前,她在江南三中医务室的消毒水气味中醒来,护士那句“林星遥同学”如同启动了一个陌生程序的指令,无数混乱的、属于少女的记忆碎片强行涌入,覆盖、挤压着属于林远二十七年的生命轨迹。
死亡、重生、融合……时间短得让她甚至来不及梳理清楚“林星遥”的人际关系网,更遑论适应这具纤细、带着陌生生理反应的少女躯壳。
母亲走过来,目光落在女儿略显苍白的脸上,还有她手里那个油纸包,
“自己买了三明治?”
语气里有些疑惑。
“……同学给的。”
林星遥简单解释,将那温热的油纸包放到了茶几上,动作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僵硬。
她不想解释太多,也不想让这个与轻音部任务捆绑在一起的三明治承载过多含义。
三天,太短了,短到她还没学会如何自然地扮演一个“女儿”。
母亲没有多问,一边转身往厨房走一边说。
“洗洗手,准备吃饭了。你爸还得等会儿,今天上面有检查,加班。我们先吃。”
客厅不大,简朴温馨。沙发、茶几、书架。书架上码放着书籍和一些学生的手工作品。饭菜香气混着母亲淡淡的护手霜气息,弥漫着安稳的“家”的味道。
这一切曾是林远的奢望。
而现在对林星遥而言,却如同隔着玻璃罩观展——熟悉,陌生,触手可及,又遥不可及。
饭菜上桌:红烧肉,蚝油生菜,蒸水蛋,米饭。
“多吃点,”
母亲把肉夹到她碗里,眉头微蹙,
“脸色怎么不好。刚开学压力大?还是……上次落水没缓过来?”
落水。冰冷的水感刺穿温暖幻象。身体的记忆:窒息,下沉。林星遥指节一紧,压住不属于她的惊悸。
“还好。” 她含糊应声,埋头扒饭。原主似乎因为落水在国庆才去学校上学。
“作业多不多?高中的学习节奏适应得了吗?”
母亲关切地问,暂时放下了落水的话题。
“还好。”
林星遥再次用同样简短的词汇回答,低头喝了口汤。温热的汤汁下肚,胃里暖洋洋的。
“我会规划好时间。”
这句话脱口而出,带着林远式的效率至上口吻。
“那就好。有什么不会的,或者跟不上的地方,一定要说啊。”
母亲欣慰地点点头,
“你从小就不让人操心,但高中不一样……”
饭桌上再次陷入沉默,只剩下碗筷碰撞的轻微声响。
就在这时,玄关传来钥匙转动锁孔的声音。厚重的防盗门被推开,带进一股室外夜晚的凉气。
“爸。”
林星遥抬起头,看着门口的高大身影。
父亲穿着挺括的深色夹克,脸上带着显而易见的疲惫,公文包垂在身侧。
“回来了?今天检查怎么样?”
母亲立刻起身,接过丈夫的公文包放到一边,
“锅里还温着饭菜。”
“嗯。”
父亲简短地应了一声,目光扫过餐桌边的母女,在林星遥身上停留了一瞬,
“星遥也回来了。今天怎么样?”
语气是常见的、公职人员特有的平稳腔调。
他对家庭负责,关心女儿,但似乎习惯了用更宏观的尺度来衡量事物,很少直接表达细腻的情感。
林星遥的记忆碎片里,这位父亲更像是家庭中稳定的磐石和规范制定者,温暖而疏离。
“还好。”
林星遥再次用同样简短的词汇回答,咽下口中最后一口饭菜,
“吃饱了。我先回房间写作业了。”
她端起自己空了的饭碗,向厨房走去。
林星遥快速洗干净自己的碗筷放好。
路过客厅时,父亲刚拿起筷子,电视屏幕的光在他严肃认真的侧脸上明明灭灭。
母亲正把热好的饭菜端上桌。一种日常的、充满人间烟火气的安稳图景。这曾是她前世无比渴望、却又被996永久剥夺的东西。
她回到了房间。
门在身后“咔哒”一声关上,隔绝了外面的声音和灯光。
属于少女林星遥的房间清晰起来。
节能灯的光线并不太亮。一张单人床,铺着淡蓝色的床单。靠窗的书桌堆放着高中课本和文具。
书架有些挤,大多是参考书,但几本轻小说和一套旧漫画的侧脊点缀其间。
墙上贴着一张《魔法少女小圆》的海报,色彩已经有些褪旧,旁边是一张去年的学习计划表。
林星遥习惯性地落锁——这是林远带来的本能。
她走到书桌前坐下,目光扫过那张旧海报,又落回椅背上搭着的灰色连帽卫衣上。那是她的“盔甲”,试图隐藏这副少女身体的曲线,寻求一丝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