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说:“从事著述的人,只是有空闲时间来思考罢了,不一定是他才智出众不同于平常人。居住的地方不幽静,文思就不会到来。如果让从事著述的人,总揽各方面的事,掌管国境之内的职责,心情急切忙忙碌碌,他还有什么空闲去从事著述呢?
假使让一个平庸的人把闲暇时的思虑积累起来,也能写出八十多篇文章。周文王忙于政务太阳偏西也没有空吃饭,周公洗一次头要中断三回来接待客人,还有什么空余时间悠闲自在地用笔在简札上写出美丽的文章呢?孔子写成了《春秋》,是因为没有被周天子重用。
司马长卿因为不能参预公卿的事务,所以能写成《子虚赋》。扬子云因为只当了中郎这样一个闲官,所以才能写成《太玄经》和《法言》。如果孔子能当上君王,《春秋》就写不出来;假如司马长卿和扬子云做了丞相,《子虚赋》和《太玄经》就不会有如此的巧妙。”
回答说:周文王忙得到太阳偏西了还没有空去吃饭,这是为推演《易》和增加卦数。周公洗一次头要中断三回,这是忙于为周朝改订法度和制礼作乐。周朝的礼制不败坏,孔子就不会写作《春秋》,并不是因为他有空闲时间来思考,而是因为周代的礼制已经不完备,不能再沿用了。
他承受了天地的文采,发自内心而写作,哪里是闲着无事而写作以免荒废日月呢?这乃是对虚妄有所感触而引起的,就像水源会流淌热气会蒸腾一样非写不可。管仲辅佐齐桓公,以致于多次召集诸侯会盟;商鞅辅佐秦孝公,为秦国开创了帝王之业。然而他们两人写的书,也有几十篇之多。
司马长卿和扬子云,也是管仲、商鞅这类人。由于他们都有所感触,因此才干不相上下;才干相同,因此学问相当。他们都在做官而又各自著书,并不是因为他们有空闲。过问的事情越多见识也就越广博,官务越繁忙见识也就越深厚。居住的地方不幽静文思就不会到来,文思不来下笔就不流利,顽固愚笨的人,有幽室供他思考,即使他无所忧虑,还是写不出一个字来。
人才有能与不能,而不在于有没有空闲。有缺乏才智而不能思考的人,没有具备才智而不能写作的人。有才智很高想写作而无所缘起的人,没有才智很低而由于有空闲就能记录成文的人。大概奇才有无从下笔的,没有不会写作的,有看不到的,没有缺乏功夫进行写作的。
踏莎行
照眼菱花,剪情菰叶。梦云吹散无踪迹。听郎言语识郎心,当时一点谁消得。
柳暗花明,萤飞月黑。临窗滴泪研残墨。合欢带上旧题诗,如今化作相思碧。
这首《踏莎行》以“菱花”“菰叶”“合欢带”“残墨”等日常而纤细的意象,织成一张绵密无痕的相思之网;又以“柳暗花明”“萤飞月黑”等倏忽明灭的景象,映出情感由炽热到黯然的陡转。词人把一场无疾而终的恋情写得既轻又重:轻在用语不事雕琢,重在每一笔都潜流着不能自已的悲酸。通篇不见“愁”字,而愁已浸骨;不标“泪”字,而泪痕宛然。以下试作逐句、逐层、逐境的赏析,并扩写其幽微之旨,以与词人同坐于“临窗滴泪”的一夜。
一、“照眼菱花,剪情菰叶”——以物起情,光影与锋刃的交错
“菱花”在古诗词中多指铜镜背面的菱纹,亦可指水面菱花,取其照影之义;“菰叶”即茭白叶,狭长而薄,古人用以包裹、题写或剪作花样。词人把“照眼”与“剪情”并列,形成视觉与触觉的猝然相遇:铜镜一亮,便照见自己憔悴的容颜;茭叶一剪,便剪断尚未说尽的缱绻。
这里的“剪”字下得极狠,它不是秋风扫落叶的摧折,而是绣剪裁春图的精准,仿佛还听得见“咔嚓”一声,一段情丝应声而落。由是,开篇即呈“刹那永恒”的张力:一瞬的“照”与“剪”,定格了由热恋到诀别的全过程。
二、“梦云吹散无踪迹”——从“剪”到“散”,空际转身
“梦云”本指缥缈的幻境,既可指夜来之梦,亦可指白日之思;一旦“吹散”,便连“踪迹”也无。此句最妙在“无踪迹”三字,它并不正面写“消失”,而是写“消失的不可追寻”。正如李商隐《无题》“梦为远别啼难唤”,梦已远,声犹在;而此词索性连“声”也抹去,只留下一片空茫。于是,上片由“照”“剪”的尖锐,忽转入“吹散”的虚静,如刀口骤然收势,刀背贴肤,凉意渗骨。
三、“听郎言语识郎心,当时一点谁消得”——由景入情,由冷转热
第三、四句把镜头猛然推近,仿佛一段残片中突然插入特写:女子回忆起当日“郎”的一言一语,字字都烫在心口。“识郎心”三字,既含“我懂你”的甜蜜,也含“我终究懂你”的苦涩。所谓“当时一点”,指那一星半点的柔情蜜意,小得不能再小,却在女子心里烧成燎原大火。“谁消得”是反问,也是叹息:哪怕银河倒泻、沧海扬尘,也浇不熄、磨不灭了。上片至此,由冷寂的“无踪迹”陡然升温,形成冰火相激之势,把“剪情”之疼、“梦散”之空,一并熔铸成“一点”永难消亡的炽热。
四、“柳暗花明,萤飞月黑”——明暗交迭,时空调度
过片两句,词人突然以景宕开,把读者从回忆抛回现实,又从现实抛向更辽阔的时空。“柳暗花明”本为成语,暗示景色由幽暗转明丽;可词人紧接一句“萤飞月黑”,又把光亮掐灭。于是,“柳暗花明”不再是春郊的明媚,而成了一种反讽:柳愈暗,花愈明,愈衬得人心如晦;萤愈飞,月愈黑,愈显得天地无情。两句一扬一抑,一明一暗,如鼓点骤停,琴弦骤断,把情绪推向更逼仄的死角。
五、“临窗滴泪研残墨”——由外景回到内心,动作即心境
“临窗”是动作的起点,“滴泪”是情绪的宣泄,“研残墨”则是动作与情绪的交汇。古人研墨,水须清、墨须浓、心须静;而今“泪”代水,墨已“残”,心更溃散。“研”之一字,本是慢工细活,此刻却与“滴泪”同步进行:一滴泪落,砚池便起涟漪;再一滴,墨香便掺咸涩。于是,墨未浓,泪已干;字未成,心已碎。这一句把“写”与“哭”并置,写愈欲工,哭愈不止;哭愈不止,写愈难工。循环之间,愁绪层层加码。
六、“合欢带上旧题诗,如今化作相思碧”——以物结情,颜色即血泪
“合欢带”是女子腰间的丝绦,古人常以之作为定情信物。昔日郎君在带子上题诗,字句犹新;如今带子犹在,颜色已褪成“相思碧”。“碧”本为青绿色,在诗词中却常与“恨”“血”相连,如“春草年年绿,王孙归不归”“碧血染罗衣”。“相思碧”三字,遂把视觉、嗅觉、触觉混融:仿佛那褪色的青,是泪水一遍遍浸泡的残痕;又仿佛那残痕,正发出微苦的草药味。词人不说“旧题诗犹在”,而说“化作相思碧”,便让“诗”本身经历了从文字到颜色、从颜色到气味的彻底异化,成为一段无法拆解的生命印记。
七、全篇结构:由骤热到骤冷,由骤冷到长冻
若把全词比为一支烛,上片“听郎言语”是烛心初燃,爆出一星最亮的火花;下片“柳暗花明”似微风掠过,火苗陡暗;“萤飞月黑”则风势骤紧,烛泪横流;至“合欢带”句,烛已成烬,唯余一缕青烟,袅袅不散。词人极擅长在极短篇幅内完成“升温—降温—封冻”的三级跳,使读者如坠过山车,情感落差之大,直可听见胸腔的回响。
八、语言特色:平淡中见峭拔,口语中藏锋棱
通篇几乎不用僻典,亦无艰涩之词,然每于不经意处陡转锋棱。如“剪情”之“剪”,以家常动作写刻骨之疼;“谁消得”之“得”,用市井口吻传锥心之痛;“相思碧”之“碧”,则以颜色替情感,看似轻描淡写,实则一击封喉。这种“外松内紧”的语言策略,使词在婉约的表层下暗伏凌厉,恰如女子外表柔弱,内骨却如寒铁。
九、情感深度:一场未完成的“反悼亡”
传统悼亡诗词,多写生者对亡者的追怀;而此词却是一阕“情未亡而人已散”的“反悼亡”——爱者尚存,情根已断,遂使悲悼失去凭依,反噬自身。“当时一点谁消得”是悼情之热;“如今化作相思碧”是悼情之冷。热不能复燃,冷不能成冰,于是只剩“合欢带”上那抹褪色的碧,在漫长的余生里幽暗发光,照见自己日益苍白的脸。
十、结语:一滴泪的半径
词写到最后一字,时间并未结束,空间也未封闭,而是把“相思碧”的半径无限放大:它从一条合欢带,扩展到一方残砚、一轴旧卷、一窗萤影、一川烟草。读者掩卷之后,仍仿佛看见那女子临窗而坐,泪落墨残,而她的哀愁正沿着夜色向更远的岁月蔓延。
正如一滴泪坠入砚池,涟漪层层,终至无边;一首小词,寥寥五十六字,也足以让千年之后的人,在灯下忽然心惊——原来那一点“谁消得”的炽热,从未真正冷去,它只是换了一种颜色,潜伏在“相思碧”里,静静燃烧。
所以还是,欲知后词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