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泠月公寓里那昏黄的光,沉静的雪松冷香,还有她指尖拂过颈后烙印时带来的、压倒性的安抚感……像一场过于沉重的梦,随着踏入青禾高中大门的脚步,被早上那过于刺眼的阳光割裂。

我感觉到身体是空的。就像一具被精心修复、重新上过发条的人偶。脚步虚浮,踩在坚硬的水泥地上,反馈回一种不真实的绵软触感。阳光落在裸露的皮肤上,没有暖意,只有一种白晃晃的、令人晕眩的灼烧感。我下意识地抬手挡在眼前,指尖冰凉,微微发抖。

胸口里的那颗种子,已经不再搏动得那么剧烈。它沉睡着,像一块温热的、嵌进血肉的石头,持续散发着一种恒定的、令人昏昏欲睡的暖流。辰宇……这个名字划过脑海,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只激起一圈微不可察的涟漪,随即沉没,再无波澜。不再是恐慌,不再是厌恶,甚至……不再是任何特别的东西。

对我来说,他现在就是一个住在隔壁单元、偶尔在楼道里碰见的、那个名字都快要记不清的邻居家男孩。仅此而已。

“班长!你回来啦!”

“晚歌,身体好些了吗?”

“那天吓死我们了!”

刚踏进教室,李薇薇和张磊他们就围了上来,七嘴八舌,关切的目光如同探照灯。那些声音撞在耳膜上,嗡嗡作响,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我努力牵动嘴角,想挤出一个“没事”的笑容,却发现面部肌肉僵硬得如同石膏。

“嗯,好多了。” 声音飘忽,带着大病初愈的虚弱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疏离。视线掠过他们担忧的脸,落在教室最后排那个靠窗的位置——空的。辰宇还没来。

……不过也好。

我几乎是逃也似的回到自己座位,将自己缩进角落的阴影里。摊开书页,那些熟悉的公式和字符在眼前漂浮、扭曲,无法进入大脑。指尖的冰凉感挥之不去,身体深处涌上的疲惫沉重地压着神经。阳光斜斜地照在桌角,灰尘在光柱里飞舞,看得人眼晕。

“咳……” 一声压抑的轻咳不受控制地从喉咙里溢出,我立刻用手背抵住嘴唇,胸腔里泛起一阵熟悉的、带着铁锈味的闷痛。病弱如同跗骨之蛆,从未真正离去,只是被那枚心之种带来的暖流暂时麻痹了感官。

就在这时,一种无形的压力感自身后弥漫开来。

脚步声停在课桌旁,高大身影投下的阴影,瞬间笼罩了我面前的书页。

就算我不用抬头,也知道来的人是谁。

空气仿佛凝固了。周围那些细碎的关切声瞬间消失,只剩下一种令人窒息的沉默。我能感觉到李薇他们投来的、小心翼翼又带着担忧的目光。

我还是缓缓的抬起头。

辰宇站在那儿。几天不见,他整个人像是被抽掉了一部分精气神。阳光爽朗的气息消失殆尽,眼下的青黑清晰可见,下巴上甚至冒出了些许胡茬。

那双总是盛满笑意的眼睛,此刻布满了密密麻麻的红血丝,深陷在眼窝里,里面翻涌着一种极其复杂的东西——疲惫、痛苦、挣扎、还有一丝……近乎绝望的、小心翼翼的希冀?

他的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喉咙却像被堵住,只发出一个干涩的音节:“……晚歌。”

这个过于亲昵的称呼,像一颗投入死水的石子,却没能在我心中激起任何波澜。只有心之种在胸口传来一丝极其轻微的、带着排斥意味的温热搏动。

“辰宇同学。” 我的声音响起,平静得像一潭结了冰的湖水,没有起伏,没有温度,只有一种公式化的、拒人千里的礼貌。这声音连我自己都觉得陌生。“你找我有事?”

辰宇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仿佛被我这冰冷的称呼刺伤。他眼中的痛苦更深了,那些翻涌的情绪几乎要满溢出来。他深吸一口气,像是在积攒勇气,声音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沙哑:“我……我想跟你谈谈。单独……谈谈。关于那天……关于……所有的事。”

他眼中那份沉重的希冀,像沉重的石头,压得我本就疲惫的神经更加难受。一股莫名的烦躁感,混合着身体深处涌上的虚弱,让我只想立刻结束这场对话。

“辰宇同学……如果是学习上的问题,” 我垂下眼帘,避开他那双令人不适的眼睛,手指无意识地抚过摊开的物理笔记冰冷的纸张边缘,“我的笔记可以借给你。” 声音依旧是那种平板无波的腔调,像是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

我停顿了一下,指尖感受到纸张粗糙的纹理,一种真实而冰冷的触感。然后,我抬起眼,目光平静地、没有任何情绪地迎上辰宇那双瞬间黯淡下去、写满错愕和受伤的眼睛,清晰地补上了后半句:

“如果不是的话,请你不要来打扰我。”

“……”

死寂。

辰宇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一干二净。他高大的身体晃了晃,像是被无形的重锤狠狠击中。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最后一点微弱的光芒,在我这句冰冷到极致的话语下,彻底熄灭。只剩下一种被彻底掏空、万念俱灰的死寂。

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发出一个破碎的气音。他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复杂到难以形容——有痛到极致的茫然,有被彻底否定的绝望,还有一种……仿佛看着陌生人般的、冰冷的疏离。

然后,他猛地转过身,几乎是踉跄着,逃离般冲出了教室后门!沉重的脚步声在空旷的走廊里回荡,带着一种仓皇的、无处可逃的狼狈。

教室里鸦雀无声。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又冰冷到极致的对话惊呆了。李薇薇捂着嘴,眼睛瞪得溜圆;张磊一脸难以置信地看着我,仿佛不认识我了一样。

我重新低下头,视线落在摊开的笔记上。那些字符依旧在漂浮。胸口的种子传来一阵稳定的温热,像在无声地肯定着什么。指尖的冰凉感似乎也褪去了一些。很好,麻烦解决了。疲惫感却更沉重地袭来,我用手撑着额头,闭上眼睛,只想隔绝这令人不适的光线和目光。

辰宇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冲出教学楼的。午休时间的校园角落,阳光透过稀疏的梧桐树叶,在地上投下破碎的光斑。他背靠着一棵粗壮的树干,身体因为剧烈的情绪和刚才的冲击而微微颤抖。他大口喘着气,冰冷的空气灌入肺腑,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

眼前反复回放着林晚晚那双没有任何情绪、冰冷得像玻璃珠子的眼睛,还有那句“请你不要来打扰我”。

邻居……

连朋友都不是了。

只是一个需要保持距离的……“同学”。

巨大的痛苦和一种被彻底否定的虚无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所有的挣扎,春野樱里的那些关于“魔王”、“诅咒”的激烈言辞,在此刻都显得那么苍白可笑。烙印?操控?就算那是真的……又怎么样?晚晚看他的眼神……是真实的冰冷和漠然。

他输了。输得一败涂地。输得彻彻底底。

所有的力气仿佛都被抽空了。他顺着粗糙的树干缓缓滑坐下去,颓然地抱住头,将脸深深埋进膝盖。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和绝望,将他牢牢钉在原地。放弃吧……就这样吧……他对自己说。

就在这时——

“**辰宇先輩!まだ諦める時じゃない!**(辰宇前辈!现在放弃还太早了!)”

一个元气满满、带着破釜沉舟气势的声音,如同惊雷般在他头顶炸响!

辰宇猛地抬起头。

春野樱里像只灵巧的粉色山猫,不知何时竟爬到了他靠着的那棵梧桐树的粗壮枝桠上!她半蹲在那里,粉色的半马尾因为激动而高高翘起,午后的阳光穿过叶隙,在她身上跳跃。她双手叉腰,圆溜溜的大眼睛燃烧着熊熊烈火,死死地俯视着下方颓废的顾言,眼神锐利得如同出鞘的武士刀!

“前辈!你刚才那是什么样子!” 她的声音响亮,带着恨铁不成钢的急切,“被魔王の呪文(魔王的咒语)击中就一蹶不振了吗?!这可不是我认识的、能在篮球场上奋战到最后一秒的勇者大人啊!” 她用力一挥拳头,粉色的发丝在阳光下飞扬。

“春野……” 辰宇的声音沙哑疲惫,带着深深的无力感,“够了……没有用的。她……”

“**ダメだ!絶対ダメだ!**(不行!绝对不行!)” 春野樱里猛地打断他,声音拔得更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她从树枝上轻盈地跳了下来,稳稳落在顾言面前,叉着腰,身体前倾,粉色的瞳孔里闪烁着近乎偏执的光芒。

“前辈!你听好了!” 她深吸一口气,用尽全力,用一种近乎舞台剧腔调、却又无比真挚的中二语气大声宣告:

“现在,正是最终决战的序章!唐泠月——那个邪恶的、玩弄人心的魔王,用禁忌的烙印呪缚(咒缚)了林晚歌前辈——我们纯洁无垢的公主殿下!她扭曲了公主的意志,玷污了命运的红线!”

她猛地指向教学楼的方向,目光灼灼。

“而你!辰宇前辈!正是被命运选中的、唯一能斩断这诅咒的勇者(勇者)!你体内流淌着与公主殿下最深的羁绊之力——虽然现在被魔王的黑雾遮蔽,但那份力量是真实存在的!它就在你的记忆里,在你的心里!”

春野樱里用力拍了拍自己单薄的胸膛,发出砰砰的响声,眼神坚定得如同磐石:

“而我!春野结衣!就是追随勇者大人、赌上武士の魂(武士之魂)也要守护公主殿下、直至将魔王彻底讨伐的仲間(伙伴)!”

她猛地伸出手,一把抓住辰宇那冰冷僵硬的手腕!那小小的手掌,却带着惊人的力量和滚烫的温度!

“所以!站起来!勇者!” 她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发颤,却充满了燃烧般的信念,“公主殿下正被困在魔王的冰冷城堡里!她的心在哭泣!在等着我们去唤醒!一次失败算什么?十次失败又算什么?只要我们信念不灭,只要我们手中的剑——也就是前辈你守护的心意——永不折断,就一定能打破魔王的诅咒,夺回我们的公主殿下!”

她用力地摇晃着辰宇的手臂,粉色的瞳孔里仿佛有星辰在燃烧:

“**信じてください!先輩!運命の歯車は、まだ回っている!**(请相信!前辈!命运的齿轮,还在转动!)”

辰宇被她摇晃着,手腕上传来她掌心滚烫的温度。他怔怔地看着眼前这个如同燃烧的小太阳般的女孩,看着她眼中那毫不作伪的、纯粹到近乎傻气的信念和勇气。星野结衣那些中二热血到极点的话语,像一把生锈的钥匙,粗暴地捅进了他被绝望冰封的心门。

魔王……公主……勇者……伙伴……

荒谬。

可笑。

可……为什么听着她这充满破绽的比喻,看着她眼中那份不顾一切的光芒,那颗被冰封死寂的心脏……竟然,极其微弱地……跳动了一下?

一丝微弱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暖意,从星野结衣紧握的手腕处,极其缓慢地、极其艰难地,试图渗透进他冰冷的血液里。

另一边……

我并不知道教学楼外那场关于“魔王”、“勇者”和“武士”的热血宣言。午休结束的预备铃尖锐地响起,驱散了走廊里的寂静。

我合上那本一个字也没看进去的笔记,撑着桌面,有些费力地站起身。身体像灌了铅,每一步都走得缓慢而虚浮。阳光穿过走廊尽头的窗户,在地板上拉出长长的光影,温暖得刺眼。我下意识地抬手挡了一下,眯起眼睛。

指尖依旧是冰凉的。

阳光……似乎也晒不暖这具身体了。

我慢慢地、一步一步地,朝着下午上课的教学楼走去。身后,那些关切或探究的目光,似乎都被那枚沉睡着、散发着恒定暖流的心之种隔绝在了很远的地方。

只有疲惫,如影随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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