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物理课像一锅熬过头的粥,粘稠、沉闷,每一个公式都带着令人昏昏欲睡的焦糊味。阳光斜斜地穿过玻璃窗,在摊开的习题册上投下晃眼的光斑,那些受力分析图和字母符号在眼前模糊、漂浮、扭曲。

胸口的心之种沉甸甸地嵌着,持续散发着恒定的温热暖流,像一层无形的薄膜,将讲台上老师激昂的声音、粉笔划过黑板的刺耳摩擦、甚至窗外隐约传来的球赛喧哗,都隔绝在很远的地方。

只有疲惫感是无比真实的。它从骨头缝里一丝丝渗出来,沉重地坠着四肢百骸。指尖冰凉,握着笔的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却依旧无法驱散那股深入骨髓的虚软。我撑着额头,闭了闭眼,试图将那些漂浮的公式压回纸面。

“咳……”一声压抑的轻咳从喉咙深处溢出,带着细微的颤音。胸腔里泛起熟悉的、带着铁锈味的闷痛。

病弱仿佛就是刻进这身子骨里的底色,胸口里传出来的暖流只能麻痹痛感,却无法真正填补这具躯壳的亏空。额头抵着冰凉的桌面,汲取着那一点微弱的凉意,试图对抗体内翻涌的燥热和眩晕。

就在这时,口袋里的手机突兀地震动起来,嗡嗡的声响贴着大腿皮肤,带来一阵令人心悸的麻痒感。

我皱着眉,勉强从习题册上移开视线,掏出手机。屏幕亮起,是老妈发来的信息。。

一丝极其细微的不安,如同投入死水的石子,在心之种温暖的屏障下,只激起了一圈微不可察的涟漪。指尖划过屏幕,接通。

老妈的话出现在屏幕上,字里行间透露着长途旅行的疲惫,但更多的是急切和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

“晚歌!”老妈发来的信息透过屏幕传来,带着电流的杂音,“我和你爸刚落地!有个紧急情况!” 她语速很快,“公司临时有个海外项目,我们俩都得过去,至少一年半载的!你一个人在家我们不放心!立刻收拾东西,搬到辰宇家去!你辰阿姨都已经给你安排好了,房间都给你收拾出来了!一会辰宇就会去接你,你……”

搬到辰宇家?!

这几个字像冰冷的钢针,猝不及防地刺穿了心之种构筑的温暖屏障!

嗡——!

一股强烈的、本能的排斥感,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从胃里窜起!混合着心之种被惊扰后传来的、带着警告意味的尖锐灼热感!眼前猛地一黑,身体不受控制地晃了一下,差点从椅子上滑下去!我下意识地用手死死撑住桌面,指尖因为用力而泛白,指甲几乎要掐进木头里!

“我不要!” 我把我的回复发了过去

手机那头的老妈也愣住了,显然没料到我会是这种反应:“诶?!晚歌?你说什么?别任性!辰宇家离学校近,辰阿姨看着你我们也放心!你身体……”

“我说不要!” 我猛地打断她,胸口剧烈起伏,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心之种灼热的搏动和肺部的闷痛。眼前阵阵发黑,冷汗瞬间浸湿了额角细碎的头发。

身体内部,那股被心之种驯化出的、对唐泠月气息的强烈依赖感,在“辰宇家”这个刺激下,如同被点燃的引信,疯狂地咆哮起来!

去哪里? 只有那里! 必须去那里!

“我……我有地方住!” 我急促地喘息着,声音因为激动和虚弱而断断续续,却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清晰,“我……我住唐泠月那里!她家离学校也近!她……她可以照顾我!”

“唐泠月?” 老妈充满了困惑和质疑,“哪个唐泠月?她家人呢?你一个女孩子怎么能随便住别人家?不行!太不安全了!必须去顾言……”

“她家就她一个人!公寓很大!很安全!” 我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崩溃的固执,手指死死攥着手机,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出咯吱声,仿佛那是唯一的救命稻草,“我签了合同的!给她做家教!包吃住!合同!有合同的!” 我语无伦次地重复着“合同”两个字,像是在强调某种不可违背的律法。

心之种在胸腔深处疯狂搏动,红光仿佛要透体而出!巨大的恐慌和一种被强行剥离的窒息感攫住了我!

仿佛只要离开唐泠月所在的那个空间,离开那冷冽的雪松香气,这具好不容易被“修复”的身体就会立刻分崩离析!

“妈……求你了……” 最后三个字,声音陡然低了下去,“……让我去她那里……求你了……”

手机那头陷入了短暂的沉默。老妈看着屏幕里我的回复能感受到我现在的神态惨白如纸、冷汗涔涔、眼中充满了恐惧和近乎绝望的依赖的脸,眉头紧紧锁着,眼中充满了挣扎和不解。最终,她重重地叹了口气,疲惫而无奈:“……唉!你这孩子!行行行……你自己……注意安全!我晚点联系她家长确认一下!东西……”

“谢谢妈!” 我几乎是立刻打断她,生怕她反悔,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虚弱,结束了通讯。仿佛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我整个人虚脱般瘫软在椅子里,后背被冷汗完全浸透,紧贴着冰凉的椅背,带来一阵寒意。胸口剧烈起伏,每一次吸气都带着灼痛。指尖冰凉得如同冰块。

我闭上眼,将额头重新抵在冰凉的桌面上,隔绝了所有探究的视线。心之种在疯狂搏动后,慢慢平息下来,那股暖流重新包裹住惊魂未定的心脏,带来一种虚弱的安抚感。

很好……解决了。去她那里……安全了……

放学铃声如同救赎。我几乎是第一个抓起收拾好的书包,脚步虚浮地冲出教室,只想立刻逃离这令人窒息的空气和那些探究的目光。身体依旧沉重,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阳光落在皮肤上,带着一种令人眩晕的白。

刚走出教学楼大门,一个高大的身影便猛地拦在了面前,带着一股熟悉的、属于运动后的、混合着阳光和汗水的温热气息。

是辰宇。

他显然刚从球场下来,额发被汗水浸得微湿,紧贴在额角,脸颊因为运动而泛着红晕,呼吸还有些急促。

他手里拎着一个看起来沉甸甸的超市购物袋,里面似乎装着新鲜的蔬菜水果。他看着我,眼神复杂,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和……希冀?

“晚歌!” 他开口,声音因为刚才的奔跑而有些沙哑,“我妈……我妈让我来接你!她说阿姨打电话跟她说了……那个……房间都收拾好了……” 他语速很快,带着一种急于证明什么的慌乱,目光紧紧地锁在我脸上,试图捕捉一丝一毫的动摇。

那股温热的气息扑面而来。

嗡——!

心之种瞬间传来一阵尖锐的排斥感!一股强烈的恶心感猛地冲上喉咙!身体的本能反应快过思考,我几乎是立刻后退了一大步,拉开了令人窒息的距离!胃里的电鳗疯狂扭动,绞痛阵阵袭来!脸色瞬间煞白!

“不必了。” 我的声音响起,冰冷、平板,没有任何起伏,像在宣读一份与自己无关的通知。目光甚至没有在他脸上多做停留,只是越过他的肩膀,看向远处校门口的方向,仿佛那里有什么更重要的东西在等待。

辰宇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去,手中的购物袋因为他身体猛地一僵而晃了一下。他眼中的希冀如同脆弱的肥皂泡,啪地一声彻底碎裂。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化为一声干涩的:“……为什么?”

“我住唐泠月那里。” 我清晰地回答,每一个字都像冰珠砸在地上,“有合同。我是她的家教。” 理由简单明确,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

说完,我甚至没有再看他一眼,绕过他僵硬的身体,径直朝着校门口走去。脚步虚浮,却异常坚定。身体很累,心口那枚烙印却散发着稳定的暖意,指引着唯一的方向。

辰宇僵在原地,像一尊瞬间风化的石像。手中沉甸甸的购物袋无力地垂下,里面鲜红的番茄滚落出来一个,砸在地上,汁液四溅,如同碎裂的心。

他怔怔地看着我毫不留恋、一步步远去的背影,那背影在夕阳下被拉得很长,却与他之间隔着一道深不见底的鸿沟。巨大的失落和一种被彻底抛弃的冰冷感,如同冰冷的潮水,将他彻底淹没。

而就在我即将走出校门的瞬间——

“林晚歌。”

一个清冽平静的声音自身侧响起。

唐泠月不知何时已等在那里。她斜倚着校门旁一棵梧桐树光滑的树干,姿态慵懒而优雅。夕阳的金辉穿过枝叶的缝隙,在她身上洒下跳跃的光斑。她穿着剪裁合体的浅色风衣,衬得身形修长,脸上没什么表情,目光平静地看着我一步步走近。

她的出现,像一道无声的指令。

心之种猛地搏动了一下,一股强烈的、近乎归巢般的渴望瞬间涌遍全身!所有的疲惫、冰冷、不适……在她目光的注视下,仿佛都找到了归宿,被奇异地抚平。

我加快脚步,几乎是踉跄着扑到她面前几步远的地方才停下,微微喘息着,抬起头看她。

唐泠月静静地注视着我。她的目光在我惨白的脸上、被冷汗浸湿的鬓角、以及那双因为虚弱和强撑而显得格外空茫的眼睛上停留了片刻。

然后,极其缓慢地。

一个笑容,在她嫣红的唇角,如同初春冰面裂开的第一道缝隙,无声地、清晰地绽放开来。

那不是胜利者张扬的炫耀,也不是掌控者居高临下的施舍。

那是一种……深沉的、餍足的、仿佛看着一件失而复得的稀世珍宝终于被牢牢锁进保险柜的……满意的微笑。

她的眼底深处,冰封的寒潭似乎融化了一丝,流淌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近乎温柔的……占有欲。

她什么也没说,只是微微侧过身,让开了道路,目光示意着停在不远处那辆线条流畅的黑色轿车。

我垂下眼帘,避开她那过于洞悉、也过于令人心悸的目光,顺从地、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走向那辆象征着“安全”与“归宿”的车。

夕阳将我和唐泠月投在地上的影子拉得很长,短暂地交叠在一起,又迅速分开。

在我拉开车门,弯腰坐进车内的瞬间,眼角的余光似乎瞥见——

远处教学楼拐角的阴影里,一颗粉色的脑袋如同受惊的地鼠般猛地缩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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