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酝酿多年的医治结束后的第五日，云牧的意识开始逐渐清醒起来。
当他起身想要环顾四周，却是睁不开的双眼与一片黑暗时，他内心浮起的第一句话便是如此。
手下意识向下触摸，柔软床面的真实的触感顺着手传来，他知道——他正如秦洛衣所说的那样，自己没有死。
不可视的世界以一种陌生的形态，在早有预知的情况下来到了他的世界。
奇妙的感受，这是他的第一反应，随后，便是只余下前所未有的平静。
他静静坐在床上，停下摩挲被褥的手指，轻轻嗅了嗅，淡淡的清香混着桂花糕的甜腻萦绕鼻尖，仔细聆听间，是远处传来的是属于上官家的热闹。
他不觉间，已是意识到了许多事情。
比如——
如此喧闹的场景，看来秋月姑娘应当已经治好了病。
又比如——
这桂花糕的香甜，倒是与洛衣姑娘身上的味道十分相像。
他的心很平静，不合常理的平静。
他没有像常人那般，展现出对失去光明的恐惧与无措，也没有因为失去了双目而感到难过，他所想的，只有接下来他应该会做些什么。
老实说，他有些迷茫。
“洛衣姑娘说要带我走，也不知何时启程，想想还挺奇怪，她既然知道我会变成瞎子，又为何会执着于我这个没见过几次的人呢？”
下意识抬手向前伸个懒腰，却是一股柔软盈握手中。
“这是？”
又是轻轻揉捏两下，却也没弄懂是什么东西。
就在他打算抓住拉到自己面前时，却是觉得胳膊处被带着凉意的小手抓住，耳畔，则是带着轻颤的娇嗔声响起。
“那个…你可以松手了吗？你这样在姑娘家的身上乱摸很没有礼貌诶。”
“啊，抱歉，我还以为是什么东西，想不到是洛衣姑娘你，是我失礼了。”轻声回应便是松开了毫无礼貌可言的双手。“希望你不要见怪。”
他这毫无波澜的语气和面无表情的样子，让本来娇羞的秦洛衣有些烦闷，她低眸抬手自己捏了两下，旋即就是抬起瞪了他两眼。
真是的，本来还想着偷偷观察他醒来之后是什么反应，结果竟然这么平静吗？
本来我还寻思，以十四岁的年龄，他肯定会表现得慌张无措什么的，即使谈不上大喊大叫，什么的，但至少也会不小心跌落床面吧？
想不到……琉璃骨离开身体时所带走的那一魄，对他的性格竟然会有这么大的影响。
少女想着，嘴角又是止不住的上扬，她很兴奋，在她看来，如此的云牧，比先前有着更大的可塑性与乐趣。
她从小就对养花养草十分感兴趣，养成这件事情在她看来，人与植物在本质上是一样的。
不过，即使是这样，她依旧对少年刚才的反应有些不满，她可从来没被人这样触碰过，结果他在触碰到自己引以为傲的身体之后，就只做了这种敷衍的回答？
简直罪不可恕！
她感受到了耻辱，所以……她要找回场子。
秦洛衣向前挪动两下身子，轻轻抬腿跨坐在她的身上，不假思索的，两只手已经顺势环绕住了云牧的脖颈。
“小云子，我之前怎么没发现，你是这种不正经的人啊？而且……刚醒来就乱摸人家什么的，光道歉可不行吧？你该对我负责不是吗？”
感受到少女突如其来得的凑近与倾于在面庞上的温热吐息，云牧稍稍向后无果后才是回答。
“洛衣姑娘，刚刚确实是我不小心犯下了错，这是我的问题，所以……你想要怎么惩罚我都可以。”
至于负责？我只是个瞎子，应当担任不了皇朝驸马这种身份的。
“惩罚…唔…呃……好痛……”
明明是乘胜追击的时刻，秦洛衣又意外地咬到了舌头，原本到嘴的各种调戏的话也全都没说出来。
少女注视着面前这位面容清秀的小瞎子，满脸的羞怒之意。
俗话说事不过三，这已经是她第三次在云牧面前露出窘态了。
“洛衣姑娘？你没事吧？”
“没…没事……你别看我现在这样，但平日里我说话可厉害了。”
“嗯，那还是挺好的。”面露微笑，莫名哄小孩子的语气让少女脸色只觉得娇怒。
只不过，云牧所说的确实没有别的意思，他从来不讲一些话里有话的谜语。
从前是如此，现在也是如此。
只可惜，少女不知道这些，她只觉得自己受到了质疑。
“真的！你别不信！”
“我自然是信的。”
平静的语气惹得少女差点没气死过去，她松开着的手狠狠掐住了少年的脸，语气带上了威胁。
“惩罚是吧？那好，我满足你！小云子，跟着我说，我家主人秦洛衣伶牙俐齿。”
声音不大，却是掷地有声，听得云牧差点没反应过来。
喊主人这种事情，他只在人与宠物之间见过，至于人与人之间，倒是有些超出他的认知范围了。
他稍稍思考了片刻，才是开口回应∶“嗯……洛衣姑娘伶牙俐齿？”
显然，他不能接受这种称呼。
“是主人，不是姑娘！”
“洛衣姑娘，主人这个词应当不好随便乱叫吧？”
“可是以后是我养着你，难道这不算是主人吗？”
“对于人与宠物确实算，但……你不是对我的身体感兴趣所以才要带走我吗？如此看的话……其实我们算交易的关系才对吧？”云牧微微停顿了一下，做了个总结，“大概就是，我支付身体，你供我吃住？”
“不是…你……你你你不要把我之前说的话曲解的这么奇怪啊！”已是脸红。
向来能说会道和强势的少女在短短一炷香时间内，就已经被少年拿捏了不知道多少次。
她双手搭在他的肩膀上，脑袋埋在臂膀间，有些无助的笑了一下。
“小云子，虽然你这种说话方式真的很气人，但是我就喜欢这种有挑战的事情，你等着……我以后一定会让你心服口服叫我主人的。”
“这样嘛……那洛衣姑娘你要加油哦。”
“呃…可恶……要不是耗费了太多的星辰力，我一定要在你身上划出来一百道，不，一千道伤口，让你知道什么叫做生不如死！”
秦洛衣抬起脑袋，小脸满是不悦。
“小云子！我可不是什么好女人！你以后死定了！”
感受到少女语气明显的变化，云牧回忆起先前被她用匕首划伤的事情，便是轻轻点头。
“洛衣姑娘，你随意就好。”
老实说，那种感觉并不痛，他也并不感到反感，于他而言，这只是交易中的一部分，他不觉得有什么不妥。
“唔哇！你可真是够讨厌的！我真没见过有什么人能面无表情的说出这种话！”
老实说，不发疯的秦洛衣，此刻在云牧眼中看来，其实还是有些可爱的。
他只是轻笑面对着少女，没有言语，不觉有些奇妙。
对方和他的相遇，仅仅只有短短的几日时间，他就和她成了还算是熟悉的人。
他不知道是不是对方力量残留在他体内的原因，他不知道，是不是对方独特到让他好奇的性格的原因，他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他在没有瞎之前就注意到了，对方身体上散发出的那独特的，纯净中糅杂着些许疯狂的气息。
但他也懒得去追根究底了，毕竟，眼下的他除了与少女离开外，已然没有了更好的选择。
“喂，怎么一脸迷茫的样子？你已经是缺失感情的人了，难道还会因为某件事情而烦恼吗？”
见他突然停下与自己“嬉闹”，秦洛衣也恢复了正常的语气。
她俯视着依旧在愣神的少年，搂在脖颈处的双臂用力向自己一拉，二人的脑袋不出意外的碰撞在一起。
“呃…你这是做什么？好痛……”已是回神。
“我这是紧急治疗…嘶……话说你的脑袋怎么这么硬啊？”
这种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唤醒手段，让秦洛衣感受到了什么叫做铁脑袋。
她收回一只手，抬起揉了揉自己“被撞”的位置，脸上带上些许嫌弃。
但就在她打算再吐槽云牧时，抬眸却又是撞见了那张微微皱眉的清秀面庞，不觉一愣。
不觉间，少女已是将手探出，轻轻揉在了他额角发红的位置，在稳了稳自己的心神后，说起了一件更为重要的事情。
“小云子，其实我有件事情要告诉你，不知道你想不想听？”
“这恐怕是非说不可的事情了吧，但说无妨就好，不用顾虑我的想法。”
“行，那我就直说了，上官家偏院的那颗桃花树倒了。”
“桃花树……倒了？”
“嗯，就在两天前，花开得正盛，但却在短短时间内尽数凋零，原本粗壮的枝丫也皆是枯败，救是救不回来了。”
“救不回来了吗？这样啊……那树还在吗？”
秦洛衣摇摇头，这棵树一天前刚被清理走，现在只留下一个坑在原地。
“这样啊…这样啊……那有些可惜了……”
云牧喃喃说道，感受着心中明显的悸动，眉头又是皱了起来。
他知道，现在的自己肯定产生了名为悲伤的情绪，毕竟这颗桃花树是林惜之坠入山崖之前，留给他在这个世界上最后的念想。
从六岁到十四岁，整整八个年头，他不知道自己倚靠在树下休息过多少次，也不知道对着它诉说了多少思念与想法。
现在树倒了，救不回来了，他甚至连它的最后一面也没见到。
面对如此之事，他又怎么能不悲伤？
但……此刻的他却无法清晰的感受到这种情感。
他不太适应，也不太习惯这种奇怪地情况，他只是长叹一声，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不过，我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
秦洛衣看着没有开口的少年，也没有催促，在稍微等了片刻口才是继续说道。
“我比你醒得早，所以趁着这段时间，我特地去了一趟无尽崖的山脚下。”
“老实说，下面的地形挺复杂的，若不是我的修为还算可以，估计就下不去了。”
“不过，到了下面之后，整体的地形就平坦许多，虽然依旧杂草丛生，但却都一条谷底河流贯穿其中，所以，我就顺着它向下游的方向找了许久，你猜……我发后面现了什么？”
一句问话，却没有停顿，少女抬手拿出一块沾满陈年血垢的衣物碎片递到他的面前。
“你看，我发现了这个。”
“……”
云牧轻轻嗅了嗅，新鲜泥土的味道萦绕鼻尖，他低眸而“视”没有说话。
“啊，抱歉，差点忘了你看不见了，我的错我的错。”
等待良久，少女才是一副恍然大悟道起歉来，至于真心与否，云牧也懒得辨明，权当是对方耍了些小性子。
“无事，洛衣姑娘你继续说吧。”
“切，反应真平淡，没劲儿，”少女吐槽一句，便又正色，“这是一件沾血衣服的碎片，我用自己的能力感受了一下上面的气息，虽然时隔多年已经很微弱了，但是我依旧能窥见上面的生命频率。”
“上面的频率，与桃花树所散发出来的频率一模一样。也就是说，这件染血衣服碎片是你师父留下的，但奇怪的是，我在周围并没有发现你师父的骸骨。”
“你的意思是，我师父还可能活着？”
“嗯，你很聪明嘛，竟然能猜到我接下来的话。”
“那……上官弘致和我说过的，我师父尸骨无存这件事情……”
“很有可能是骗你的，或者说……在他眼中，对方和死了已经没什么区别了。”
“也是，毕竟当年那些突然出现的黑衣人，十有八九是他的手下。”
云牧摇了摇头，这些年，他其实也不是没有尝试去寻找林惜之的骸骨，但不知为何，每当他想办法靠近无尽崖边缘的时候，就有一种力量将他驱赶而走，他无法辨认力量的来源，也无法与之抗衡，结果就是他在前前后后尝试了上千次后，不得已放弃了这个想法。
现如今，秦洛衣突然带给他这个消息，无异于为他后面的人生提供了新的目标——寻找师父。
他抬起双手，小心翼翼接过那衣服碎片，如视珍宝般将其叠放进了自己怀中，郑重的说道。
“洛衣姑娘，若是可以，请你给我寻找师父的时间，拜托了。”
少年突然认真的模样倒是让秦洛衣有些不太适应，她摆了摆手，语气带着无所谓。
“放心吧，既然我和你说了这件事，我自然就会帮你一起找，反正你从今以后都是我的人了，这种心愿我还是会尽力满足你的。”
“那，谢谢你了。”
“嗯……相比于这个，你喊我一声主人代替谢谢怎么样？”
“事成之后也不是不可以。”
“切切切！”又是自讨没趣的连连咂舌后才是开口，“哦对了，其实有件事你应该也还不知道，上官秋月现在……”
“笃笃笃。”
但还未等她把“暂时失忆了”五个字说出来，敲门的声音打断了她，随之而来的，还有属于少女的软糯喊声。
“请问，云牧先生在这里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