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梦清桐和严莞沁的争吵不了了之。

周六

院子里的泥地裂成巴掌大的碎块,元宝蹲在墙根下编竹筐,篾条在掌心划出道道白痕。突然,手腕上的电话手表突然震动起来。

他低头看,屏幕上“清桐”两个字亮得刺眼,手指在粗糙的竹篾上蹭了蹭,才按开接听键,声音压得比墙根的风还低:“喂。”

“元宝,”梦清桐的声音从小小的扬声器钻出来,甜得发软,“明天来我家。我让司机十点去接你,别迟到。”

元宝捏着篾条的手猛地收紧,篾尖扎进掌心,血珠滚落在黄土地上。“我想不去,”他说,“我妈让我去地里干活,还有。”

“干活?”梦清桐笑了“这些活儿难道比我还重要?”停顿半秒,声音陡然冷下来,“明天必须来,否则后果你知道的。”

元宝的后背唰地窜起一股凉意。

“元宝,你是不是不喜欢我?不喜欢我给你的东西?”她的声音突然软下来。

“不是,我去。”元宝听见自己的声音在抖,像被风刮得摇摇晃晃的稻草人。

“乖。”梦清桐的声音又甜了,“明天给你做好吃的。”电话挂断,电子音“嘀”地响了一声,在安静的院子里格外突兀。

他刚把手表摘下来塞进竹筐缝隙,他妈就拎着空水桶从屋里出来,鞋底碾过地上的碎泥。

“死人啊?编个筐编到天黑?”

“手断了还是眼瞎了?”

元宝没抬头,把扎进掌心的篾条拔出来,血又涌上来。他爸扛着锄头从地里回来,把锄头往地上一扔,“哐当”一声震得墙皮掉灰。“又偷懒?”

“问他!”他妈指着元宝,唾沫星子溅在他脸上,“跟个蠢货似的蹲这儿,活也不干!”

元宝慢慢站起来,背挺得笔直,掌心的血顺着指缝滴在裤腿上。“我明天要出去一趟。”

“出去?”他爸的巴掌带着风扇过来,打得他耳朵嗡嗡响,嘴角火辣辣地烧,“跟哪个野丫头鬼混?家里的活不干完,敢踏出门一步,我打断你的腿!”

他妈在一旁骂骂咧咧,话像脏水一样泼过来。他爸越骂越气,抬脚往他腿上踹,一下比一下重,疼得他直抽气,却还是站在那儿没动,眼神像死水,什么波澜都没有。

等屋里终于安静下来,他才蹲回墙根,从竹筐缝里摸出那只手表。

他攥着手表往东厢房走,手心的汗把表带浸得发潮。东厢房梁上有只裂了缝的木箱,是爷爷辈传下来的,里面堆着发霉的旧棉袄和他穿小了的布鞋。

他搬来缺腿的木凳,踩上去时凳腿“咯吱”响,心也跟着颤。把手表塞进最底下那件棉袄的袖管,包了三层塑料袋,又压在穿烂的鞋底下,袋口用麻绳死死扎住。

刚把木箱推回梁上,院门口就传来他妈尖利的喊:“元宝!劈柴去!下午要烧炕!”

他应了声,转身去柴房抱柴火。斧头劈在木头上,“咚”一声闷响,震得胸口发麻。眼睛却总往东厢房瞟,他妈刚才说“化肥钱还没凑够”,他爸骂她“蠢货”时那眼神,他太熟悉了,那是在盘算着找能换钱的东西。

劈到第三捆柴,东厢房里突然传来震动声。不是手表的“哒哒”声,是他妈翻东西的响动。

元宝的斧头差点劈在脚背上,扔下斧头就往那边跑,刚到门口,他妈端着个碗从厨房出来,碗里的玉米糊糊稀得能照见人影。

“你跑啥?鬼追你了?”她的目光扫过东厢房的门:“那屋里的破烂该拾掇拾掇了,去年攒的塑料瓶,换点盐钱也好。”

元宝的心跳瞬间被攥住:“别,里面都是我穿小的衣服,留着或许有用。”

“有用个屁!”他妈把碗往石桌上一墩,豁口磕出刺耳的响,“下午我自己去翻!”

中午吃饭时,他爸吸溜着糊糊突然说:“老王家把孙子的旧电子表卖了,换了五块钱。收废品的说带屏幕的都值钱,里面有金子。”

他妈眼睛亮了:“咱家要是有这玩意儿,还愁化肥钱?”她突然盯着元宝,“你没藏吧?”

元宝猛地抬头,摇摇头,没说话。嘴里的糊糊烫得舌头发麻,极难下咽。

吃完饭,他借口给玉米浇水,扛着锄头准备往地里走。

可是刚要出门,他就看见他妈推开了东厢房的门,弯腰往里瞅。腿一下子软了,顺着墙壁滑坐在地。

他能想象出那场景:他妈翻出木箱,扯开麻绳,看见塑料袋里的手表时眼睛会瞪得多大,尖叫着喊他爸,两个人对着那银灰色的金属壳掂量,最后用那块褪色的红布包起来,揣在怀里往镇上废品站跑。

可更怕的是梦清桐,他都想像的出梦清桐该如何发怒。

他悄悄的走出院子,突然传来“哐当”一声摔门响,接着是他妈尖利的骂:“翻遍了也没见个值钱玩意儿!全是破烂!”

元宝小心翼翼的偷看,他妈拎着空麻袋往柴房走,大概是去翻旧柴刀。他这才敢往回挪。

进院时,东厢房的门虚掩着,风灌进去带起股霉味。他搬来木凳踩上去,触到木箱时,心脏差点从嘴里跳出来。

摸到那团包着塑料袋的硬物,捏了捏,是手表的形状,这才哆嗦着取下来。屏幕边缘的碎钻没少,表链扣得好好的。

重新包紧塞进贴身的裤兜,塑料壳贴着肚脐,凉得他打了个颤。

后半夜他没敢睡,竖着耳朵听堂屋的动静,他妈起夜两次,咳嗽声从院门口飘过来,没往东厢房这边来。

天蒙蒙亮时,他摸黑爬起来,按亮手表,五点四十。离十点还有四个钟头。把表塞进枕头底下的布包。

吃饭的时候,他妈站在门槛上剔牙:“你一会儿去老李家收豆子,那管两顿饭,还给五十块。”

“嗯。”元宝低头,不敢看她。

八点多,他绕到村头去老李家,说肚子疼去不了。老李媳妇在那头骂“懒货”,他捏着手,手心全是汗,这是他头回骗村里人。

回到家,他妈坐在床沿纳鞋底,针在头皮上蹭了蹭:“怎么这么久?”

“我肚子疼。”他捂着肚子,声音发虚。

“废物!”

“吃啥坏东西了?净在这里找借口,我看你就是不想干活!”

元宝没接话,蹲在灶门前添柴,火光照着他的脸,忽明忽暗。裤兜里的手表像是有了知觉,时不时轻轻震动一下,提醒他时间在走。

他走了很远,风卷着尘土吹过来,迷了眼。手腕上的电话手表显示九点五十八分。

远处开来一辆黑色的轿车,停在他面前。车窗摇下来,司机面无表情地说:“梦小姐让你上车。”

元宝拉开车门,坐进后座。真皮座椅硌得他后背生疼,大概是昨天被踹的地方青了。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掌心的伤口结了层薄痂,像块丑陋的疤。

手搭在膝盖上,无意识地抓紧裤缝。布料洗得发皱,边缘磨出了细毛。车开出去快十分钟了,他屁股底下的真皮座椅始终没怎么动过,连过刚才那个不算浅的井盖时,也只觉轻微一沉。

他偷偷抬眼,看了眼前排的司机。男人穿着黑色西装,领口系着领带,打得周正,不像村里办喜事时那些临时借来西装的,领结歪歪扭扭。

司机握着方向盘的手很稳,手指骨节分明,指甲修剪得干干净净。元宝低头看了看自己手,里面全是茧。

车里没开音乐,也没人说话。只有空调出风口偶尔送出一点风,带着股淡淡的、说不出的味道,不是家里的油烟味,也不是他爸身上的汗味混着机油味。那种味道很轻,却把空气填得满满的,让他不敢大声喘气。

他想起上周六,他爸骑电动车带他去镇上买东西。车把晃得厉害,过石桥时,前轮碾到个石子,整辆车猛地往旁边歪,他爸吼着“抓紧,这电动车果然还是比不了汽车。

“快到了。”司机突然开口,声音不高,打破了车里的安静。元宝吓了一跳,猛地坐直,膝盖差点撞到前排座椅的靠背。

车拐进一条路,两旁的树一下子密了起来,枝桠交错着搭在头顶,像撑起一道绿棚子。

路是柏油的,黑亮,映着树影,比村里刚铺的水泥路平整多了。

再往前,树后面露出铁栅栏的尖顶,上面爬着紫色的花,元宝叫不出名字,只觉得比院里种的牵牛花艳多了。

铁门缓缓打开,发出低沉的嗡鸣。元宝看见里面的房子时,喉咙动了动,没发出声音。

不是村里那种砖瓦房,也不是镇上的小楼,是像电视里见过的那种,白墙红顶,好几层高,窗户很大,玻璃擦得能照见天上的云。

院子里有片草坪,绿得发亮,不像他家院子,土都裂成了块,风一吹就起灰。

草坪中间还有个池子,水清清的,不知道是做什么用的,总不能像他家的水缸那样,用来泡红薯干。

车停在门口的台阶下。司机下车,绕到后面替他拉开车门。

元宝弯腰出来,脚刚沾地,就觉得鞋底有点滑。台阶是白色的石头铺的,光溜溜的,他赶紧把脚往边上挪了挪,踩在草地边缘的泥土上,心里才踏实点。

“梦小姐在里面等你。”司机说完,就转身回到驾驶座,没再多说一个字。

元宝站在原地,抬头看那房子。门是深色的,很大,上面有个铜制的门环,擦得锃亮。他想起自家的门,是块旧木板,门环早就掉了,他妈用根铁丝拧了个环代替,开关时吱呀响。

风从院子里吹过来,带着那紫色花的香味,还有点别的什么味,可能是草被割过的味道。

很干净,却让他觉得身上很难受,像有什么东西在爬。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鞋,鞋边沾着的泥在阳光下很显眼,是早上从地里回来时蹭的。

屋里传来脚步声,门被拉开了。梦清桐穿着条浅蓝色的裙子,站在门口朝他笑:“元宝,你可算来了。”

元宝站在台阶下,得微微仰起头才能看清梦清桐的脸。阳光斜斜地落在她身上,给那身浅蓝长裙镶了圈淡金的边。

裙子上的云纹是暗绣的,远看像蒙着层薄雾,走近了才看得出丝线的光泽,在阳光下流转,像刚被水洗过的天空,透着股清润的蓝。

肩线顺着脖颈往下走,划出一道利落又柔软的弧,像被晨露浸过的新竹,挺括里裹着水润的韧。

浅蓝色的云纹长裙贴在身上,不是紧绷的那种,是松松地裹着,却偏能把身体的轮廓显出来。吊带是细窄的两条,固在肩峰最圆的地方,边缘滚着极细的银线,日光从落地窗斜切进来,刚好落在那截露出来的肩膀上,皮肤泛着冷白的光,像刚从冰水里捞出来的玉,吊带勒出的浅痕是两道淡粉的印,像被指尖轻轻掐过,透着点说不清的软。

她没穿袜子,赤着脚踩在羊毛地毯上,脚趾蜷了蜷,露出圆润的趾甲盖,涂着近乎透明的裸色甲油,在光线下泛着一层薄釉。

裙摆垂到脚踝,走动时小腿的线条会从布料下透出来,不是柴火棍那样的细,是带着点肉感的匀称,像浸在牛奶里的藕节,每走一步,裙摆晃出的弧度都跟着身体的起伏动,把腰臀那里的曲线衬得愈发清楚,腰是收进去的,像被一只手轻轻掐着,往下突然散开,臀部的轮廓在布料下若隐若现,软得像刚蒸好的米糕。

头发真的没梳,长到快及腰,带着那种睡过觉没打理的蓬松,一缕缕搭在后背,发尾扫过腰侧时,会跟着动作轻轻颤。

靠近发根的地方是深栗色,阳光照到的发梢却泛着金,像揉了把碎光在里面。有几缕垂在胸前,刚好遮住半片锁骨,那骨头不突兀,是浅浅的两道沟,沟里积着点阴影,随着呼吸慢慢动。

她抬手把耳边的碎发别到后面,这个动作让胳膊抬起来,袖子往下滑了点,露出的小臂皮肤更白,能看见细细的青色血管,像埋在雪地里的蓝线。

手腕很细,转动时能看见腕骨的形状,却不硌人,是圆润的弧。手指捏着发尾时,指节泛出点粉,指甲修剪得圆钝,透着健康的血色。

“站着干嘛?”她笑了笑,嘴角弯起来,露出一点虎牙,透露出整齐的白。说话时气息从唇间吐出来,带着点薄荷糖的凉味,飘到元宝鼻尖时,他下意识往后缩了缩。

她往前挪了半步,个子高的好处显出来,能把元宝整个人罩住,他能更清楚地闻到她身上的味道,不是香水的浓腻,是种淡淡的清秀感,混着头发上的液香,像刚晒过的花苞,却更清,更软,勾得人想往那片阴影里再凑近些。

裙子的领口开得不算低,却刚好能看见颈窝的形状,那里皮肤更薄,阳光直射下来时,能看见皮肤下微微跳动的动脉。

元宝的鞋被放在玄关的丝绒鞋凳上,换上来的拖鞋是羊毛的。

脚边的地毯漫过来,是那种掺了麻线的米白色,织着暗纹的卷草图案,光着脚踩上去,能感觉到绒毛顺着脚踝往上爬,暖得像被阳光裹住。

客厅的顶很高,水晶灯没全开,只亮着几盏壁灯,光线透过磨砂玻璃漫出来,在地毯上投下淡淡的圆斑。他往里头走,鞋底几乎发不出声音,只有羊毛纤维被挤压的轻微响动。

左手边的博古架上摆着些瓶子,青瓷的,白瓷的,瓶口很小,瓶身溜圆。

有个青玉摆件,雕的是缠枝莲,叶脉的纹路比他编竹筐的篾条还细,摸上去该是凉的,却透着股说不出的软。

墙上挂着画,镶在鎏金的框子里,远看像块被框住的月光。离得近了才看清,画的是穿长裙的女人在花园里跳舞,裙摆飘起来,像被风吹散的云。

笔触很细,连花瓣上的露珠都画得透亮,女人的脚踝露在裙摆外,线条细得像琴弦。梦清桐说,这是她母亲年轻的时候,请人画的。

小提琴挂在旁边的墙上,装在黑色的琴盒里,盒面有银色的锁扣。

梦清桐取下琴盒,打开时,里面露出暗红色的琴身,木头的纹理像流水,在光线下泛着琥珀色的光。

“这是我妈的琴,”她拿起琴,下巴抵在琴托上,姿势自然得像抱着只猫,“她年轻时候是跳芭蕾的,总喜欢拉着人跳舞,用这把琴伴奏。”

客厅的墙上还有幅画,画的是音乐会的场景,台下的观众穿着礼服,台上的小提琴手闭着眼睛,弓子在琴弦上飞舞。

元宝盯着那幅画,突然觉得这里的空气和他家不一样,他家的空气里有油烟味,有泥土味,这里的空气里有音乐的味道,有香水的味道,还有种说不出的、软软的味道,像被揉碎的月光。

元宝看了一眼沙发,沙发套是真丝的,滑溜溜的,他总觉得要往下掉。沙发扶手上搭着条羊绒毯,浅灰色的。

“冰的还是温的?”梦清桐转过身,手里端着两个玻璃杯,杯壁上凝着水珠,顺着杯身往下滴,刚好落在她手背上。

那点湿痕晕开时,她没擦,任由水珠滑过手腕,流进袖口。元宝的目光跟着那滴水动,看着它没入浅蓝的布料,像落在雪地上的墨点。

“都行。”他的声音有点紧张。她递水过来时,手指故意碰他的手,很凉,像块刚从寒冰里捞出的玉石,碰一下就缩回去,却留下点麻痒,顺着胳膊往心里爬。

她低头倒水时,后颈的线条拉得很长,头发从中间分开,露出的那片皮肤白得晃眼,像块没被触碰过的瓷。

元宝的视线往下滑,落在她后背,布料贴着脊椎的地方有一道浅沟,随着弯腰的动作更明显,像条藏在布料下的河,从颈根一直流到腰窝。

她靠在沙发上,重心放在一条腿上,另一条腿微微屈着,这个姿势让胯部的曲线更突出,裙子在大腿根那里绷出点弧度,又很快垂下去,像被风吹皱的水。

头发滑到前面来,她没理,就让那几缕波浪搭在肩头,吊带陷进肉里的痕迹更深了点,像系在白云上的蓝丝带。

她放下杯子时,吊带滑了点,露出半片肩膀,那里的皮肤被阳光晒得微微发红,像涂了层淡胭脂。

元宝的目光像被粘住了,移不开,直到她抬手把吊带拉上去,指尖划过那片皮肤,留下短暂的红印,他才猛地低下头,盯着自己的鞋尖,鞋上沾的泥在光洁的地板上蹭出个浅痕,像块难看的疤。

“地上怎么脏了,你坐着别动。”她没看元宝,视线落在那个泥痕上,声音很轻,却让元宝的脸瞬间发红。

她转身去拿抹布,走路时裙摆扫过地面,像条流动的河,腰吞的摆动幅度不大,却每一下都落在元宝的眼睛里,元宝红着脸转过去看另一边,也不知道她是故意的,还是不小心的。

元宝能看见她后背的发梢扫过腰窝,看见布料下吞部的轮廓随着步伐微微起伏,看见那两条细吊带勒在白得发亮的肩膀上,像两道随时会断开的线。

她弯腰擦地时,后背的曲线更明显,脊椎的沟更深了,头发垂下来,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点下颌线,是圆润的弧。元宝站在原地,手里的玻璃杯被攥得发紧,杯壁的水珠打湿了手心,凉丝丝的,却压不住那股从脚底往上窜的热。

他突然觉得这屋子太静了,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还有她擦地时布料摩擦的轻响,在心上反复扫着。

“好了。”她直起身,把抹布扔回厨房,转身时头发甩了甩,几缕波浪扫过肩头,吊带又滑下去一点,这次她没再拉。

恰好庞边有面镜子。

她在镜子里,头发蓬松,皮肤雪白,吊带陷在肩膀里,裙摆贴着身体,每一处曲线都恰到好处,像幅被精心装裱的画。他赶紧移开视线,心脏跳得更快了,像要撞开胸口,跑到那片浅蓝的影子里去。

元宝坐在单人沙发边缘,屁股只沾了小半块坐垫,后背挺得笔直,生怕把那层细腻的绒面压出印子。

梦清桐蜷在对面的长沙发里,浅蓝色的云纹裙摆在地毯上铺开,像一汪没风的水。她刚从楼上下来,头发还是松松的波浪,几缕垂在胸前,扫过锁骨时带起极轻的痒。

“昨天跟我妈妈去看了部电影,”她伸手抓了块曲奇,捏着饼干边缘,没碰掉一点碎屑,“讲两个高中生成年后的事,挺闷的。”

元宝“嗯”了一声,目光落在茶几上的盒子。巧克力的包装是深棕色的,烫着暗金的花纹,边角做得圆润,摸起来像块打磨过的木头。

他在镇上的小卖部见过最多的巧克力,是印着卡通图案的方块,五毛钱一块,甜得发齁。

“看到一半就走神了,”梦清桐咬了口曲奇,饼干渣没沾在嘴角,都落在她另一只手虚拢的掌心里,“突然就想起你了。”

元宝的手指猛地收紧,他没抬头,盯着自己磨出毛边的裤脚,布料上还沾着蹭的草屑。

“所以今天让司机接你过来。”梦清桐把手里的饼干渣扔进旁边的骨瓷碟,动作轻得没出声,“给你带了点东西。”她指了指茶几另一头,那里摆着几个瓶子,标签上的字弯弯曲曲,元宝一个也认不得。

有个矮胖的玻璃瓶,里面装着橙黄色的液体,瓶口塞着软木塞,浸在冰桶里,外壁凝着水珠,顺着瓶身往下淌,在桌面上积成小小的一滩。梦清桐拿过瓶子,倒了半杯,递过来时杯壁的凉意传过来,激得元宝打了个哆嗦。

“气泡水,加了桃子味。”她看着他,眼睛在淡光里显得很亮,“你尝尝,比汽水清爽。”

元宝抿了一口,气珠在舌尖炸开,带着点淡淡的甜,不像村里的廉价汽水。他咽下去,喉咙里还留着点麻痒。

“电影里有段,男生骑电动车带女生,”梦清桐也倒了杯气泡水,手指缠着杯口的水珠玩,“路不平,颠得女生老往男生背上撞,后来男生就停下来,把自己的外套脱下来垫在女生屁股底下。”

元宝的嘴唇动了动。他想起自己爸的电动车,后座的塑料板早被晒得开裂,夏天烫屁股,冬天冻得人发麻。

“那男生跟你有点像,”梦清桐突然笑了,肩膀微微颤,吊带跟着晃了晃,露出更多的皮肤,白得像刚剥壳的杏仁,“看着闷,其实挺细的。”

元宝的脸一下子热起来,从耳根烧到脖子。他拿起那块深棕色的巧克力盒子,碰到烫金的花纹,凉丝丝的。“这得不少钱吧?”

“不清楚,”梦清桐摆摆手,头发滑到肩后,露出整个脖颈,线条又细又直,“我妈从国外带回来的,说是手工做的。”她伸手打开盒子,里面整整齐齐码着十二块巧克力,形状像小元宝,表面有细密的纹路,像被风吹过的水纹。

“尝尝?”她捏起一块,递到他嘴边。手指离得很近,元宝能闻到她指尖的香味,比曲奇淡,比气泡水浓,像雨后的花园。他没张嘴,自己接过巧克力。

巧克力在嘴里慢慢化开,不是单纯的甜,有点苦,还有点说不出的香,像把什么东西揉碎了,混在一起。元宝慢慢嚼着,觉得这味道比五毛钱的巧克力复杂多了,也难咽多了。

“电影里那电动车后来被偷了,“女生哭了半天,说那是男生攒了三个月工资买的。男生没说话,第二天就去工地搬砖了,想再买一辆。”她抬起头,目光落在元宝手上,“你手上的茧子,比他还厚。”

元宝把手往身后藏了藏。掌心的老茧是硬的,是编筐、劈柴、帮干活磨出来的。他看着梦清桐的手,指腹泛着粉,连血管都透着淡淡的蓝,像画上去的。

“这个给你。”梦清桐把那盒巧克力推过来,“里面有酒心的,少尝点,别醉了。”她又指了指那些瓶子,“那个白色的是奶油利口酒,拌冰欺凌吃的,甜的。还有那个棕色的,是咖啡味的,有点苦。”

元宝没动。

“拿着吧,”梦清桐的语气软下来,头发垂在脸上,遮住了半只眼睛,“我一个人吃不完,放久了该坏了。”

元宝拿起巧克力盒子,沉甸甸的。包装纸的纹路硌着掌心,和他平时握锄头的感觉完全不同。他想起电影里那个搬砖的男生,后背被汗水浸透,脊梁骨像根弯了的扁担。

“谢谢。”他低声说,把盒子往身边挪了挪,尽量不碰到那些精致的瓶子。

梦清桐没说话,拿起气泡水喝了一口,喉结动了动。

元宝突然觉得有点渴,又喝了口气泡水。气珠在喉咙里炸开时,他好像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跟电影里电动车驶过石子路的动静有点像,闷闷的,却很实在。

茶几上的曲奇还剩大半盒,黄油香混着巧克力的苦香,在空气里慢慢飘。

元宝看着她,突然觉得那部电影的结局或许是好的,男生总会再买一辆电动车,女生总会再坐在后座上,路再颠,也能抓住点什么。

就像现在,他手里攥着那盒沉甸甸的巧克力,掌心的茧子被硌得有点疼,却比坐在这软乎乎的沙发上,更让人踏实。

梦清桐凑过来,闻到他身上的味道,皱了皱眉:“你怎么一身土味?快去洗澡,我给你准备了新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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