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中本该有几分恨意的莫停杯听到她饱含悔意与痛苦的声音，竟感受不到快意，当然，也没有那种欲杀之而后快的暴戾。
也许是短时间内经历了情绪上的大起大落，莫停杯心中平静得令他自己都有些惊讶。
他调动着已经因为被困在铁俑中多少而有几分僵硬的四肢，尝试着自己站起来。
江浸月并没有用任何方式搀扶他，反而主动放开了紧握着的手掌，只是用温柔的目光注视着他。
莫停杯能感觉到身后那道目光中所蕴藏的鼓舞人心的力量，心中感到热乎乎的。
江浸月还是一如既往地无条件支持他的一切决定。
已经失去了修行者的一切神异的身体在江浸月刻意为之的温暖法力下开始好转，原本已经痛到麻木的伤口又开始恢复了知觉。
丹田碎裂的剧痛、经脉寸断的灼烧感、以及那如同跗骨之蛆般侵蚀着生命本源的“噬灵腐元散”之毒，重新找上了他。如同万千把钝刀，无时无刻不在凌迟着他的意志。
冷汗浸透了他褴褛的衣衫，紧贴在冰凉刺骨的皮肤上，莫停杯却依旧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
莫停杯此刻衣衫褴褛，形容枯槁的姿态，比起那位曾经距离那重界限只一步之遥的资深修士，竟反倒更加有一种玄妙难言的道韵。
他走到叶惊凰跟前。
那个爱美自恋的小凤凰的脸上现在尽是被泪水冲出来的脂粉残留。
平日里总是闪烁着活力的眼睛里如今却只剩下无尽的空洞。
那张曾经承载着女帝威仪，也曾在他教导下初绽锋芒，最终被绝望与疯狂扭曲的脸庞，此刻只剩下死寂。
恨吗？
自然是有的。
丹田碎裂、修为尽失、身中剧毒、命悬一线……这切肤之痛，锥心之伤，皆源于眼前这个他曾倾注心血、寄予期望的弟子。是她亲手将淬毒的匕首，捅进了毫无防备的师长心口。
这怎能不让他对眼前这个女子咬牙切齿呢？
但，也仅此而已了。
在叶惊凰将她积攒了八年的怨怼一口气全都倾吐出来的时候，作为她的老师，他首先看到的，不是背叛者叶惊凰，而是那个在权力倾轧中挣扎求生、被至亲遗弃的阴影扭曲了心智、最终被绝望和歹人的蛊惑彻底推向深渊的……学生，叶惊凰。
他想起初见她时，那个在宗室倾轧中如同惊弓之鸟、却强撑着最后一丝倔强的少女郡主。
他教她权谋，授她武道，引她明理，是希望她能在那个吃人的漩涡中活下去，活得有尊严，甚至……能改变些什么。他看到了她根骨中的潜力，却没看到她心性上的裂痕。
他教了她帝王心术的“术”，却未能真正弥合她心性上的“道”之裂痕。
黑衣女子的蛊惑不过是外因，是点燃引信的火星。
但引信本身，那根植于叶惊凰灵魂深处、因“失去”而滋生的、疯狂的占有欲，以及面对“再次失去”时彻底崩溃的绝望，才是最终引爆一切的根源。
这就是所谓的，可恨之人，亦有可怜之处吧。
不过，原谅她吗？
尽管自己心中的确没有太多的恨，然而叶惊凰的行为并不是单纯的对他个人的冒犯。
无论是以凡间的道德还是以修士的取舍来看，叶惊凰的行为都透着几分为世不容的味道。身为她的师长，理应担起修正她的职责。
江师妹的那份因果，终究是找了一个人来承接。
他小心地为叶惊凰擦去她脸上的污渍，动作轻柔得像是父亲在安慰任性的女儿，嘴里说的却是和眼下毫无干系的话：“已经是修士了，就别再用俗世的脂粉了，对皮肤不好。下次我让潇潇给你带些她常用的。凡间的事情你就别操心了，事关消失依旧的邪修，仙盟自然会安排专门的人手来善后。”
叶惊凰空洞的双眼再也遏制不住泪水，嚎啕大哭起来。
她想象很多遍莫停杯斥责她的场景。在她的幻想中，莫停杯或是暴怒，或是失望，或者无视，但她从来没想过，会是这般温柔的安慰。
“莫师……对不起……” 她泣不成声，唯有这句浸透血泪的忏悔，在破碎的呜咽中反复回荡，“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
莫停杯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别急着感动，我可没有原谅你。回到宗门，该有的惩罚一样都不会少你的。”
说完，他也没管叶惊凰接下来的反应，转头对江浸月道：“我希望，对小凤凰的所有惩罚，仙盟都不要插手，全由我来执行。”
江浸月的目光从未离开过莫停杯。这个可怜的凡人面色惨白如金纸，唇边染着未干的血迹，破碎的道袍下是触目惊心的伤痕，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带着破碎的嘶声，仿佛下一刻就要彻底熄灭。
然而，那双眼睛！
那双染血的眸子深处，没有被背叛的滔天怒火，没有身受重创的怨天尤人，只有一片春水般的澄澈。
江浸月的心湖，在这一刻，被一种滚烫的骄傲所充盈！
是的，就是骄傲！
她看中的，从来就不是那个在云海之上意气风发的三一剑宗代掌门，也不是那个偶尔会对她露出无奈笑容的温柔师兄。她看中的，正是这份深埋在灵魂最深处历经万劫而不磨，甚至能在灰烬中涅槃重生的本质！
这就是我看中的男人！ 这个念头如同炽热的烙印，带着不容置疑的独占欲升腾而起！
一旁的林潇潇，望着师尊对那便宜师妹近乎悲悯的温柔姿态，心头妒火如被泼了滚油，灼得指尖剧颤。某种疯狂的念头仿佛春天的野草一般不断滋长——“杀了她，夺走师尊！”。
然而，江浸月仿佛架海金梁般的威势镇压得她不敢露出半分苗头。
她强迫自己移开视线，将所有的怨毒与不甘狠狠压下。
江浸月扫了林潇潇一眼，将她的反应尽收眼底，心中暗自记下一笔，简单地应了一声，算是默许了莫停杯这个有些僭越的请求。
对着林潇潇，江浸月下达了今日驾临凡间的第一个命令：“带上你的师妹，回宗门。”
莫停杯有些惊讶，江浸月居然直接答应了他的请求。她说的这句话，正是承认叶惊凰为他门下弟子。身为三一剑宗代掌门，自然有权自行处置涉事弟子。
莫停杯有些感动，却也不免有些担忧。她还是这样，无条件地支持着他。
就在他胡思乱想之间，江浸月低柔却异常坚定的声音传入他耳中，带着一种抚慰人心的力量，却又蕴含着不容置疑的决心，“师兄，我们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