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年光阴,浮沉于这滚滚红尘,离群索居的日子竟也渐渐磨出了棱角,甚至被他咂摸出几分独属于人间的况味。
在教导叶惊凰的间隙,他将前世记忆中那些光怪陆离的通俗故事,用此方世界的言语细细织就,托付给茶楼酒肆的说书人。未曾换得分毫金银,却在那字句的流转间,体味到一种超脱时空的意趣,仿佛指尖触碰到了旧日的星河。
那些故事,虽不过是娱人一乐的消遣,却如无声的细雨,悄然浸润了整个凡人王朝。茶馆酒肆里,市井巷陌间,原本麻木的面孔上多了几分神采,连带着催生出一派天马行空的“魔改”风潮。
百年沧桑,弹指而过。百年前那兵燹连天、人命贱如草芥的乱世,竟已遥远得如同褪色的上古传说。街头巷尾的谈资,早已从“易子而食”的血腥悲鸣,悄然换作了家长里短的烟火气,柴米油盐的琐碎,以及那些口耳相传、愈发离奇的评书演义。
自己随手拾掇的“拙作”,竟也能引来如此多的目光追随。莫停杯心底泛起一丝赧然,却也藏着一缕难以言喻的微甜。此间意趣,竟让他生出几分“乐不思蜀”的喟叹。
“家”这个字眼,似乎已在记忆的尘埃里沉睡了太久。
百余年前,他如无根浮萍般坠入此界,离了故土,失了依凭,在陌生的天地间挣扎求生,那份孤寒与艰难,不足为外人道。就在行将溺毙之际,是三一剑宗向他伸出了手。
从此,他的根,便扎在了那片山门之中。三一剑宗,便是他漂泊的船,亦是归航的岸。
心念电转,不过刹那。
江浸月何其敏锐,他眉宇间那一瞬的失神,如何逃得过她的眼睛?
怜惜之情如潮水漫上心头。她指尖微动,身形如烟,已悄然立于他身侧,踮起脚尖,带着一种近乎母性的温柔,轻轻拍了拍他的头顶。
这亲昵的举动让莫停杯一时哭笑不得,方才那点无名的忧伤倒是散了。他无奈侧首:“江师姐,我可不是要人哄的娃娃了。”
江浸月却似被这话刺了一下,眼神认真起来,声音低而清晰:“除了你,我不会对第二人如此。”
莫停杯心头微动,想起宗门里那些关于江师姐的传闻——当年与他们同辈的真传弟子们私下说她性情乖戾,目无余子,动辄借训诫之名对触犯门规之人行凌虐之实。
他从前只当是无稽之谈,那个温婉得如同春水化开的女子,怎会那般?可今日亲见她待旁人的淡漠疏离,那份笃定,悄然裂开了一丝缝隙。
莫非……传言非虚?
江浸月并未窥探他的心思,但观其神色变幻,也能猜个七八分。无非是些风言风语罢了。她心念微转,待回到宗门……思绪如野马脱缰,一些旖旎而隐秘的画面,不受控制地在识海中闪过。
身为觉醒宿慧、历经两世轮回之人,在遇见莫停杯之前,她从未对谁动过心。那份沉寂已久的情愫一旦破闸,其势便如山洪倾泻。她甚至早已在心底为那未曾谋面的孩儿想好了名字。
一抹极淡的红晕,悄然爬上江浸月的脸颊。一个危险而诱人的念头,如毒藤般自心底幽暗处滋生、缠绕:“师兄如今这般虚弱无力,岂非……无法反抗?囚禁……她叶惊凰做得,我为何做不得?”
这念头甫一萌生,便如九幽深处斩之不断的魔藤般疯长蔓延,瞬间绞紧了她的心神,几欲吞噬所有理智。
忍耐……师兄的伤……经不起折腾。她用尽力气才将心底那头凶兽按回囚笼。
两人各怀心思,默然相对。
不远处,费力将昏迷的叶惊凰固定在飞舟法器上的林潇潇,眼角余光瞥见这一幕,心头的妒火“腾”地一下燃得更旺,几乎要将她的理智焚尽。
总有一天……总有一天我也会跨过那道天堑,证得金丹果位!到那时,你这老女人休想再碰师尊一根头发!她死死咬住下唇,将翻涌的恨意与决心一同咽下。
几人各怀心思,监牢内一时间陷入了一种诡异的沉默,最终还是莫停杯主动开口打破了这份尴尬。
“耽搁太久了,”他声音微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先回宗门。仙盟接手的人若是个较真的,小凤凰……我们怕是带不走了。”
江浸月自然明了莫停杯对叶惊凰绝无他想,但林潇潇却不信。
她对师尊的信仰,早已扭曲成最锋锐的占有欲,容不得半点亵渎。用莫停杯前世的话说,她便是他最为极端的“毒唯”。任何女子与师尊的亲近,在她眼中都是不可饶恕的僭越。
也正因如此,当年江浸月托付莫停杯了结尘缘时,他才会选择对林潇潇不告而别。只留下一句语焉不详的道别,便如人间蒸发般消失,甚至不惜动用术法彻底抹去自己的踪迹。
林潇潇自初见叶惊凰时就积攒着的不满一下子爆发了:“师尊你到现在还要护着这个做出了如此不堪之事的家伙吗?你是不是对她……”
还未等莫停杯做出回应,江浸月先一步斥责起来。
“在师长面前如此失礼。你还真是被惯坏了,连门规都忘了!你师傅心软,我却不会轻饶。罚你行闭口禅五日,若是你提前悔悟,我也会酌情减轻责罚。”
江浸月风轻云淡地说道,她手指遥遥虚点,林潇潇便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一样,嘴唇张合,却发不出半点声音。
莫停杯本想组织江浸月的斥责,但想起林潇潇的举止,心中也不免开始怀疑:莫非真是我太过心软,才让她们得寸进尺么?
如此耽搁下来,本就因沦为凡人迟钝许多的反应便刚巧错过了江浸月的施法之举。
眼见林潇潇已经中了禁言术,这个小术法并不是什么残酷的刑罚,不会造成任何伤害,甚至可能对修行有所裨益,他便默许了江浸月的举动。
“师姐,”莫停杯无奈道:“潇潇毕竟是我弟子,轮到责罚,至少也该先通知我。”
江浸月毫不在意地摆了摆手,手中提着的灯盏光芒再度盛放。
一种天地颠倒,乾坤失序的感觉陡然降临!
先前发生在朝歌城中的一幕在这片监牢中再度出现。坚逾钢铁的砖石仿佛被一片异世降临的空间切割开来,推向两边。
时间在这里被精巧地裁剪掉了一小块,空间本身没有扭曲,只是那片监牢的穹顶,似乎被完整地、平滑地置换了出去。
皎洁的月光如雨如瀑落在莫停杯等人的身上。
莫停杯悠悠叹道:““刹那芳华”啊。不管是第几次见到都是那么令人惊叹啊,世间竟能诞生如此悖逆常理的神通。如此天赋,难怪浸月你能冲破那重宗门内已经有二百余年未曾有人冲破的关隘了。”
江浸月却并不这么认为,她的声音在莫停杯的心底响起,“若非师兄你当年将珍贵的本源移植给我,我早已死在那次鲁莽的冲关尝试中,更不可能因此觉醒这一神通。别人都不知道,但我清楚,师兄你才是我们这辈修士中最为天资卓绝之人。就像现在,你不是已经恢复了修行者的身份么。凡人,可是完全察觉不到我这神通的呢。你一定可以同我一样踏足一重天之后的境界的。”
莫停杯轻笑一声,并不惊讶江浸月的敏锐,在心底默默回道:“借你吉言。”
江浸月回以一个温婉的笑容,挥了挥手,袖袍飞舞,四人便都落在了林潇潇的飞舟法器上。
“师兄你伤重未愈,不适合在我那神通中活动太久。我这次来得太急,没有带法宝之外的物什。我们便乘潇潇的飞舟回宗吧。”江浸月发觉莫停杯已经愈合的伤口又在渗血,自然猜到是自己神通的原因,开口询问道。不过说是询问,语气中却没多少疑问,更多的是一种不容拒绝的味道,
莫停杯坐到不过两人宽的飞舟甲板上,闭目养神。听到江浸月的话,不置可否道:“都听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