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张曾明艳张扬、承载着女帝威仪的脸庞,此刻只剩下灰败的死气,泪水混着残妆在狼藉中划开沟壑,每一道都像是命运刻下的嘲弄。
一股浓重的、几乎凝成实质的腐朽气息从她身上弥漫开来——那是心死的味道。
她轻启朱唇,似乎要说些什么。
突然,莫停杯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冰冷的鬼爪狠狠攫住!一股源自灵魂深处的、近乎本能的惊悚感毫无征兆地炸开,那感觉如此强烈,如此不祥,让他残破的身躯爆发出难以想象的力量。
他猛地挣扎坐起,不顾撕裂的伤口涌出温热的液体,用尽全身力气,一把攥住了江浸月那只看似柔若无骨的纤纤玉手,不容置疑地向自己身后拽去。
江浸月的眼底闪过一丝惊喜。
她分明捕捉到莫停杯向来古井无波的脸上闪过焦急与关切。
她毫不犹豫地、更坚定地回握住那只冰冷的手,仿佛要将自己所有的决心,所有的力量都渡过去。
心底有个声音在无声地呐喊,‘莫师兄,你看到了吗?月儿早已不再是那个需要你挡在身后的小师妹了。这一次,该换我来护你周全了!’
她空着的另一只手轻描淡写地捏了一个法诀。一阵柔和却不容抗拒的风凭空而生,小心翼翼地托住了因强行挣扎而伤口崩裂、摇摇欲坠的莫停杯,将他安稳地护在风涡的中心。
莫停杯有些怔忡。眼前这张仿佛云端神祇的面孔,与记忆深处那个明明稚气未脱、却总爱板着小脸装大人、偶尔被他逗得破功后露出狡黠笑容的可爱师妹,奇异地重叠在了一起。
时光仿佛在这一刻倒流。
江浸月像黄鹂一般的嗓音在他的耳畔响起,莫停杯知道这是只让他听到的传音:“师兄,你不必担心,月儿已经无惧那份因果了。”
江浸月充满自信的话语响起的刹那,莫停杯心中的悚然消失了。
他本以为,目睹曾经需要自己庇护的师妹如今已站在自己难以企及的高度,会生出几分落寞,几分怅惘。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他的心底,反而泛起一股淡淡的欣慰。
他突然想起曾经自己替师父击败了前来挑衅的宿敌时,师父露出的那副欣慰的表情。
原来,我也已经可以做到这般泰然了啊。
心境变化之际,莫停杯的气息,在无人察觉的亿万分之一瞬,发生了难以理解的跃迁!仿佛一滴水珠骤然化作了无垠的星河,从生命垂危的凡人残烛,陡然攀升至与江浸月身周那浩瀚如渊的气息隐隐并驾齐驱的境地。
不过这一切只在那一刹那之间发生,莫停杯只觉得好像有种仿佛自己能掌控天地的奇怪感觉一闪而过,回过神来,自己依旧修为尽失。
这一切,在莫停杯自己的感知里都模糊不清,遑论他人。
即便是近在咫尺、拥有无上权能的江浸月,也未曾捕捉到那转瞬即逝的“非人”气息。她厌恶动用界限之上的力量去窥探人心,在她眼中,人心之幽暗污秽,远胜滋养万魔的九幽秽土。更何况,是在莫停杯身边,她只想用最纯粹的目光去感受他。
她贪恋与他之间的默契,一个眼神,一个细微的表情,便足以胜过万千神念的窥视。
此刻,莫停杯眼中那份久违的、纯粹的关切与欣慰,如同暖阳融化了她心头的坚冰,让她仿佛回到了那段被小心翼翼珍藏的、最好的时光。
修士,本就是天地间最贪婪的生灵。而能跨过那道界限者,其欲壑之深,更是连传说中吞食天地的上古饕餮都望尘莫及。
江浸月心底潜藏着的贪欲,比叶惊凰与林潇潇更加庞大,也更加……危险。
林潇潇看着师尊与师伯之间“眉目传情”的画面,心中不安与妒意越发强烈,手指疯狂的快速搅动,几乎要将娇嫩的皮肤磨破。
她全然忘记了已经自怨自艾到不知天地为何物的叶惊凰,威胁更大的对手出现了!
抽咽着的叶惊凰全然没有了曾经身为女帝的雍容与敏锐,沉浸在追悔与怨恨之中难以自拔,就在这时,江浸月平淡如水的声音在监考中回响。
“俗尘前缘我早已斩净。你所牵挂的情谊,不过是我所留下的傀儡为你打造的镜花水月。”
“就连父亲与母亲,他们也都早已不在人世,你记忆中的温情,也只是我就送给你的一场美梦。”
最后一句,更是如同最后的审判,彻底碾碎了叶惊凰残存的、关于“阿姊”的最后一丝幻想:
“叶青鸾是我留在红尘的一段因果,一个名字。但‘我’——江浸月,从来就不是她。”
话音甫落,便有一道碗口粗的暗红色电光无视了砖石瓦砾,凭空出现在了这块地下百丈的监牢之中,径直劈向江浸月!它甚至还分出两道筷子粗细的电光,要冲向在场的其余两女!
莫停杯终究是没了修为,电光都快落在江浸月身上了,他才反应过来。不顾身体伤势,一个箭步,下意识地便要上前挡住这道来者不善的袭击。
然而,这电光的速度又岂是一个修为禁废的单人所能跟上的?
眼见电光就要落下,江浸月却仿佛没有看到这奇异的电光一样,只是将不知何时离开了她的手掌、悬在半空的奇怪灯笼重新握在了手里。
仿佛玉石般凝成一块的灯焰陡然跃动了起来,乳白色的光芒以难以想象的速度如海啸般吞没了那突如其来的电光,甚至还停顿了一下才又恢复了跃动。
这样的场景落在在场众人眼中,竟让他们有一种……看到一团火苗在打饱嗝的错觉。
叶惊凰并没有如何关心那道突如其来的电光,在话音落下的瞬间,她的整个世界,彻底崩塌了!
不是山崩地裂,而是一片死寂。仿佛所有的声音、所有的色彩、所有的感知都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瞬间抽空。她的大脑一片空白,只剩下那几句冰冷的话语在无尽的虚空中疯狂回荡、切割。
镜花水月……傀儡……美梦……从来就不是她……
原来……原来她这八年来的挣扎、痛苦、怨恨、乃至对莫停杯那扭曲的依附和报复……她所有赖以生存的“支柱”,无论是恨的,还是那点可怜的、对温暖的希冀……都是假的!都是施舍!都是……一场彻头彻尾的笑话!
“嗬……嗬嗬……”
一声极其怪异的、仿佛破旧风箱漏气般的干笑,从叶惊凰喉咙深处挤了出来。那笑声越来越大,越来越癫狂,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空洞。
什么女帝,什么仇恨,什么莫停杯……都毫无意义了。支撑她活到现在的所有东西,都在江浸月那几句话里,化作了齑粉。她就像站在万丈悬崖边,脚下赖以立足的最后一块石头,被轻描淡写地抽走了。
她只觉得自己仿佛在无尽的虚无中永不停歇地下坠、下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