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很热,地很干。

我坐在家门前,双手抱着双膝,下爬放在膝盖上,呆呆地坐着。

我刚哭过,哭的很伤心,不光流了眼泪,还流了鼻涕。

最近喝水很少,哪怕很伤心地哭了,我的眼泪也没流多少。


娘[唉,穗儿,别生气了。]

娘[我们煮了那狸奴……也是没办法。]

娘[它本来就要死了,都趴在地上不叫了,眼睛眯着,本就难活过今天了。]

我[……]

我蹲在门口,屋里传来娘的声音。

娘在跟我说话,但是我装作没听见。

因为我还在生娘的气。

我讨厌娘,她刚煮了我的小猫。

娘[穗儿!别耍性子了,人都快饿死了,还管的了畜牲?]

娘[你奶奶一天昏过去几次,梦话都念叨着想开荤……]

娘[你这孩子,到底是要奶奶还是要狸奴啊!?]

我[……]

娘[穗儿,听话!趁热也来吃点吧。]

娘[……]

娘[哼!不吃算了!再晚点,财儿就都吃完了,一点都不给你留!]

娘一直在我身后吵着,同时伴随着弟弟狼吞虎咽的吃肉声。

他刚刚啃了一条腿,牙齿咬下一块连筋的肉,又喝了一大口的汤。

我不想听到这些声音。

肉汤的味道从我的身后飘来,这气味发酸,酸中还带着一股臊味。

这气味让我作呕,但也勾的我肚里咕噜蠕动。

我不想闻到这味道。

我[……]

我努力想捂住耳朵,又想捏住鼻子。

可是我只有两只手,做不到。

于是,我埋下头,把整个脸贴在了膝盖上,贴到自己呼吸都困难了。

膝盖中间的那条缝隙,很难让我躲起来,躲离这个我不想待的家。


爹爹[连芸,穗儿正心情不好,别去打扰她了。]

爹爹[让她自己静静,女儿也大了,她能想明白的……唉。]

我听到了爹爹的长叹声。

最近,爹爹像是蔫了的小麦,没了精神,成天都在低头叹气。

之前那个一直笑、着给人安全感的爹爹,我好久没见到了。

……

一切都变了。

和两年前完全不一样了。

天上很久没下过雨。

上次下雨的时候,弟弟还很小,他还成天被娘抱着。

我记得那是前年的一天,那天我八岁,下了很大的雨。

河里的鱼很多,我抓了一条,喂给了小猫吃。

那一天,爹爹还给我们一家人带过番薯,那是我第一次吃到番薯。

在那天后,我就没见过雨。

没有雨,很多东西都变了。

河变浅了,鱼都死了。

土地裂开了,麦子也死了。

麦子在还没长大的时候就褪色、发黄、然后枯萎死去。

爹爹拼命地想要救活麦子,他拿起锄头、松土、从早忙到晚。

他一开始还会笑着鼓励我们,说会好起来的。

只要他好好干,日子会越来越好的。

然而,麦子依然一片一片地死去。

一天清晨,我看到爹爹跪坐在麦田里。

放眼望去,整个麦田的麦子都枯死了。

麦子和已死去的时候是很像的。

鱼死的时候,它会躺在干涸的河床上,瞪大双眼,缓慢的一呼一吸。

麦子死的时候,也会躺在龟裂的大地上,风吹动它的时候,它也会缓慢的一起一伏。

我偷偷看着爹爹。

我看过他抓着一把麦子的尸体,攥在手心。

他将那麦子捏在胸口,咬着牙、低着头,好像是哭了。

他的手心逐渐发力,麦子被他揉碎了,飘散在干燥的风中。

爹爹尽了全力、却依然没有好的结果,他很不甘心。

他开始怪罪自己,说自己不该前两年乱花钱,不该买那个番薯。

我不知道她哭了没有。

但我猜他肯定哭了。

……

爹爹[我上次去换粮的时候,看到镇上的很多屋子都是空的。]

娘[人都逃走了?]

爹爹[嗯,听说都在往东跑,要往陕州去。]

娘[陕州?沈姨不是说那里刚闹了兵变,知县都被人杀了。]

爹爹[沈姨净会扯些流言!我问过乡老,他说那里并没有兵变。]

爹爹[而且,你仔细想想,陕州临近潼关,周围驻扎了那么多军队,谁敢在那兵变?]

娘[……]

我依然坐在门口,看着远处的荒地,偷听爹爹和娘的话。

他们提到了东边的城镇,好像是陕州和潼关。

“陕州”、“潼关”,这是什么样的地方?

“兵变”是什么?

……

娘[唉,现在怎么办?家里的存粮也不够了。]

娘[我反复算了一下,咱家这五口,哪怕每天泡稀粥,也只够吃一个月。]

娘[要么,我们也往东逃?]

爹爹[不行,娘走不了,两个娃也很小,咱们挪不动啊。]

爹爹[而且,现在所有人都往东逃,官到、山里都是蹲着抢粮的盗匪,不好走啊。]

娘[唉,可这样下去,吃不上饭要怎么办?]

爹爹[唉,镇上的当铺还开着,我明天再去当些东西,再去找乡佬买些粮。]

娘[要么把我的镯子也当掉吧。]

爹爹[那是你爹留给你的,还是算了吧。]

娘[当掉吧,现在粮价一直在涨,趁早当了买粮……等灾年过去,我们再把它赎回来。]

爹爹[可是……]

娘和爹爹还在讨论换粮的事。

我听到娘要当掉她的镯子。

那条镯子很好看,是娘家留给她的嫁妆。

我为了我们能吃饭,小猫被吃了。

娘也为了我们能吃饭,镯子要被当掉了。

也许,我该原谅娘?

奶奶[咳咳咳、咳咳咳咳……]

突然,我听到了奶奶的咳嗽声。

奶奶醒了。

她生了好几天的病,甚至病得昏了过去。

我们担心了她好久,她终于醒了。

爹爹[娘!]

爹爹和娘都很快凑到了醒来的奶奶身旁。

奶奶[刚才……你们是不是给我喂了点汤?]

娘[对,给娘喂了一点汤,我喂的。]

奶奶[什么汤啊,酸味那么重。]

娘[狸奴的肉汤。]

奶奶[哎呀……怪不得啊。]

娘[汤还有一点,娘要不要再喝点?]

奶奶[不用,我不喜欢狸奴的味道。]

奶奶[而且我马上要去见阎王爷了……不必给我喝汤了,你们自己喝吧。]

爹爹[娘……不要说这么不吉利的话!你的气色比昨天要好多了。]

奶奶[我自己怎样,也只有自己知道……]

奶奶[我啊,刚去了一趟鬼门关,见了牛头马面,他们想用锁链套我……我一甩身子……给挣开了……]

奶奶[我不是怕跟他们走,只是有事还没跟你们说完啊。]

爹爹[……]

爹爹[唉娘,你说吧。]

奶奶[这灾来的突然,但想来也早有预兆。]

奶奶[早几年你爹走的时候,我就做了噩梦,梦到的场景和现在一模一样,现在说的话好像在梦里也都说过。]

奶奶[你们在我走后,一定要去找水,要去找蛇,蛇的旁边可以挖井,有了井,村里的人都活了。]

奶奶[咱后院的那宝贝,不要吃,不能卖,因为有神仙寄宿在上面,不能得罪神仙。]

奶奶[啊……我想见财儿……财儿在哪啊?]

弟弟[奶奶,我在这。]

奶奶[唉……唉……财儿真乖……]

奶奶叫了一声弟弟,弟弟便跑了过去,凑在了奶奶的身旁。

奶奶比起我,一般都会更疼弟弟,有事也会先叫弟弟。

她经常会忘了我。

奶奶[穗儿呢?]

我[!]

不过,令我意外的是。

这次,她很快便叫了我的名字。

我坐在原地,听奶奶叫着我的名字,不知为什么,有点慌了。

我不知道要怎么面对奶奶。

不久前,我刚因为娘说奶奶想要吃荤的、害小猫被煮了而生奶奶的气。

可是,现在不知道为什么。

我不太生她的气了。

娘[穗儿,快过来。]

娘叫了我一声

我[……]

我没有再赌气,而是乖乖的和弟弟在一起,坐在了奶奶的床榻边。

我[奶奶,我来了。]

我轻轻地唤了奶奶一声,坐下来看着奶奶。

奶奶躺在床上,她的呼吸很弱,却很平稳。

我本来以为她会因为身体虚弱而脸色发白。

然而,此时,她的脸却有些发红。

她额上的皱纹舒展开了,嘴角也带着笑意,看起来和谐而慈祥。

奶奶在我印象里,一直很爱吵架,甚至可以说得上喜欢没事找事。

家里人稍微有什么做的不好,她都会跟在后面唠叨上半天。

但是,现在的她和以前都不一样,看起来非常温柔慈祥。

这让我感到有些陌生,我快认不出这样的奶奶了。

奶奶[财儿……穗儿……来,奶奶要给你们讲故事。]

爹爹[娘,你这身体,还是好好休息吧。]

奶奶[唉,不休息……我比刚才感觉更有精神了,睡不着了。]

奶奶[我就想给两个娃多讲点故事……你们忙你们的,就不要管了。]

奶奶喘着粗气,训斥着想让她休息的爹爹。

她这副样子,倒又像了那个我熟悉的奶奶。

奶奶[财儿,之前听过鬼差的故事吗?]

弟弟[没。]

奶奶[那豚妖的故事呢?]

弟弟[也没。]

奶奶[唉呀,那看来奶奶之前净给穗儿讲了,都没给你讲。]

奶奶[那我先讲豚妖的故事吧。]

奶奶[几百年前,华州附近的华山上住着一头豚妖,修为千年,专吃小娃子……]

奶奶[四个小娃子被捉了去,其中有个勇敢的娃子藏了一把刀,准备要杀那豚妖……]

奶奶给我们讲着豚妖的故事。

她讲着讲着,太阳落山了。

屋里的阳光越来越暗,奶奶眼中的光也越来越暗。

晚上的时候,奶奶讲话的声音越来越小,越来越小……

她说每一句话都很费力,一边努力喘着气,一边在牙齿里挤出字。

……

最后,她的故事没讲到结局,便停下了。

我本以为她睡着了,却没听见她的呼吸声。

爹爹过来摸了**奶的手腕,茫然地怔在原地,一句话也没说。

我也摸了**奶的手腕。

很冰、很凉。

……

这之后,娘和爹爹围着奶奶哭了。

弟弟看到他们在哭,也开始哭。

呜呜呜的哭声响彻整个房间。

我呆在原地,看着大家,心像是刀剜一样痛,却没有哭。

今天早些时候,眼泪已经为小猫流完了。

半夜的时候,早没了奶奶的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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