避过官兵的第二天午后,我们便到了水沟村。

初听“水沟村”的村名,我以为这里会有一条贯穿全村的水沟。

村民们靠沟居住,流水潺潺。

漂母在水沟边敲打着衣物,老叟在水沟边钓鱼。

可是,当我们实际到了这个村,却发现村里根本没有水沟。

地早就干了,地面被酷日晒的龟裂,裂纹纵横交错,远看像被扯乱的蛛网,近看又像老翁眼角的皱纹。

蝗虫时而在缝隙间蹦跳着,时而振翅贴地而飞。

目前村中无水,地上的农作物也早已死绝,蝗虫便没剩下的多少,只剩下了零零散散的一些。

但是,我可以想象到不久前,这里的蝗虫黑压压的一片,曾席卷这片村庄,在农民的哭喊中把所有的粮食都啃食殆尽。

……

我们进了水沟村后,走了几户,都没有看到人。

我[尹三的人要怎么找?]

舌头[他让我们去找村里的刘永福,得找人问一问这人在哪。]

我[这村里的人……估计早逃荒去了,不知道还能剩下几户。]

我牵着驮马,望着村里破败的景象说着。

街道上很空,没有看到人。

看来,这里也闹过一场大饥荒。

哪怕临近中原,这里依然和陕北的情况差不了多少。

自从新的万岁爷登基后,这几年便灾情不断。

元年的时候,陕北各处闹了旱灾,田里的麦子都死完了,人们都在逃荒,饿殍遍地,尸横遍野。

又过了几年,老百姓原以为灾难过去了,更多的地方却闹起了旱灾,甚至新添了蝗灾。

华州、陕州、洛阳,这些大一些的城镇还好,灾年尚有存粮,能挺上一阵子。

这些城里,虽说会有流民曝尸路边,但城里的大多数人却不至于吃不上饭。

然而,这些没什么余粮的小村镇,面对连年大灾,只会彻底遭殃。

小村庄里闹得灾荒,吃不上饭的人们要么在村里等死,要么向东逃荒。

这个水沟村,大概也是千百个遭殃的村庄中的一个。

这里的村民,饿死的饿死,逃荒的逃荒,估计不剩多少人了。

舌头[良!来这看看!]

正当我思考的时候,舌头突然叫了我一声。

他正在村口的第一间屋子门口,好像看到了什么很恐怖的景象,呆在原地没进门。

我[什么?]

我带着疑惑走进了这间屋子。

能让舌头怕成这样的……到底是什么?

……

腐肉的臭味,混着浓郁的血腥味。

苍蝇嗡嗡地盘旋着,聒噪地飞作一团,令人心神不安。

这屋子大概原本是个宰杀牲口的地方。

屋子的正中央有一块木板,木板上都是凝结的黑血,血迹蔓延到地上早就凝固了。

在木板周围堆砌着一些骨头,骨头旁的苍蝇最多,还有蛆虫在地上爬。

这些骨头上带血,有些被锅煮过,有些没被煮过。

第一眼粗看过去,这些都像是猪的骨头。

可当我仔细去看,却有一股凉意冲上胸口。

这他妈。

分明是人的骨头。

我[这村子,不太正常。]

我冷冷地看着地上的人骨,对旁边的舌头说道。

舌头[是啊,不正常,闹灾后开始吃人了……可能现在都死完了。]

舌头[怪事……这里这么多骨头,怎么没一个是头啊?]

我[不怪,头估计都给埋了……哪怕是饿极了,人一般也不吃头。]

舌头[这有什么说法?]

我[头上没什么肉,吃起来也麻烦,而且据说……吃头会得病。]

舌头[哦,我还以为是因为别的原因。]

我[别的原因?]

舌头[我以为吃人的害怕被吃的突然动起来,反咬一口!]

舌头半开玩笑地说着,然而,我却一点也不想笑。

我仔细查看地上的骨头。

这些骨头中确实没有头骨,大多数是胳膊和腿的骨头、或是被敲断的躯干。

地上看起来黏成一团被蛆虫啃食的,大概是部分的内脏。

哪怕是我,见了那么多血,杀过那么多人,现在也有些想吐。

这个屋子的墙都被鲜血涂满了,血腥味实在是太重了。

我[……]

等下。

还是……不太对。

地上的这些骨头,看起来怎么有点小。

怎么一看,这些地上只有小羊的骨头,没有大羊的骨头。

哪怕有大羊的骨头……看起来也是小骨架的女人的,一根男人的都没有。

难道说——

我[不好。]

冷汗爬上我的脊背,我意识到了一个令人不安的事,赶忙起身出门。

???[娃!有娃儿!]

我冲出门的瞬间,听到了远处传来一声喊叫声。

三十余步外的一间房子里,走出一个村民。

他瘦骨嶙峋,看起来四十余岁,穿着一件破衫。

这人蓬头垢面,眼圈发黑,眼中放着绿光,仿佛一只野兽。

……

果然。

这个村子里的人还没死完。

这村子才刚开始人吃人。

从地上吃剩的尸骨推断,他们是从小羊开始吃起,也吃了一些母羊。

那我们的小羊,有危险了!

村民甲[快看!村外来人了!他们牵着马,还带了几个娃……嘿嘿嘿……可以抢着吃!]

村民乙[吃!吃、吃!!!]

一个村民叫了一声,另一个村民也从另一间屋子里冲了出来。

紧接着,我看到四五个村民,从附近的房子里走了出来。

这些村民眼里冒着绿光,摇晃着身体,朝着驮马和小羊冲了过去。

琼华[呜……]

站在我旁边的琼华被吓得变了脸色,红儿和翠儿也想往后逃。

可她们的腰被绑住了,逃不掉。

这些饥民在她们看来,像是吃人的妖怪。

我[滚!!!]

我怒喝一声,对冲过来的村民发出了警告。

村民乙[吃!!!]

一个村民饿的发昏,他不听我的,依然向着小羊们冲去。

真他妈不要命!

我在心里怒骂一声,赶忙踏步冲了上去。

这厮可能是饿昏了,跑的并不快。

我三步并做两步,很快追上了他。

我没有直接用刀,而是抬起一脚直接踹在了他身上——

——嘭!

他饿了很多天,脚步虚浮,又没什么体重,我一脚便把他踹飞出近十步。

村民乙[咳——咳……啊……]

这不要命的饥民翻滚着,在地上跌了三下。

等到第三下倒地后,他扭曲着身体,骨头似是被踹散架了。

他咳了一口血,紧接着瞪大着双眼,仰头看着天空疯狂呼吸着,像是快渴死的鱼。

我这一脚估计快要了他的命。

不过,这人想吃我们的小羊,那估计早就吃了自家的小羊了。

我要了他的命,也是他活该!

……

我[都后退!我有刀——谁来抢、我杀谁!]

我大声向包围过来的村民宣布着我的规矩,将小羊们护在了身后。

同时,我将刀拔了出来,指向了他们。

阳光照在刀尖之上,村民们被银亮的刀光吓得退后了一步。

舌头[妈的!哪来的一群野猴子,敢对我们下手?我们杀了那么多人,杀你们轻而易举!]

舌头[敢抢我们的人,一会我们几十个兄弟们下山把这村子给屠了!]

舌头也拔出了刀,给我壮声势。

他这招不错,虚张声势摆出了土匪的架势,并且说一会还有人要来。

若是在寻常年份,我们不敢这么做。

再猖狂的土匪,没几十人也不敢直接冲到村里去打劫。

不过,现在他们饿久了没力气,估计不会考虑太多。

而且现在正值灾年,这小村子早没有官兵会去管,不用担心他们去临近镇子通风报信。

村民丙[……]

村民们看到我这副样子,都不敢再上前。

刚才挑事的村民,更是直接跪坐在地上。

村民丙[好汉饶命啊!饶命啊!]

村民丙[村里没东西了!前些日子潼关的官老爷说要去剿贼,把所有余粮都拿走了,还捉了村里的几个姑娘去劳军!]

村民丙[现在……我们村里什么也没剩下了,没法孝敬好汉了……]

为首的村民磕着头,其他村民也开始避开我们。

我打量着近处远处的村民们,在心里清点着他们的数量。

十七个。

目前能看到的村民,一共有十七个。

他们大多数都是男人,没有女人和小孩。

女人照他们所说,大多都被官兵劫走了。

我没带走的女人和小孩……可能就是被他们给吃了。

不知还有没有更多的村民活着……总之,得对他们多一些警惕。

这些人,现在和野兽没太多区别。

舌头[呵,你们也不用慌,我们今天不是来劫财的。]

舌头[我们只想来找一个叫刘永福的人,带他来找我们!]

村民丙[刘永福?……那小子一个月前就跑了!]

舌头[跑了?]

村民丙[对啊,上个月官老爷来抓壮丁和匪军打仗,刘永福不知从哪听的消息,提前跑了……]

舌头[妈的,这小子倒溜的挺快……他逃去哪了?]

村民丙[不知道啊,东边闹荒不厉害,大概是往东逃了。]

我[你们知道东边闹荒不厉害,为什么不逃?]

村民丙[好了呀!村里多半的人都逃荒去了呀!往东边逃的有,往西边逃,投反贼的也有!]

村民丙[我们这些留在村里的……大多都是些老胳膊老腿……走在外面,怕被人给吃了。]

村民丙[都说落叶归根,哪怕死,我们也得死在祖祖辈辈的土地上,省的变成孤魂野鬼!]

村民远远地看着我们说着,目光中透露出无奈。

我[……]

他的想法确实也有一些道理。

这些人哪怕要死,也不愿意出去试试看。

逃荒或者投靠反军,对他们而言意味着更大的风险,最后的结果大概也比不上死在原本的土地上。

这时,我才突然意识到,我和舌头这种四处奔走的人,可能才是少数人。

大多数人或许就是生在一个地方,死在一个地方。

村民丙[好汉呐……]

正当我思考的时候,刚才那个村民又叫了我一声。

我[……]

我疑惑地看了他一眼,不知道他要说什么。

村民丙[我儿说是去打仗就没消息了,老婆也被官兵带走了,如今就剩我一个人了……我饿的发昏,熬不过两三天了……]

村民丙[你们能不能大发慈悲、可怜可怜我们,给我们一匹马……或者至少分我们一些粮?]

村民丙[等灾年过去了,我给你们建庙堂、烧高香。]

村民跪了下来,恳求着我和舌头。

十几个村民也齐刷刷的跪了下来,他们无泪的哭泣,像我们哀求着。

一人先带头磕头,其余的人也逐渐磕起头来。

活该分他们一些粮食吗?

我[舌头……]

我动了恻隐之心,将舌头拉到了一边。

舌头[不行。]

不用我说什么,舌头便直接拒绝了我即将说出口的提议。

他知道我想说什么。

舌头[良,别他妈在这时候惦记着做善人了,刚刚那些尸骨你没看到?]

舌头[这些人早就饿疯了,他们连自己人都吃、却没来吃我们,他们是心善吗?他们是不敢!

舌头低声在我耳边说着,时而偷眼瞥向远处下跪磕头的村民们。

舌头[我们是贼、是匪、比他们还恶!他们知道若是上来抢粮食,便要被我们杀、所以才没人敢来抢!]

舌头[你若是把粮给他们,把他们弄馋了不怕我们了!喂饱了有力气了!咱都得玩完!]

我[……]

舌头说的有道理。

这些人现在对我们卑躬屈膝、磕头求饶,却不代表着他们纯良孱弱。

我们本来食物便已经不多,没多少能拿出来帮他们。

若是留了东西给他们,他们必定惦记着我们其他的东西。之后可能会跟着我们,想要杀我们。

那血淋淋的、堆满了更弱者的尸骨的屋子,便是最好的警示。

食物不能给。

一点也不能给!

我[听好了!我们马不给,粮也不给!]

我[谁来抢,我杀谁!]

我和舌头拔出了刀,指着那些下跪磕头的村民,眼里充满了凶狠之色。

我们面朝着村民,带着小羊们一步步后退,直至离开了水沟村。

……

许久后,我和舌头带着小羊们到了村东面的山林中,再也见不到水沟村的影子了。

我们便开始商讨接下来的对策。

我[现在怎么办?]

舌头[还能怎么办,继续往东走吧。]

我[存粮还够走到陕州吗?]

舌头[哎呦,他妈的,本来够的,被那些短命的王八兵借了一半,有点不够了。]

我[那我们去潼关?潼关倒是不远。]

舌头[良,给你几个胆子去潼关?那里他妈的全都是官兵!]

舌头[我们虽然有路引,但不好解释这些小羊,被官兵问着就是死!]

我[你跟尹三熟,知道他的情况多一些……他还在哪里有人?]

舌头[我想想……]

舌头[阌乡吧,他在阌乡那里有家差不多的客栈……而且,我在那里也有认识的朋友。]

我[行,那就绕些路,去阌乡。]

我[为了防止食物不够,这几天我们都少吃点,多走点路。]

我对舌头说着,同时也是在说给小羊们听。

我[……]

说起来……不知道这些小羊能否理解我刚才在村中的行为。

她们只看到我刻薄的拒绝了那些村民,哪怕他们下跪磕头,都不给他们发粮。

但是,她们没有看到那间堆着人骨的屋子,不知道这个村子曾发生过什么。

她们能理解这一切吗?

能理解人饿到极致,会变得像是野兽一样,丧失理智,去吃人吗?

大概是不能吧。

……

我们向东南方向走,向着阌乡前进。

因为担心被水沟村的饥民盯上,我们今天在夜里多走了一会儿。

小羊们都走了快一个时辰,有些走不动了,我们便在原地歇了下来。

我生了一团火,给小羊们发了干粮和水。

也许是我说这几天会少发粮,也许是刚撞见了那些的饥民模样,小羊们今天吃干粮食特别认真。

她们将干粮捧在手里,像是捧着宝贝,一点点品尝着没有滋味的干粮。

我[阌乡离这里有多远?]

我也咬了一口干粮,同时问着坐在我对面的舌头。

舌头[不算近,但也不远,大概三四天能到吧。]

舌头[哎、陕州你熟吧?阌乡在陕州西南方,有三天的路程。]

舌头给我说着路程和方向,他一提到陕州,我脑中也有了大概的概念。

这么看来,我们绕的路也不多。

……

这之后,舌头很快便睡下了。

今天是我先值班,正好,我本来也睡不着。

见了那些村民后,我的心里久久不能平静下来。

他们先是凶狠、疯狂,后是恐惧、谦卑。

这些人算是羊吗?

不算吧。

毕竟他们会为了生存互相残杀。

在我的理解里,羊是更麻木的,是那种撕咬着他们的肉也默不作声的。

那他们是狼吗?

也不像,他们哭着求饶、下跪乞讨的样子太过卑贱,根本不配为狼。

那么。

这些人到底像什么动物?

……

满穗[良爷。]

当我想着白天的那些村民的时候,近处响起了轻轻的呼唤声。

是满穗在叫我。

我[什么事?]

我疑惑的看了她一眼。

满穗[解手。]

她脸微微一红,有些窘迫的对我说道。

哦。

我给满穗解开了绳子,带她来到了五十步外的一个下风口。

她这次没有骗我,似乎真的是在解手。

她有些不好意思,让我离远了一些。

我是完全看不见的,但总觉得能听见一些声音。

等解手完后,她好像稍微耽搁了一会,便回到了我身旁。

满穗[呼,谢谢良爷陪我出来解手,天这么黑,我自己的话肯定不敢。]

我[哦?你这小崽子还怕黑?]

满穗[怕啊!我当然怕黑了,都不敢自己走夜路!]

我[哦……说起来,今天那些村民要冲上来,你怕不怕?]

满穗[怕啊!当然怕!他们看起来好像要吃了我们哩!]

满穗[良爷,今天你和兴爷看了一间屋子,那个屋子有什么?]

我[……]

满穗好奇的对我问道。

嗯……

该不该告诉她那间屋子里有什么呢?

……

告诉她吧。

这小崽子和其他小羊不同,心智成熟一些,应该也能接受。

而且正好可以用那个可怕的屋子吓一吓她,挫一挫她的心气。

我[那屋子里有一块木板,然后整个屋子都是血和肉,血涂在墙上,骨头散在地上。]

满穗[是人的?]

我[嗯,死了很多人,大多是小孩的。]

我[这村子遭了灾,人都饿极了,便开始吃小孩,那屋子里堆着的——都是吃剩的痕迹。]

我冷漠地对满穗说着,同时用眼角的余光去观察她的表情。

满穗[……]

她看起来被我的说法吓了一跳,但是似乎也没有太害怕。

呵……这小崽子强装着不怕吧,那人间地狱般的场景,我要是她这个年纪,肯定都会怕。

满穗[良爷,其他孩子不会跟兴爷说我不是哑巴的事吧?]

嗯?

当我想着她怕不怕那间屋子的时候,她突然问了我一个问题。

我[……]

我[不会,她们怕他还来不及呢,怎么敢和他说话。]

满穗[也是,她们都怕兴爷,毕竟兴爷之前差点想杀翠儿。]

满穗[哦!我觉得大家是喜欢良爷的……有事的时候,大家现在都找良爷。]

我[少跟我嬉皮笑脸的,我现在都没忘你差点杀了我的事。]

满穗[呜……良爷真记仇。]

我[……]

我[屁股还疼吗?]

满穗[不疼了。]

我[……]

我[你之前说的姐姐和豚妖的事……到底是不是真的?]

满穗[是真的,我们只要一到洛阳,就会被送到妖怪的餐桌上。]

满穗[但是,我不怕,我要给姐姐报仇。]

我皱着眉,专注的凝视着她。

她目光坚决,不像是在骗。

当她念出“复仇”二字时,我明确感受到了她的决心。

假如真的有吃人的豚妖存在,她一个十一岁的小童,要怎么向豚妖复仇?

如果是真的……我和舌头,真的该把她们送过去吗?

我[……]

我陷入了沉思。

不行。

作为狼的,我不该考虑这个问题。

这些小羊的死活与我无关。

我活在这世上,只为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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