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边几乎是立刻给出了回应，这家伙像是在电话的那头守了很久，等我给一个肯定的机会
在前情的铺垫下这个要求合情合理，而我却对其犯了难
我要怎么对警察说？一个失去记忆，不知道自己名字的小孩被困在了空无一人的平行世界？就算我因为悬疑小说的爱好甘愿受骗，警察那边说得过去么？如果真是恶作剧……戏弄执法人员的后果应该不那么简单
思量再三，我决定尝试将自己尽量“置身事外”
【我问一下，你那边方便通话么？】
【诶？】
【我现在给你发一个语音邀请，你看看你方便接么？】我快速地解释道【我和你核实一下情况，然后我会把电话给到车站站警，你自己和他说】
【哦哦，好的】
如果真是恶作剧，到了这个时候应该也会想要收手了。如果是真的，让专业的人处理专业的事情，而我只要能做到“传话”，应该也算是仁至义尽。
屏幕上显示语音已接通，我将听筒贴近耳边
“能听到我说话么？”
“可，可以的！” 回复的声音紧张得有些不知所措，听嗓音应该是个即将到变声期的初中男生“森冈…桑是么？”
“嗯，我现在就在表參道站，你说你是在站内醒来之后发现自己……呃，穿越过去的对吧？”
“是的，就和我之前和您描述的一样” 少年说，语速急促地补充了一句 “我说的都是事实，请您相信我”
“我知道了，只是在和警察说明情况之前，我想和你再核对一下” 我说 “你确定失忆了？现在还能想起任何能确认身份的信息么？”
“我……” 电话的那头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很小声地和我道歉 “对不起……”
“没事，那就这样吧。你稍微等我一下，别挂电话”
我从站台的座位上起身，拎着鲷鱼饭往警务室的方向走。值班窗口的灯亮着，屋内坐着一个大概四十多岁的值班警察，正在百无聊赖地翻着《朝日新闻》
“晚上好，警官”
我伸手敲了敲窗，屋内的站警闻声抬起了头
“怎么了？” 他将报纸放在膝盖上，拉开窗户看向我
“有一个大概是国中生的小孩，他……迷路了” 我顿了顿 “就在表參道站里”
“在站里，迷路了？”
“怎么说呢，确切地说……应该是被困住了”
“困住了？”
“是的”
站警困惑地挠挠头，然后忽然露出一丝恍然的表情
“你说的是被反锁在车站厕所了吧？直接说不就好了” 他笑道，站起身来去摸墙上的钥匙串 “这事儿出现好几次了，那里的门一直都没修好，今天上午还有人……”
“不不不，也不是困在厕所了” 我打断他，一边暗骂自己嘴笨，一边朝他晃了晃手里的手机 “具体情况我解释不清楚，干脆让他和你说行么？我和他通着话呢”
站警狐疑地看了我一眼，然后将我的手机接了过去
“喂？这里是半藏門铁道，表參道站点警务室”
我趴在窗口等待着，想象中接下来的对话应该会持续挺长的一段时间，毕竟要解释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还挺难的。如果真的被受理的话，之后有可能还要留下来做一些笔录之类的，只希望到家得时间不要太过离谱才好。
然而事实是，站警只是在几声“喂？”之后，就伸手招呼我过来，将手机还给我
“怎么了？” 我有些诧异
“是不是有什么地方搞错了？” 站警瞥了我一眼 “电话里没有声音”
“诶？”
我愣了下，伸手点开了免提
“你还在么？”
“在的” 少年的声音从外放喇叭里传了出来
“你刚才没有和警察说话么？”
“不是的，我一直在说” 少年有些委屈地解释 “不过不知道为啥，他好像听不见我的声音”
我抬头看了站警一眼，后者正表情怪异地盯着我
“你在和谁说话？” 他问
我感到心脏似乎在那瞬间漏拍了一秒
“那什么，我换成视频通话给你试试，现在就打。你等我一下”
在站警怀疑的目光下，我快速地将电话挂断，改成视频回拨了过去。
几秒钟后，一个清瘦的，头发微卷的国中生脸庞出现在了屏幕上，从长相上看起来有点像大野遙斗。
“怎么样？能看见我么？” 我朝屏幕挥了挥手
“嗯，没问题” 少年点点头
“警官，不好意思，麻烦你再看看” 我讪讪地笑了笑，再次将手机从窗口递了过去 “这次应该没问题了，再试试”
站警结果手机，对着屏幕看了一会儿，然后肉眼可见地皱起了眉头
“我说，你叫什么名字？”
“呃，怎么了？”
“姓名，职业” 站警敲了敲玻璃台面 “先回答我”
“森冈川，在丸善出版社做出版策划” 我一头雾水地回复 “那个，有什么问题么？”
“你知不知道这种行为已经算是妨碍公务了？严重点说，已经构成轻犯罪法了” 站警的严肃地看着我“你的名字和公司我已经记下了，这次先给你个人警告。不要再这样做了”
“诶？不，请等一下” 我扒着窗口问道 “到底怎么……”
“这里什么都没有啊” 站警说，声音微微愠怒 “就算是恶作剧也好，你这个年纪的成年人做事要有个限度，明白么？”
什么都没有？
我盯着手机，屏幕里的少年此刻与我一样困惑，朝着站警大幅地挥动着手臂
“可，可是你看…他明明在招手啊” 我结结巴巴地解释，后背的汗水不断地渗出 “你看不到么？他就在那里呀！”
站警愣了一下，看了看手机，又转头将我上下打量了一番
“总之，不要再闹了，不然我真的得找你的公司反应了” 他说，伸手将手机递还给我。语重心长地叮嘱了一句 “还有，你最好还是去医院看一下比较好”
值班窗口在我面前关上了，站警再次坐下，然后驱赶似地摆了摆手，将头埋进报纸里
我愣在原地，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
“森冈桑？” 屏幕那边传来少年的声音 “也就是说…他看不见我，对吧？”
“……”
【开往的锦糸町方向的列车即将到站，请在站台白线后有序等待】
我吞了口口水，头顶的广播此时传来列车进站的提醒。人群从我的身边穿过，像砂砾一样聚集、压实，逐渐在站台前铸成一面墙
不，不行，我得确认一下
我回过神来，伸手拉住了一个戴着耳机的，看上去大概二十岁出头的男人。后者被我吓了一跳，摘下耳机警惕地看着我，在他身边一起同行的，像是女友一样的女子也跟着停下了脚步
“怎么了？”
“失礼了，打扰你一分钟” 我说，将手机举起来 “我想确认一下，你能看到这里有什么么？”
“呃……你是说屏幕里能看到什么？”
“没错”
男人挠挠头，有些不确定地看着我
“有什么问题么？”
“这……不是黑的么？” 他伸手指了指手机 “你确定它开着么？”
我睁大了眼睛
“对吧，奈美子？你能看到么？”
男人转头向女伴确认，后者凑近看了一眼，然后跟着迟疑地摇摇头
列车进站的轰鸣声此刻在隧道的深处响起，如同黑夜里破空的惊雷
我依然不敢相信，哪怕我已经非常倾向于相信这一切
“那个，不好意思，你还有什么事么？” 男人迟疑地看了看我 “我们得去赶车了”
见我没有回答，他嘟哝了一句，拉起女伴重新返回到人流中。
“森冈桑，你还在么？”
少年小声地问，声音几乎要淹没在列车与铁轨的摩擦声中。
我用力地揉了揉太阳穴，将刚刚验证的结论用手指摁进大脑。
所以的站警的反应是真的，在这个世界上，或许只有我能听到、看到、感受到他。换言之，也只有我能证明少年的存在。我本以为自己经历的是个侦探故事，然而实际上将要面对的却是一个哲学问题
“森冈桑？”
“我在”
“要么，我先和你汇合吧” 少年提议道 “然后再想办法”
“汇合？” 我重复了一遍，试图确认一下少年的意图 “我们实际上是能够的见面么？”
“我不知道，试试吧，至少现在都在同一个站里” 少年将手机拉远，露出身后亮着明黄色灯光的【表參道】站牌
“呃，我在车站钟牌这里”
“好，等我一下”
列车停稳，车门打开，等待的人墙迅速地被车厢吸收溃散，到达的人与出发的人在一片无声的默契中交换了空间位置。我抬眼往站台入口的方向看去，想象着有一个不属于任何一方的身影径直朝我走来，像一颗肆意而无序的流星
两分钟后，“嘟嘟”的关门警告声结束，六点三十八分的半藏門线列车离开了表參道站
“我到了”
少年将镜头往上抬了抬，露出此刻悬挂在我头顶的电子时钟牌。
与此同时，我的面前空无一人，只有列车的呼啸声渐行渐远。
“果然…遇不到呢” 少年喃喃地说
“嗯啊” 我轻声回应 “话说，你那边现在长什么样，能让我看看么？”
“当然，喏”
屏幕里的画面来源切成了后置镜头，和描述中一样的，空空荡荡的表參道站出现在眼前。少年随手从垃圾桶里掏出一个易拉罐扔了出去，罐头在空中随着抛物线毫无遮挡地飞了很远，直到砸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在整个车站中回响。
“等下我会捡回来的” 少年补充道 “就是演示一下”
我看了看当下连续不断涌入的人群，终于彻底相信这不是一场单纯的玩笑。
“让我整理一下现在的情况。所以，我们确实是在同一个地方” 我说 “只是那边的世界只有你自己”
“对”
“而这边的世界里，只有我能看见你，和你说话，与你……建立联系？”
“我想是的” 少年点点头，神情随之黯淡下来
“然后现在的问题是，我没办法向他人证明你的存在，在别人感受不到你的声音和图像的情况下，你只是我主观意识中的一个感知对象而已。由于你也没办法提供任何和自己相关的信息，我的主观描述和转达也只会被当成无法证实真伪的臆想，在他人看来事实是我自己想象了一个角色，然后一人分饰两角，自导自演了一场戏。就像是……在意志和现象之间架一座桥”
我低头想了一会儿，试图在当下整理出下一步还能做的事情
“我说，你还能记得具体是在什么时间穿越过去的么？具体的时间日期知道么？”
“关于这个……”
少年有些欲言又止地张了张嘴，最终将镜头对准了头顶的电子时钟
“你自己看吧”
时钟的LCD屏幕上，是一串像是已经提前预判我的意图，于是故意遮盖一样的乱码组合
【X#-#年月#X日0-点_#分*x秒】
真棘手啊……这下查监控的范围也得靠猜了
“不只是时钟，我手机上的时间也是乱的” 少年说 “不知道为什么”
“没事，现在要解的谜语已经够多了，也不差这一个” 我深深地叹了口气 “你是谁，你为什么会出现在那边，你什么时候过去的，经历了什么，除了我还有人能看到你么？如果不是那为什么只有我能看到你，最后……我有什么办法能把你接回来。”
“抱歉…” 少年的声音轻的像是蚊子叫 “给你添麻烦了，但如果不是迫不得已，我……”
“没事，不用道歉” 我示意他不用再往下说 “只要你不是在骗我就行，当然，如果真的是在骗我的话，这阵仗也太大了一点，我只能说心服口服”
“我不是……”
“我知道”
我们同时沉默下来
几分钟后，我看了一眼手机的右上角，还是决定先将当下的事情存个档
“那个，我手机的电量已经很危险了，我们要么先把视频通话结束掉，等我回家充上电之后再细说，怎么样？”
“好……好的” 少年像是有点忧虑我的态度，又或是担心再次联系的变数，有些勉强地点了点头 “那我等你的消息”
“放心吧，我不会不管你的”
“嗯，谢谢你”
少年说着就要去点屏幕上的挂断按钮，被我出声制止了
“另外还有一件事”
“你说”
“一直不带名字交流确实有点别扭，如果之后还要持续联系的话，你希望我怎么称呼你呢？”
“呃，我不知道，我还没想过这个问题” 少年愣了一下，伸手挠了挠头发 “你想叫我什么呢？”
我看着屏幕里头发微卷的男孩子，在两秒钟后脱口而出
“叫【德文】怎么样？”
“德文？”
“对，是一种卷毛猫的品种”
“哈？”
“毕竟对于这个世界来说，你或许就是一只介于确定与不确定之间的猫，而我目前就是那个不太靠谱版本的薛定谔”
少年没有接话，看样子还在试图接受这其中的逻辑。场面于是一下子冷了下来
“啊，当然，如果你不喜欢的话也没有问题” 我意识到自己有些冒犯了，试图找补 “你现在的处境也不适合开这种玩笑，抱歉”
“没事” 少年摇摇头 “我没有意见”
“可以……么？”
“嗯”
“那么，之后回聊？”
“嗯，拜托了”
通话结束，少年的line备注变成了一颗黑白相间的猫头